39 第八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叁】(1 / 1)
至乐楼内,一如既往地很是热闹,毕竟是九韶城第一乐坊,叶琴师经营了这么多年,这绝不是浪得虚名的。
看来自己来的两次所见之冷清,不过是巧合罢了。
靠在漆柱阴影里的蓝袍男子稍感烦躁,但从腥风血雨中锻炼出的定力让他只是按住了腰畔的长剑,沉默地合上双眼。
“流岚,不要在这里偷懒,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吧?”忽然,一个东西挟着风声打过来,沈流岚偏头避开,想也不想地出指夹住了那个东西,他睁开眼眸,叶琴师含着戏谑的面容逐渐清晰,女子手里握着一支竹箫,而竹箫的末端则是在他的指间堪堪停住。
他抬头看着面前巧笑俏兮的女子,似乎是想找出当年那个宁澈温柔的影子,然而,素来高傲的他也只得放弃,就如他不复单纯的少年,师姐,亦应是变了许多。
但,他们依旧是彼此的亲人。
“我知道了。”离那个赌约结束不远了,她也该来了。沈流岚暗自思忖,手指灵活地翻转,握住了箫管。
蓝袍男子慵懒地自黑暗中走出,脚步很轻,蓝袍的衣袂随着他的身形晃动。阳光由于角度的关系斜斜洒落在他的侧脸,刀削般的轮廓凌厉俊朗,然而他的五官却又是极其的精致,甚至带着一股妖冶的美,便使他不显得粗犷。他的黑发被随性地束起,修长的手指不经意地把玩着竹箫,薄唇微挑,看不出一点逼人的锋芒。
顿时,整个乐坊都安静下来,几个官家小姐矜持地红了脸,但却没有人舍得转开视线。
那样的面容……若不是他生为男子,几乎可以用倾国倾城来形容。
“公子手里这箫好漂亮,是从哪里得来的?”一个花枝招展的少女迎上前来,她是九韶城主的独生女,平日骄纵惯了,但不知为什么,她在这陌生男子面前也不敢太过放肆。
“那边。”沈流岚眼都未抬,语气淡漠得令人不寒而栗——若非顾念师姐辛苦,他的纯钧怕是早已出鞘了。
果然,在他右侧的木架上摆着各式的普通竹箫,城主千金脸色一白,说不出地尴尬。他,竟是故意让自己当众出丑,笑自己有眼无珠么?
“可是,这箫被公子拿着,便多了几分出尘的味道呢。”少女强行压下心中的怒火,娇笑着,伸手去拍沈流岚的肩膀,整个身子几乎都贴了过去。
“请自重。”蓝袍男子不动声色地躲开,声音低沉冷冽,似乎夹杂了冰雪的气息。他本不愿为师姐添麻烦,便微微侧开了目光,但是,当他的视线触及到门外无措的碧衫少女时,向来淡定的剑客表情一凝,剑眉猛地蹙起!
梦浔茫然地站在原地,脸上温暖的笑容未及褪去,她的手放在背后,仿佛是藏着什么,女孩子清灵的气质让她看起来不染纤尘。
“梦浔……”内心闪过从未有过的慌乱,他急急开口解释,可她却打断了他,在众人面前,梦浔毫无顾忌地扑进他的怀里,笑语盈盈,她的手指抚上他的眉端,带着微凉的触感:“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来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我没事。”沈流岚松了口气,凤目中浮现出只有梦浔能辨认出的温柔,紧绷的面容也有所缓和。
如今距梦洄苏醒已有近十天,见姐姐的身体没什么大碍,梦浔便会在中午来找他,却是从来没有提过随他回江南的事。
“你……不识抬举!”城主千金气得几欲哭出来,她能看上他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他竟敢三番两次驳了自己的面子,何况,他怀里的这个少女虽然极是清秀可爱,但面容上还依稀可以看出稚气,她到底哪里比不上她?!
她却不知道梦浔为他付出了多少才打动了他,他的笑容只会对梦浔毫不吝惜,就算她比那碧衫少女漂亮千万倍,他也绝不会多看一眼。
城主千金浑身颤抖,此刻她再也忍耐不了,她劈手抽出了腰间所佩的软鞭,对着蓝袍男子就是一鞭!
劲风呼啸着扑面而来,沈流岚低不可闻地冷笑,他将梦浔径直横抱起来,纵身朝旁边闪去,动作有如行云流水。然而,他蓦地听到怀中的少女惊呼了一声,手臂间随之一空,待得他回过神来想拦住她,却只来得及扯到她的衣角,轻软光滑的布料没有在他指间停留,梦浔朝着鞭风最盛之处,头也不回地跑了过去!
碧衫少女紧咬着嘴唇,心底的恐惧让她的鬓边沁出了冷汗,“化蝶”已不在了,她的灵力大大削弱,不知还能不能护得自己周全。可是,如果她躲开的话,叶姐姐的琴一定会被击碎的,那是她夫君的遗物啊……绝对,绝对不可以!
方才他抱着她的时候,她看清了叶姐姐骤然苍白的脸色。
她不顾一切地挡在古琴前面,张开了双臂。骇人的劲风近在咫尺,纤弱的少女却是毫不退缩,目光澄澈而执著。
螳臂当车……或许便是这种感觉吧?那么渺小,仿佛短暂的一瞬,就会被巨大的力道撕裂。
“梦浔!”沈流岚的心脏忽地收紧,淡漠如他,亦是不禁脱口惊呼,声音竟似乎带了些沙哑和惶急的味道。碧衫少女的黑发在风中飞舞,凌乱却美丽——她的笑容干净得恍若透明,那是唯一能给他温暖的光……
她就如同用无形的丝线绑住了他的心,稍稍牵动,他便会感觉到。
“你疯了?”意料之中地,一股刺鼻的腥气弥漫开来,可梦浔却是毫发无伤。她望着身前几乎是咬牙切齿,低吼出来的蓝袍男子,身体一抖,晃下大串的泪珠:“流岚,我不是……”
虽说沈流岚的武功远在那城主千金之上,但这下的变故太过突然,他用尽全力,才勉强止住了鞭子,由于手指只好了八、九成,鞭子还是在他的掌心印上了一道血痕。
他默然地握紧了鞭身,粗糙的牛皮几乎嵌入了他的血肉,梦浔吓坏了,连忙拽拽他的衣袖:“我不是故意的,流岚,我……”
“你不要紧便好。”沈流岚平定着心里的惊惧,若是她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就要那女子偿命!
他的薄唇微抿,显得犀利如剑。为了不让梦浔担忧,他强行敛去了满身的杀气,但,这并不代表他可以大度到放过伤害他未来妻子的人!
蓝袍男子深瞳凛冽,凤目骤然眯起,他眼底那翻江倒海的怒气和杀意不加掩饰地暴露在空气中,那么凌厉而狠决,沈流岚目光所及之处,竟透出了近乎诡异的安静。
“滚开。”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语调平静,却渗出了犹如刀锋般倨傲而残酷的气息。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看似随意地收紧,接着,他毫不留情地手腕一转——
城主千金本能地意识到了危险,然而,蓝袍男子双眸中深湛幽黑的森冷仿佛将她牢牢地束缚在原地,她只听得他面无表情地开口,声音决绝,似乎是天地间所有的寒意都在那两个字上迸发!
虎口剧痛,城主千金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只见自己执鞭的右手仿佛被什么生生撕裂,鲜血模糊了少女的手掌。同时,空中传来“啪”地一声,牛皮制成的软鞭竟在蓝袍男子那一抖间化作了碎屑!
沈流岚张开手指,粉末从他修长得可称完美的指间簌簌落下,随风纷扬,那种恣意邪肆的气势令沐浴在阳光里的男子显得薄凉而妖冶,危险,却让人忍不住沉沦。
他把内力注入了软鞭,以软鞭为媒,竟是直接震断了那城主千金虎口处的经脉!
“你!你可知我是谁?!”仆人连忙拥上来给城主千金裹伤,少女恨恨不已,她瞪着漠然的蓝袍男子,依旧不死心地叫嚣:“等我回家去告诉父亲……”
“九韶城城主的女儿秦筝小姐,请你立刻离开我至乐楼,这里不欢迎你。”她的话被清冽的女声骤然打断,叶琴师长裙曳地,动作轻柔地怀抱着古琴,长年对乐理的研究让她的眉目浸润上无可比拟的温婉,但是,此刻的女子却是锋芒毕露,她的语气冷得近乎是生硬,唇角妩媚的笑容依稀可以看出彼时她艳冠江南的烈烈风华。
沈流岚了然一笑,果真是他多心了,他的师姐,怎么可能被世事磨去了傲气?
“走着瞧!”城主千金跺脚,然而她也知道不能得罪叶琴师,只得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转身冲出了至乐楼。
叶琴师见那少女已经走远了,指尖便疲倦地抵上眉心,吩咐道:“流岚,你先带梦浔回内室说话,我这里还有事要处理。”
这么多人都被惊吓到……看来她有得忙了。
略暗的内室中,金炉吐出幽幽檀香,让人不知不觉间便放松下来。檀香里,隐约混着一股药香缭绕,碧衫少女持锦帕,沾了些药粉,全神贯注地擦拭沈流岚掌心的血痕,看着他虽然表情风轻云淡,却依旧掩饰着微微皱眉的样子,梦浔的心仿佛被猫抓过那么难受,一滴晶莹的泪便猝不及防地掉落。
“女孩子的眼泪是很珍贵的,怎么随随便便就哭成这样?我又不是纸糊的,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沈流岚的语气如常,夹杂了淡淡的笑谑和洒脱。嘴上这么说着,蓝袍男子左胸口却是如同被阳光填满,温暖一片。大概能让她落泪的人里,他是最特别的,沈流岚唇角泛起舒心的笑容,然而,又怕她自责,他便不着痕迹地把话题转开:“你给我带了东西来?”
“嗯。”利落地将绢帕在他的伤口处打了个结,梦浔点点头收住了眼泪,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物,献宝般递到他面前。
那是一根精致的发带,墨蓝的底色大气浑然,三指宽的缎面上,赫然以藏青色的线绣成腾空而起的蛟龙,在明明灭灭的烛火中,那条龙仿佛随时会从布料上挣脱出来,可以说是栩栩如生,绣工卓绝。
他之前的那根发带有些旧了,她无意中瞧见,便抽出时间为他织了一根。记得她当时惴惴不安地找来哥哥比量,白衣男子好笑地任她摆弄着自己的长发,半开玩笑半无奈地揶揄道:“浔儿真是偏心,我这个哥哥没收到发带也就罢了,现下还要给你做参考。”
“为我系上。”沈流岚并未伸手接过,他一轩长眉,眼眸中蕴满了笑意,然而口吻却是不容她拒绝。
梦浔的脸颊倏地红了,少女攥紧了发带,深吸一口气——系就系,有什么好怕的!
她款步走到他的身后,强自装出镇定的样子,铜镜中映出她故意绷住的面庞,局促得如同一只小兽。梦浔的手指轻握着发带向下,男子的发便如流水般荡开——
柔软的黑发在她的指间缠绵,一直流泻到他的肩头,搅起了满室的温柔。沈流岚似笑非笑地微微扬起了薄唇,散乱的头发掩去了他凛冽清冷的气质,那么纯粹的,近乎极致的俊美,让梦浔呼吸一窒。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流岚……他,竟然是如此好看的男子啊……刹那间,她觉得手里的发带有些多余。
梦浔咬咬牙,用梳子灵巧地挽起他的发,蓝袍男子配合地端坐着,凤目微眯,悠然地望着镜中手足无措的碧衫少女。
“系好了。”她如释重负地松开手,依旧是最简单的发式,却衬得他气宇轩昂。
她带着薄汗的指肚无意间扫过他的脖颈,有点痒。沈流岚的心跳仿佛忽地滞住了,然后开始变得飞快,未及梦浔回过神来,手腕上便是一紧,他的手顺势揽过她的腰,她重重跌进他的怀中!
蓝袍男子深深地俯视着她,目光深邃复杂得看不清楚,他俊朗的面容近在咫尺,让她不禁慌乱地移开视线。他捧起她的手,炙热的嘴唇轻轻吻上她的指尖,声音低哑:“梦浔……”
梦浔,嫁给我,随我去江南。
然而,仿佛被什么禁锢着,他只是痛苦地皱了皱眉,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把后半句话硬是收了回去:“梦浔,吓到你了么?”
“到底出什么事了?”他身上浓浓的落寞瞬间包裹住了她,寂寥得让人心疼。可是见他久久没有回答,梦浔也没再追问。
沈流岚闭上双眸,师姐与自己订下的赌约似乎就回荡在耳边:“流岚,你应知道,你是江南之王。江南表面上的平衡若被打破,谁也无法控制——你重伤未愈,又惦念着梦浔,我容你再耽搁半月,半月后你便起身回江南,梦浔她是否跟你走,要看你们二人的缘分了。”
距半月之期,只剩一日。他却没有告诉她,甚至都没有开口问一问她,在他心里,她那么宁静善良的女孩子不该属于江南,她不该随着自己吃苦,更何况,他比谁都明白离开亲人的痛。
梦浔,我要你幸福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