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七章 月落星稀天欲明【伍】(1 / 1)
“你看你看,这里真热闹啊,我们山庄只有到过年的时候大家才会聚在一起玩的。”九韶城内,一个年方二九的少女拽着身旁的蓝袍男子,一副恨不得扑到摊子上的眼馋模样。她左顾右盼,唇角的笑容半是好奇半是欢快,长至腰间的黑发时不时拂到蓝袍男子脸上,令表情淡漠的男子不由与她尴尬地拉开距离。
山庄之人出庄的机会本就不多,梦浔心里虽然担忧,但外面轻松的气氛让她感觉畅快了几分,孩童般的心性便不自觉地显露出来。
“啊,那里有……”快要走到一个岔路口时,她的注意力被一个摊子吸引了过去,沈流岚手疾眼快,他一把拉住了眼冒星星的碧衫少女,无奈:“至乐楼在这边。”
“可是……”可是,她觉得那个小摊卖的瓷人很像他呀。梦浔偷偷瞄着他的脸色,忽地下定决心,用力挣开了他的手!
她飞快地买了一个瓷人回来,脸颊因为跑得太急而泛起潮红,她把瓷人塞进他的手里,笑容清澈得不似人间,格外好看:“喏,像不像你?”
沈流岚端详着手里的小东西,不禁失笑——这瓷人做工很是精致,乌漆染就的发略随意地束起,朱砂点成的薄唇轻弯,面容透出粉团团的颜色。一双凤目悠然自得地闭着,苍翠欲滴的长箫横于唇边,竟是栩栩如生。只不过“他”并不穿蓝袍,腰间也没有配剑,眉眼间甚至隐约可以辨别出喜气,与他孤傲的气质大相径庭,亏她看得出!
“怎样?等我哪天做一柄纯钧出来,嵌在这瓷人腰间。”碧衫少女用指尖碰碰瓷人的脸,笑靥若花,却不妨被他一把捂住了嘴,沈流岚眉头紧锁,目光戒备地环视四周,道:“低声,隔墙有耳。”
这世上觊觎纯钧的人数不胜数,他现在重伤未愈,要是有人趁机发难,他亦是很难全身而退,更何况他还要保护她!
梦浔忙不迭地点头。
沈流岚叹了口气,一手拿着瓷人一手拿着纯钧在大街上招摇过市,这大概是他一生中做过的最疯狂的事了吧?
叩叩。
至乐楼的门板被轻轻敲响,原本正调试琴音的江南女子手指一顿,现在正值晌午,平时很少会有客人来的。叶琴师诧异地起身,打开大门——
“师姐,我回来了。”蓝袍剑客的脸色略显苍白,他站在一片明媚的逆光之中,眼神安静而从容,恍若隔世。
“流岚?天啊,流岚,真的是你……”坚强的女子仿佛刹那间崩溃了,她定定地看着他,手指抚上他俊朗的轮廓,泪如雨下:“太好了……”
她的弟弟,她唯一的,最后的亲人,只要他无恙,便是对她最大的慰藉。
“怎么会这样清瘦了,你吃了很多苦罢。”叶琴师心疼地拉着沈流岚的手,陡然被他手指上异样的触感惊到,她放开手,他手指上细长而深刻的伤痕便毫无掩饰地暴露在阳光里,那一小块皮肤,竟是惨白如纸。
是利刃割出的伤口,再深一寸他的手便会废掉,叶琴师不由皱眉:“流岚,这伤是因何而来?”
“没事。”蓝袍男子轻描淡写地敷衍道,只字不提当时的惨绝,他笑得释然,目光却忽地凝固了一下:“擦拭纯钧的时候手滑了……啧啧,人言道快刃伤手,果真不假。”
“流岚,你该不是忘了是谁把你带大的了吧?”红衣女子收住了泪,双臂环胸,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美目流转,柔软的水袖垂落到她的脚背上:“你到底还是在维护梦洄,休要瞒我。”
“叶姐姐,我代替梦洄姐姐向你们道歉,请你不要怪她,她现在,她现在……”碧衫少女本来一直沉默着,此刻却是再也忍不住,她朝着叶琴师敛襟行礼,语气颤抖而惶急。
“梦浔。”沈流岚想扶起她,却被她坚决地躲开,梦浔无措地低着头,然而,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地抬起了她的脸,叶琴师笑容宁静,仿佛雨后初晴的天空:“傻丫头,我不过是吓吓他而已,我怎会不知道他是自己握住剑锋伤了手,你啊,居然这般单纯,以后如何看得住他?”
“谁……谁管他……”梦浔双颊绯红,匆忙地否认道,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她眼里对他的爱恋,被叶琴师一眼便瞧了出来。
叶琴师掩口轻笑,没有再说下去,师弟平安归来显然让她心情极好:“你们还没用过午饭罢?先进房里坐坐,我这就去准备。”
“师姐,还是我去更好,你歇着便是。”沈流岚一边走一边接口道,狭长的凤目在至乐楼内简单地扫了一圈,心里对这个地方便了解了八、九分。
叶琴师颔首,完全没有指给他方向,只是亲热地带着碧衫少女往室内去。待得两人坐到椅子上,绯衣女子长舒了一口气,看着对面的梦浔,她声音诚恳:“谢谢你,梦浔,谢谢你照顾流岚。”
“没有……我经常给他添麻烦的,又不能替他分担什么,我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啊……”梦浔连忙摇头,眼神黯淡,透出了压抑许久的失落和自卑,她单薄的肩头瑟瑟发抖:“是我缠着他,可是,哪怕他是因为内疚而对我好,我也不愿意放手……我配不上他,却希望能守着他的笑容,真是太奢侈的念头……”
“在你心里,流岚是很强大的人,对不对?”叶琴师的手扶着她的长发,少女的眼神彷徨无依,显得很是脆弱,她茫然地点点头,叶琴师便笑了:“强大就会寂寞,那种万人之上,俯瞰天下的感觉并不畅快,仅仅是一片空旷的虚无罢了……高处不胜寒的道理,你可懂得?”
“但是,他……”梦浔的内心激烈地挣扎着,叶琴师止住了她的话,把话锋一转:“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听完后,你自会明白。”
“在很久之前,有那样一个少女,美貌超群,剑技出众,她一直很快活,在她心里,她最重要的人便是养育了她的师父和年幼的师弟,三个人的日子很平淡,却也很温暖。”
“岁月静好,当年的少女长成了风姿绰约的女子,武功愈发精湛,纯钧在她掌中翻飞之时,她的光华震惊了全江南——她成为了江南最负盛名的女剑客,何况她还弹的一手好琴,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其中甚至有王公贵族,名门弟子,然而,她的心脏却仿佛是空的,她只在乎她的亲人,每一个提亲的人都是踌躇满志地登门,最后灰心丧气地离开。”
“那样的生活让她感到厌倦,那一天,她谢绝了所有的拜访,独自出城散心。或许是天意促成,让她遇见了他。她自恃琴艺甚高,却从没听过那样仿佛在心弦上流淌的音律。年轻琴师坐在河边,一袭白衣纷扬如雪,她走过去,看清了他眼中的惊艳。她牵起他的手,仿佛练习过千万次般自然,而他则是拘谨地红了脸,堪堪冒出一句‘敢问姑娘芳名'。”
“她的师父竭力反对这门婚事,素来温婉淡雅的她却显出了骨子里的倔强,她铁了心要嫁他,直到事情到了决裂的边缘,再也无可挽回,她竟毅然随他私奔,一去音信杳无,连师父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他的身体很弱,在重病时仍念着去传说中的九韶城,她千里迢迢地陪着他。他过世后,她便在这里定居下来,隐藏了自己的身份,带着他的遗愿过上平凡人的生活,年复一年。”
叶琴师顿了顿,看到碧衫少女的眼泪已经不自知地流下来,便心疼地递过绢帕,轻声道:“不是很完满的故事……连累你伤心了。但是她很幸福,虽然遗憾,那个女子却很幸福。”
梦浔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喉咙不争气地好像被堵上了一大团棉花:“叶姐姐……”
“她这辈子最美好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红衣女子眼中充满了温柔的怀念,褪去青涩的骄傲后,时光衬得她的爱意愈发沉静动人:“因为我知道,我终于找到了他,那个能给我切肤的温暖的人,哪怕我们只能短暂地相守,我亦没有后悔过。”
“梦浔。”叶琴师唤着她的名字,好像长姐在开导妹妹般耐心,令碧衫少女混乱无措地心情稍稍平复下来。
“你就是能够带给流岚温暖的人,我深信不疑。我不清楚在山庄里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世上不会有谁比我更了解流岚,那个把他从绝望和痛苦的深渊里救出来的人,便是你罢。他的性格自小便是极傲气的,他不会因为内疚而对你好——他是真的接受了你。”叶琴师的话温柔熨帖,慢慢解开了她的心结,笑容一点点在梦浔唇角绽开,明媚而清澈,她显然是如释重负,原本紧绷的小脸上,笑意柔软。
无关功名,无关利禄,无关成败……只是她注定了要陪在他身边,温暖他冰凉的血液,告诉他,还会有人不求回报地对他好,至死不渝。
“唉呀,已经这么晚了……我和娘说只出庄半个时辰的!”梦浔看看天色,连忙站起身来告辞,她惊呼一声,匆匆向门外跑去:“叶姐姐我先告辞了!”
碧衫少女的身影刚消失在拐角处,屋内的珠帘便被挑了起来,沈流岚端着做好的饭菜进来,却只见红衣女子一人笑吟吟地望着他。
他的手指不着痕迹地一顿,接着便把精致的菜肴摆上桌面,都是些寻常的江南菜色,由他作出来却令人食欲大振,在饭菜过后,他又摆上了一壶温热的竹叶青。
“嗯,流岚,难得你大展手艺啊。”叶琴师举筷吃了两口,赞叹:“不如从今以后都由你来下厨可好?”
“师姐,别再开玩笑了。”蓝袍男子表情淡漠,夹起了一块龙井虾仁,看似漫不经心地问:“梦浔去哪了?”
“她回山庄去了。”叶琴师答得干脆:“怎么,你担心她?”
这句话让沈流岚心底一颤,虾仁从筷间滑落,幸好他反应奇速,手腕就势翻转,竹筷重新稳稳地夹住了虾仁:“没有。”
师弟的性格依旧是别扭的过分……也是她的错,不该把他不管不顾地扔在江南,他习惯了勾心斗角,习惯了把自己伪装得滴水不漏,要让他表达感情,绝非易事。
“是这样。”叶琴师笑了笑,眼底闪过一抹促狭,她优雅地举起酒杯,轻呷了一口:“流岚,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