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2003（9）（1 / 1）

一到上海，甄城就又用手机打了次那个电话，这次，终于接通了。

接电话的人，正是方芳本人。

甄城又喜又惊，而听起来，方芳也很是意外。

“好久没联系了，你现在怎么样？”甄城说。

“还好。”方芳这会儿没了刚接到电话的兴奋，回答的有些失意。

甄城听出了些端倪，便又问道：“现在不是上班时间么？你怎么还在家里？”

方芳只叹了口气，说：“说来话长。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见个面吧。”

当天晚上，甄城完成工作之后，就跟林蓉和老板告了假，没跟他们一起吃饭，单独一个人去见了方芳。

女大十八变，太久没见，甄城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方芳来。

她已没了当初圆圆的脸庞，脸颊清瘦了下来，化着淡淡的妆容，显得漂亮又端庄，相貌气质都和走在大街上的都市女孩子没有区别。加上她本就高挑，如今会穿衣打扮了，显得身材相当出众，一走进餐厅，已颇得注目。

方芳落座，两人寒暄了两句，便又陷入了莫名的尴尬，仿佛这短短的几年不知何时已造成了无法弥补的隔阂一般。

甄城帮两人倒水的工夫，方芳已轻车熟路的拿出一支烟，点起来，放在唇边，浅浅的吸了一口，熟练的吐出淡淡的烟雾。

透过这让人惊愕的烟雾，甄城总算得承认，最能改变的人，无非是岁月而已。

她果真变了许多。

“你学会吸烟了？”甄城问。

方芳笑了笑，夹着细长的精致烟卷，一副你少见多怪的模样：“如你所见。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甄城只好也跟着笑：“是没什么。不过吸烟毕竟对身体不好。”

方芳无所谓的挑挑眉，反过来问他：“你和艾丽还好么？”

甄城点点头，“还好。”

“真好。”方芳悠悠叹了口气，“真羡慕你们。”

“你呢？”

“老样子。”

“没交男朋友？”

方芳弹了弹烟灰，“有一个向晓斌已经足够让人恶心了，我暂时还不想谈恋爱。”

她和向晓斌的事情甄城还是比较清楚的。

当时他跟方芳都在县一高读书，每次放假回家都是两人一起乘坐长途客车回镇里老家的，因此一来二往的话也多了不少。有次返校，刚到车站跟方芳碰头，竟就撞上她梨花带雨，哭的伤心。他很是关心地问了两句，方芳也就和盘托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中考一结束，向晓斌就找到方芳，当面跟她说，当初那封情书是他写的，而不是甄城写的。当时她是不信的，直到向晓斌一字不落的背出那情书的内容，她才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

向晓斌既然捅破了窗户纸，就很自然的穷追猛打了。暑假还没结束，两人就确定了关系。

唯一不好的是，两人选择不同。方芳上了高中，向晓斌却考上了中专。这样，开学之后，两人的联系就只能靠书信往来了。

就这样，持续了一年多。可就在那个周末，方芳提前到了车站准备返校，竟撞上了向晓斌亲热的手牵着另一个打扮得很刻意的女孩子，跟那个女孩一起上车。

要知道就在上次的书信里，向晓斌还跟她说他要实习，最近很忙，不会回家，可此时，她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曾经发誓一定会娶自己的男孩牵着别人的手，卿卿我我，浓情蜜意。

甄城固然替她感到生气，但也没办法，只能劝解方芳，希望她不要为了值不得的人伤身伤心，浪费青春。他觉得，方芳成绩那么好，一定会有很好的前途，将来不是向晓斌这个中专生能配得上的。

就这样，方芳的初恋就此画上了句号。

可令甄城意外的是，方芳在这段感情中竟然受伤如此之深，直到现在，仍不愿再对谁敞开心扉。

“都过去那么久了，你也太放不开了。”甄城劝道。

方芳苦笑，“放不开的不是我，而是他。知道么，去年他结婚，竟然还想方设法找到我哥家的地址，给了寄了一张请柬。”

甄城一愣。这个向晓斌也太过分了吧！

“当然，我是不会甩他的，只是觉得，无、比、恶、心！”方芳最后几个字，简直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甄城笨嘴拙舌无法再劝解，只能默默地把茶杯推到她的面前，让她喝杯水，消消气。

遇人不淑，本就是最让人郁结的事之一。

“你现在怎么样？工作还好么？”甄城转移了话题。

方芳捻灭了烟头，喝了口水，苦涩一笑，“落了户口，一个月五千来块，你觉得怎么样？”

“当然是好啊！一毕业就有这么多钱，怎么会不好！我们羡慕还来不及呢！”甄城很高兴能听到这么令人欣喜的话题。然而，方芳接下来的话，就让他有些瞠目结舌了。

“这五千块，是我哥我嫂子发的。”

“怎么回事？”甄城听不明白。

方芳顿了顿，凝视着烟灰缸老半天，才又抬起头，看着甄城，缓缓的说道：“甄城，你愿意听我吐吐苦水么？十多年了，每日每夜，我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这心里，真是苦闷极了，经常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忍不住的胡思乱想……”

甄城不曾想到这张总是爱笑的面孔后面，竟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苦楚。她既然愿意倾诉，作为多年的朋友，他当然愿意听。

“那时候在初中，大家都很羡慕我，觉得我成绩又好，家庭条件又好，所以我才这么高兴，天天都笑着。就连艾丽，她也整天都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又有谁知道，我有多辛苦才能挤得出来那些笑容呢？”

“大家都知道我家是做生意的，所以我妈妈性格比较活分，认识交往的人也比较广。正因为这样，我爸总是怀疑我妈出轨，动不动就喝酒，喝醉了就家暴，一次次的打我妈，而且一次比一次重。终于有一天，我妈忍受不住了，就喝了农药，要自杀。幸运的是，她被及时发现，救了回来。救回来之后，她总算想明白了，于是，决定离婚。”

“那时，我在上初中，已经完全懂事。不管是我爸打我妈，还是我妈要离婚，我都觉得害怕。很害怕，很恐惧。那种将被弃之不顾成为孤儿的恐惧！我知道我妈离了婚就不会再被打，可我心里，却还是希望她不要离。我不想要个可怕的后妈。就这样，我每天都不敢回家，回到家，也是不敢吭声，躲回房间里就不敢出门，怕听到我妈对我说她不要我的话。”

“你们是我的同班同学，可能根本就没人发现我的变化，以为我每天笑就是高兴的意思。可我的心里，多希望我的世界能安定下来，父母能真的对我说他们是爱我的。可是，没有人。一个都没有。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才知道，被人爱，原来是那么难的一件事。也因此，当我看到那封情书时，心里更多的，其实是感激。感激居然还有一个人，在默默的爱着我。”

说打这里，方芳已有些说不下去了。她垂下头，看着眼前的烟灰缸，双肩隐隐的颤抖着，好半晌，甄城看到几滴豆大的泪珠砸在了桌面上。

吧嗒，吧嗒。很响。

甄城心中酸楚。直到这时，他才明白为什么高挑优秀的方芳会那么快就接受了矮胖的向晓斌。恐怕不管写那封信的人是谁，她都会觉得感激的。她，只不过是想要被爱的感觉罢了。她渴望被重视，渴望被爱。

“很快，我父母还是因为离婚闹上了法庭。那时候我心里已经完全没了方向，我哥，也一样没办法接受。在法庭上，法官征求我的意见时，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说我要跟着哥哥。你也知道这是根本毫无意义的话，因为当时我哥还是高中生，他同样也没有选择权。最后，我跟着我妈，而我哥，跟着我爸。”

“我的家，就这么分崩离析了。我妈很快经人介绍，改嫁去了另一个家庭，而我，则被我妈送到了外婆家，因为新家容不下我，她也不想因为我影响了她的新生活。而我外婆呢，对我的态度再也不比从前，爱理不理，冷漠的很。按照她的说法，我姓方，是外姓人。既然我爸妈离婚了，那我就是外人了。她没道理去管一个外人。”

“没办法，我只好又回到了我爸家。我爸觉得离婚没面子，到处宣扬是因为我妈出轨他们才离婚的，听说只要这样说，外人就会比较同情他，会很容易再婚。他的确很聪明，在奶奶的安排下，他也很快再婚了。他的新家同样容不下我，我被赶到了奶奶家。可我奶奶又听信了我妈出轨的谣言，天天骂我是野种……我实在受不了，只好又回到我爸家里……”

“我哥那时候成绩那么好，却因为性子倔强，不肯再看继母的脸色要学费和生活费，就辍了学去外地打工。这件事，让外人议论了我爸很久。为了不再留人口舌，继母总算同意收留我，并让我继续上学。不过我也同样不想问她拿钱，我上学的钱，是我哥打工寄回来的。我们俩，从那时开始，就算是相依为命了。”

“我和我哥都有着同样的想法，就是要远远的离开那个家，那个地方，因此，我才选择上高中，考大学，和我哥呆在同一个城市里。我哥脑子很活络，在工厂打了几年工之后就想自己做点什么。后来就找到一个眼镜厂做学徒，到眼镜店打工，弄懂了眼镜这行之后，就靠着我嫂子家出的钱，开了家眼镜店。”

“他们都是很会做生意的人，这几年生意越来越好，两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去年，他们又有了孩子。我嫂子的父母都是老师，还没退休，没办法帮他们来带孩子。可我家，又是那个情况，我们的继母当然也不可能伸手帮忙。所以，只有我来。现在，你明白我在过的什么日子了么，甄城？”

甄城这才明白她为什么一下子对他吐了多么年的苦水，原来还真是“说来话长”。

正因为有了前面的那些事，才有了她对哥嫂的任何要求无法拒绝的现在。

算起来，他哥哥养了她这么多年，也供她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实在是很不容易。方芳当然也懂得知恩图报，只是当初就算是想破头，她也想不到有一天她报恩的方式，居然用自己的青春，事业，梦想，和人生。

她这是在用她的一生来报恩的。

不知道这个主意是她哥还是她嫂子想出来的。如果她嫂子因为过去自己丈夫对妹妹的补贴而不满，那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把她当做自家的保姆来报答，未免太过了。

把一个重点大学毕业的高材生用“五千块”圈在家里帮他们带孩子，看起来很大方，实则很残忍。

没有一个女孩子会心甘情愿的把自己的青春和才华浪费那几十平米的房子里。

可是，于方芳而言，她却无可奈何。

她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在某个合适的时候，找个合适的人，掉几滴眼泪，吐一吐苦水罢了。

一转头，她依然是个小保姆。拖地，做饭，洗衣，带孩子，怀着报恩的心，兢兢业业的被困在钢筋水泥的火柴盒里，想飞也飞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