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清月醉倾风(1 / 1)
要如何叩谢上苍。经过那样惨烈一夜,仍能在和煦晨光里看她醒来。纵是她醒时还在呼唤那个名字,倾云。毕竟,她还活着。我心足已。
“华裳。”我唤她。她环顾四周,眼底尽是迷茫。“你是谁?”言语满了戒备。她已忘了所有,曾经过住,物是人非,在她记忆里未留半点痕迹。除了那两个字。
“我是沈青衣。”
“沈青衣?”她唤我的名字,犹疑地,轻柔地,“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微笑,她不只失了记忆,还失了曾有的孤冷傲气。轻语答她,“因为你在这里。”
她目光茫然落在我眼里,先是疑惑,似又恍然,即尔轻羞,低头逃开了我的目光,面颊飞红。她失了记忆,却不失聪慧。她知道我在讲什么。
“倾云?”她仍要凝眉苦思,不肯放弃,“倾云?”不时用力摇头,是绞尽脑汁的回想令她生痛。
“你只记得这两个字吗?”我问她。
“还有什么?”她一双眼清彻若秋潭,期待地望我。
“原文是这样的,青云清月醉倾风,可以想起下句吗?”顺口拟了诗句,骗她是不想看她那样凝思苦想,惹得头痛。何况她也曾信口胡编了诗句骗我,害我入小玉湖底,潜游一天,冰寒入骨,险丢了性命。这次算我们打平。
她默念我讲的诗句,“青云清月醉倾风……”
“这曾是我送你的诗句,你若记得起下句,我便带你去南海,天之涯。”
“为何要去天之涯?”
“你不是一直要去吗?。”
“是这样的。”她低了头,似乎很是苦脑,喃喃自语,“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没关系。我都记得。”我微笑望她。她起初皱眉,凝眸,抿唇,不置一言。我的笑愈来愈深,这女人……不由心底轻叹。渐渐她眉轻展,眸明朗,唇角微微上扬,与我含笑相望。我伸手拥她入怀,她先是犹疑,小小的挣扎,我轻抚她发丝,她慢慢伏下了头,偎在我肩上。方华裳,我一生最珍视的女子,天涯海角,要带在身边的女子。
伊醉说的对,世间恨事,往往错在一念之间。多少次恨她到想杀,若非按剑之时,总有半点不舍,结果,当与今时不同。
为她几句胡编的诗词,我在小玉湖底潜游一天,终至极寒侵心,无力支撑。上岸时,却遇伊醉持剑而立。
他说,那女人要我杀你。
一口血,喷涌而出。心寒岂是因水寒。举剑的力气也没有。遇见她,是我一生的劫数。我发誓,做鬼也不会放过这女人。
未想到伊醉会有那样一翻言语。
“你若立誓,他日必然会杀那女子,今日我便不杀你。”
当然要杀!只是,不是为今日能活命。是恨到不能忍。
——何事,她竟能狠心杀我?
“我发誓,此生不杀方华裳……”我讲不下去,思量不杀她该如何惩罚自己,才知,失去她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惩罚。
“世间恨事,往往错在一念之间。此事你当慎思,莫铸千古恨。”伊醉言毕,提剑而去。
湖边,静坐一夜。回想过往,点点滴滴,怪她百般心思,千般算计。而自己又何偿不是,未曾坦荡,待以诚心。决定,寻她,医她,带她走天涯。
遇上君少天时,才知自己已被他的人跟踪很久。这等厉害角色,比之白倾云,有过之无不及。原来他也想得无极书。而华裳就在他手上,他却无计可施。
他说,就算为了去见白倾云,她都不肯交出无极书。她宁愿此生不见。他说,他无计可施,唯有另寻他法。
这个方法倒也简单,就是在她面前杀了我,看她说是不说。
我嗤笑,冰冷的,苦涩的,“不会。她不会说。”她都狠心杀我,又岂在乎他人的剑。
“但我告诉她你死了的时候,她似乎也是肝肠寸断,以至今时还晕迷不醒。”
我本是不信。是不敢信。但当我看见她惨白的脸,紧闭的眼,气若游丝,四肢冰冷,我知她还在执著,执著于记忆。再这样下去,她活不过三日。要医她,唯一的方法,就是使她忘记。而想使她甘心忘记,唯有一个人办得到。
“白倾云?!”君少天问。
“对。”我答。我们的问答不关救她之法,而是如何可以拿到无极书,“她只会对白倾云讲。”
“我说过,白倾云不同意此战,所以……“心怀天下。倒是各样的天下。慕蓉深雪曾讲过,白倾云是心怀天下之人,他念的是苍生之福,绝非贪权贵之名。而面前这少年,心怀天下,争得却是君临天下之势。想来白倾云费心保全方华裳,也是为保全无极书,使它免入暴人之手,免得天下生灵涂炭。
“白倾云不肯应你之请,我可以。”
“你?”
“我可以是白倾云。”
“你会易容术?”
小小的易容术,难不住沈家的人。只是,她唤倾云时那般心痴,却使我心痛欲碎。若不是为使她肯忘,为使她能活,我绝不会这样折磨自己。什么狗屁无极书,跟本非我所求。
“那么你的要求是什么?“君少天懂得这样的道理,天下事你即要得,总要付出代价。
只是我求的倒也简单,“我要带她走。”
他笑,有些讥讽,也有些无奈,“非我不肯。越王的人就在庄园之外。我肯放,他还是会杀。”
我不理会。或者同生。或者同死。
那是我生平遭遇的最惨烈的撕杀。因为我没有告诉君少天“无极书”的下落。所以,那一夜,不只是越王的剑,还有君少天的剑,剑花飞旋,交织成天罗地网,无处可逃。而背上是晕迷的方华裳。
撕杀直至黎明,就在我以为必死无疑之时,有快骑驰来,伴随着几声呼喝,“天子收兵,恩惠苍生。越王隐退,福泽一方!”
那一刻,剑止了。我与她合卧在血泊之中。
他竟真的成功了,未用一兵一卒,平了一场战乱。心怀天下的白倾云!
三年后,我又见白倾云。那时,华裳已是我的妻。
无为城里,桃花潭畔,华裳在他面前,微微含首,倾身下拜,“华裳见过白城主。”她眉目安然,目光平静无波。
他瘦削身形,容颜苍白,呆立原地,久未置言。
我可以想见他的痛处,必是心已碎,肠亦断。只是,我来并无意于此。
华裳不明所以地转头看我。我挽她手,站回我身旁。
白倾云才恍然醒悟,还礼道,“沈夫人,有礼。”
我看见他低头时,轻拭眼底。
这个为她倾了一城,失了一身武学的男子。我看时也不由心疼。他平生所谋为她,她满心算计,为报他之恩。
有丫环带她去休息。行走天涯,却是件很辛苦的事。我给不了她无为城里的锦衣玉食,却可以给她,整个天下的锦绣山河。
“她过得很好。”我对他说。是真的很好,简单,快活。
“谢谢你。”他语气淡淡,却又心意深远。
“不用。她是我的妻,我自要好好待她。”
“沈兄误会了。”他转过身去,走进一汪深潭,“我是谢你带她来见我。我曾以为,这样一生,也不会再见。”
“我也是为,成她所愿。”
“她所愿?”
“第一,重建无为城。”为此,我带她奔赴飘零轩旧址,寻得玉棺,重新厚葬夕风。又将玉棺送至幽幽谷。她问我,为何要做这些。我说,还一个人的恩义。她问是谁。我答,无为城白城主。
“十天建一城,景台楼阁,无一异于旧时景致。她是要凭此还我所有吗?”
“第二,以无极书相赠。”这便是我来此的目的,“无极书,在桃花潭底。”
他转头看我,凝眉,不可置信。
“她说,世人若不能还你无为剑,也休想拿到无极书。”
“呵!”他轻笑出声,眉间尽是宠爱,“她竟如此钟情此潭。自己未能长眠潭底,却将随身至宝珍于此处。”
“可叹,世人皆不信她失了记忆,弃了无极书。仍有人在追杀她。”
“明日,我便命人去讲,无极书,在桃花潭底。”
“不可!”我忙劝阻,纵有万般艰险,也不可再陷他于危地,“白城主,万万不可。华裳一翻心血,就是要保这城之康平,你……”
他摇头,声声叹息,“与我而言,她人在,城在;人去,城空。”
白倾云,为华裳而生。
我未想到这是最后一次见他。平生,我只见他两次,两次都在无为城,两次都是我把华裳从他身边带走。许多年后,我才明白,华裳这样两次离开,不只毁了他的城,亦毁了他的心。
后来,我与华裳行走四海,以行医为生。她天姿聪慧,很快尽学我所有。我们回了雪山沈家堡,想从此安定下来,因为沈家要添新丁了。我们给他取名叫沈方。无论是男是女,他来这世上,就叫沈方。
那一年,日子过得并不安定,沈家来了许多故友。
白小楼。他来,只讲了两个字,“小华”。从见她到离开,一天一夜,他站在她面前,只是落泪。他之幸或不幸,遇见华裳?相识,知人间至情至义;别后,偿人间最痛最伤。华裳只静静望他,目光悲悯,她怜惜这少年,却不知所措。后来,她曾问我,何事,要使一铮铮男儿痛到落泪?
百里。她来是求她回去。一口一个夫人,三拜九叩不成,就拔剑相向,声嘶力竭,“真要他死了,你才甘心吗?”
她无辜答她,“他死与我何干?我有夫君,我夫君姓沈!”
百里绝望,清泪成行,“你以为一座城,一本书就可以还了他一世情吗?”
临行,她恨恨看我,“浓青衣,我早该杀你!你记住,百里之后,遇雪山沈家后人,必杀。”
她走后,华裳悄悄问我,白城主倒底症疾何在?我们能不能医他。我说,等沈方出世后,我们一起去看他。
孩子出世那天,家里又来了位女客。自称姓东方,名久悦。她来向华裳至谢,谢她保全了东方家的无极书。同时,也带来一个消息——白倾云死了。在还了她无极书之后。
我转头看华裳,她斜倚在床边,呆呆听完一切,伏下身去,轻轻呢喃,“倾云,倾云……”
没有人伤他,白倾云,伤他者,沈青衣,方华裳。
倾云一生,为华裳生,为华裳死。
我亦然。
青云清月醉倾风,怜聊浓情我倾心。
终稿,结于2007.04.10附注:倾云所谋另稿中有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