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曰无衣与子同裳之南北东西(1 / 1)
面前这女子让人怜到心痛。她一腔恨事藏到至深,几曾断了肝肠,却依旧云淡风轻,偶有浅笑。
不是不恨,不是不爱,只是这样境遇,该如何论。
那一场事故,天下皆惊。那是继天下第一城无为城城倾之后的又一江湖骇闻。其夫,名剑山庄庄主,苏容,为救一女子,与名剑盟其余六派决裂,对决于名剑山庄。他独剑挑尽天下六大名剑。能胜,已是震了一方。而就在他胜了所有人之后,竟橫剑于项,自刎而忘!那般绝决,惊了天下!
所谓哀莫大于心死,该是怎样的恨事,怎样的哀痛以至如此,以至万念倶灰。
我到名剑山庄那日,苏容已在棺中。她一身缟素,站在灵堂内向外望。满心憔悴,却还得收起一身防备。苏容为另一女子结下的仇,是要由她来担了。在我之先怕是已去了许多的人,寻仇,或是寻那女子。我到时,若大的庄园只能见她一人,孤零零于秋雨中。是浩劫后的浩劫,千难之后尚有千难,万险之后还有万险。只想问她,你恨吗?
岂会不恨!已恨到磨剑!恨到想杀!
只是,她恨的不只是苏容。
世间事,恩怨纠缠,是非曲直,终不过一个情字。若得两情相悦,便是花好月圆,锦秀华年;而若缝落花空落,流水自流,便又是另一番风景。原来是她爱,他不爱,或另有所爱。嫁去三载未得他半刻娇宠。此恨最伤神。她制了天下奇毒――绕指柔,用在他身上。
此毒我是听过的。天下唯有她慕蓉家才制的出。无色无味,混在茶饭中,日积月累,渗入心脾。闲时不痛不痒。唯有动情时,相思愈紧,痛得愈深,如碎了心,断了肠。若要长想思,必至心竭而亡。
而她是知道的,他举目低眉,一片丹心全不在她;他日日相思,夜夜梦回,终无她半点身影。他一片心思,另许了佳人。
恨只恨嫁他三载,竟不知佳人生何处,不战先败!直到方华裳出现。他竟为了她,平生第一次握剑。如他沉静如水,淡雅若兰之人也会有那样的凛烈。名剑盟三代盟友之谊,只因他们要擒那女子,他便挥剑割地,断了三代世情。他护那女子胜过护自已的生命,叫她恨到心碎。
而像方华裳这样的女子,她如何去争。四年前,她已败了给她。
未嫁之先,她曾有志,“嫁人当嫁白倾云”。而那时,白倾云,一片思量全在方华裳。他予苏家有恩,苏容许他肝脑涂地,再所不惜。他摇头,只一个请求,他日风云变幻时,能护方华裳一时周全。因她,是他一生最珍视之人。
一生最珍视之人。慕蓉深雪至今记得清晰,讲起时仍满心的痛。真真的不战先败。
曾经的,后来的,动心的,用情的,哪一个会为她心疼?哪一个肯为她驻足?满腹相思都付了东流水。一生年华就这样蹉跎了过。如何不恨。
难怪天下各处在讲,方华裳,可倾城,可摄魂。白倾云为他倾了城池,苏容因她当众自刎。这样女子确是传奇。
而原来,苏容所思,不在华裳。
世有佳人,生幽幽谷。佳人姓兰,不染红尘。
名剑山庄,我曾有幸相见。到是觉得,也唯有她,可与苏容相配。她出现时,一身蓝衣,清幽淡雅,果真是空谷幽兰。
她来,一眼便识破“绕指柔”的毒。連同慕蓉深雪的一腔恨事。
而慕蓉深雪也明白,这人才是苏容忍了碎心之痛,断肠之苦,长长相思的那人。
以为这样的相缝必是一场风起云涌。我知道,慕蓉深雪手里是早已握了暗器的;而兰家女子,相传是懂奇门幻术的。我静观其变,思量谁胜谁负,九泉之下,苏容可曾预料这般境况,又该做何思想。
一切却非我所料,兰氏女子幽幽几句话,淡淡的悲,浅浅的恨,便已道尽。而慕蓉深雪自始至终只是微微地笑,承了所有。
“你这样恨她,何苦要嫁。”误已不说,且误了他人。
“这又何苦,到叫我救你,还是杀你?”到是谁惹谁伤悲,谁为谁怜惜。谁又负了谁,谁又爱了谁。
“他曾求我救你。我是不会救的,亦不会杀。”慕蓉深雪可恨,却也可怜。凭白误了良辰美景,锦瑟芳华,怎就未遇良人。
“若换了别人,伤了苏容,必诛其九族!”原来,是女子,恨都如此绝烈。不论,温婉如慕蓉深雪,幽雅如兰氏女子,冷清如方华裳。
最终,兰氏女子带走了苏容的灵柩,只留她一人,自生自灭。
岂不是自生自灭。她曾与苏容同食同饮,自是也沾了绕指柔的毒性。此毒唯有兰幽天下可解,兰氏女若不救,就等于是杀她。
可叹绝决如她,竟恨到共赴死!
而总觉该是另有情由,她这般隐忍,该是另有恨事。她不怕死,却怕兰家女子;她一心求与苏容同死,却又为他生了女儿;她恨他到了极限,却为他们的女儿起名苏慕蓉。
到底是恨是爱,是不恨,是不爱,或是她自已也理不清呢。
离开时,曾问她,可有何打算,她只叹息,唯随遇而安。
难为了她,这般境遇,少不了的千难万险,如何能安。
果然,自名剑山庄别过,才不过几日,却又生出这许多事故。她的女儿,苏慕蓉无端被劫,婆婆也不知所踪。再相缝,她又清瘦了许多,只是笑容中少上些许苦涩,添了几分随意。她凭栏望楼下,一刻不肯放松,恐是怕错过,是人或事。
鹤落风泊。方圆百里只此一家客栈,而今日来此的客人倒是不多。稀稀落落,来了又去,驻足的没有几个。
“苏夫人在等人?”她从日出坐到日落,不知所等是何人,“可与令媛有关?”
她看我一眼,点头。“那些人劫了我女儿,今日会路过这里。”
“你如何知道?”
“沈公子在这里住了几日了?”
“这是第三天。”
“二日前,可见有一群人抬了口棺木途经此地。”
我点头。忆起二天前,同样是这个落日时分,自远方奔来两辆马车,下来的全是女子。个个白衣素服,抬了口棺木。她们进来时,我正倚窗独饮,起初,以为是幽幽谷,兰氏女子。后来发觉不是。因幽幽谷都是年轻女子,且多着彩衣。而面前这群人中,有位中年妇人,且个个素白衣裳,似孝非孝。她们极少言语,有位婢女问店家要了两间客房,一行人连同棺木便径自进了房间,再未出来。瞧那棺木,总觉事有蹊跷,却因心绪烦乱,也未深思。第二日晨起,一行人已离开,不知去向。
来又去,聚也散。后来才知那是一场怎样的擦肩。幸好那次错过不是一生。
“我等的人在寻那抬棺木的人。必也会途经此地。”她藏了因由,隐了细节,是一惯的内敛,还是有意相瞒?
“沈公子在此逗留数日,所为何事?”她问得随意,却又小心地察颜观色,看我反映。
“也是等人。”我答得干脆,向来坦荡,不喜各样心思纠缠。
”是与她有关?“这一回她问得亦小心。
我点头。归来复还,南北东西,若不是为她,还能为谁?七月十七,那一场相遇,累了今生多少岁月。那日,她自雨中奔逃而来,遇见时,已是狼狈不堪。她戚戚然向我讨酒,却又果决与我对弈。讲好,我胜,她予我为奴;她胜,我为她退敌。
后来才知,这女子就是闻名天下的方华裳。传她貌可倾城,又能平天下。得此女子,不知是福是祸。如今证实了,到底是红颜祸水。白倾云因娶她,倾了一座城池。苏容为护她,落得家破人亡。如今满天下妄心的人提了剑寻她,以为凭她可取天下。
我寻她,自不是为这天下。
“她不是死了吗?"慕蓉深雪又问。
“是谁杀了她?”我反问,她纵是该死,可也轮不到你这样咀咒不是吗,“是你说她死了,你可知道,是谁杀了她?“慕蓉深雪愣愣地看我,良久无言,回眸看楼下。
“想不出这天下有谁敢杀她,是吧。“我淡淡地问,无有怨尤。为她那句”方华裳死了“几曾心灰意冷,想着远走天涯,就此了却残生。
从北向南,从西向东,我不分昼夜地行走,翻万重山,过千条河,不为游历,只为路上,能与她相遇。而终无所获。慢慢相信她是真的死了。她纵有再多诡计,又如何敌得过真刀实剑。何况她如渊心思,用人如用棋,视人若草芥,从来都是惹人生恨。我尚有杀她之恨,何况他人。我说过,天下多少人提了剑寻她。
那日,醉花荫酒楼便遇见,有人寻她,似我般心焦。
停在那里,南北东西,不知该往何处去。她若死了,何处也无防,彼处亦此处。酒杯杯穿肠,恨不能醉。如此清楚明白,真晰可见。她举手投足,漠然冷傲,无不沥沥在目。怎就凭白没了音迅。
酒楼里人来人往,倒也不寂寞。不知可有人见过她那样女子,若遇见,可要相告,我正寻她。
“大伯,可见过这女子。”
我正痴想,右手桌上传来这声音,还有谁也寻得急切。忙转头去看,是一少年,锦衣玉冠,生得如此俊秀。乍一看,却似曾相识。他手中持有一画卷正问用膳的老者。老人摇头。他又折回身,问旁边桌上的书生,“公子,可见过这女子?“书生探头去看,不由惊呼,“如此绝世佳人,你可见过?”
少年面有愠色,似是不满书生轻薄言语,”我与她同住一城。”
“敢问佳人住何处?”书生一脸神往。
“住……”
“小楼!”少年的话被人喝住。“不要问了,过来吃东西吧。”讲话的人同样年纪很轻,却是长了少年几岁,言语中自有威严。他临窗而坐,身后站了四位家仆。看穿着便知,必是富贵之家。
少年收了画卷,抬头,正撞上我的目光,他径自走来,坐在对面,展开画卷,“公子,可见过这女子?”
果然,论到绝世佳人,天下谁及得过她。我本猜想,或许是她,见了,果然就是。却不知谁有如此了得的画功,竟画得如此传神,只是眉眼间少了几分冷清,多了几缕娇媚。想那画她之人必是宠她至极。
“你寻她多久了,问过多少人了?”传她倾城倾国,又倾了多少人心。
“很久,很多。”少年有些莫名,怔怔地看我。
“东方华裳。”我轻轻吐出这四个字,凝满了相思。
“你认识她?”少年惊喜,几近雀跃,还是个孩子。
我点头。无为城为她倾的,名剑盟因她亡的。几曾搅乱了半个江湖,又怎会不识呢。
“她在哪里?”他问得急切,身向前倾,一副俊颜涨满了红云。
“死了。”我抬手饮一杯酒水,和着哀痛一同下咽。
“什么?”他跌回椅子,一脸茫然。
太多的人寻她,不是倾心于人,而是倾心于传说。相传得方休之后可平天下。而她,是东方休唯一的女儿。寻她者多是狼子野心。我要断了他们的痴心,断了他们的去路。
少年忽跃起,拔剑,一道寒光,若流星,闪过双眸,顿觉颈上一点冰凉。不由暗叹,好快的剑法。
“是你杀了她?”他握剑的手在抖,不为其他,多是为她。为她心焦。
“她是你什么人?”他寻她该不是因着那传说。
“是不是你杀了她?!”他愈发狂躁,到底是心无城府的孩子。
“是又怎样,不是又如何?”我料定他决无杀人的狠心,所以之前也未拦他的剑。他喜怒全在脸上,如此简单。
他果然气结,剑停在那里,挥也不是,撤也不是。
这时,临窗的贵公子搭言,“小楼,回来坐吧。方华裳不会死。”
少年侧目张望,“少天哥哥,他一定知道小华的下落。”他说小华?可是华裳?
“过来吃东西吧。他不想说,你也杀不得他。”叫少天的人,较其多了几分沉稳。
少年到也真的收了剑,乖乖回到少天公子身边。显然是心有不甘。
“吃过东西,我们到别处再寻。”少天挟菜给他,劝慰着。
“我怕没等寻到她,她就……”少年说不下去了,一口饭还在口里呜咽着。
“不会的,天下还没人敢杀她。”
不由嗤笑,好大口气。不过是个女子,纵是貌可倾城,杀了又何妨。贵公子大概是听到我在笑他,转回头向我,“兄台也莫笑。大概你也知道方华裳乃白倾云之妻。试问天下,哪个敢动白倾云的女人?”
“白倾云又如何,不也死了吗?”
“胡说!”小楼第一个拍案而起。却被少天的目光制住。
“兄台可愿一赌?”少天问我,“我们不必赌方华裳的生死。因为我知道,她必生于世。我们只赌这天下有无人敢杀她。”
她必生于世。这话可当真?
“这是万两银票,你尽可请天下顶尖的杀手去杀她。若有人敢应,本公,公子愿输黄金万两。”
我侧转了身子,仔细看他,锦衣玉带,发束金冠,怕是仅非富贵之家这样简单。果然,他后面的话露了玄机,“若无人敢应,兄台可要许我一件事。”
“什么事?”我自是希望无人敢杀她,宁愿输了这赌。
“待日后自会相告。少天愿保此事绝不伤天理,违道义。”
“好!一言为定!”
“时间以七日为期,七日后兄台由此往南行百里,鹤落风泊客栈相候。”
击掌为信。
他的话若得证实,至少可以证明方华裳没有死。只要她不死,输一场又何妨。于是,我四处寻人,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当我拿出万两银票,果然,个个跃跃跃欲试,剑拔弩张。当我道出方华裳三个字。剑回鞘,刀封印。有人问我,可否只拿白银五千,捉来任由处置。
我反问,“若捉来,谁敢杀?”
所有人摇头,“杀她?莫说我等角色,就是请了江湖最大的杀手盟,怕他们也要斟酌一二。”
“为何?”
“她可是白倾云的妻啊。”
从未那般痛快,竟真的无人敢杀她。只是白倾云三个字,却刺痛了心。
白倾云,从来是深谋远虑,到是为这女子,还是为其他?
我与慕蓉深雪讲了这些,明白告诉她,方华裳没有死。我虽未遇见,但终会寻见。
她笑笑,很是勉强,是为她的谎言吧。
“白倾云的妻,如此,天下便无人敢杀了吗?他娶她,原是为此。”她垂了一双眉眼,掩了所有心事。她把恨藏得这样深,如此委屈求全,是求风平浪静,还是为隐而后杀。
"你若寻到她,又待如何?”她问,似有缕饥笑。
我也苦笑,寻到又待如何?她是白倾云的妻,还能予我为奴,天涯海角,一生相随吗?即是不得,那么,“寻到,就杀了,偿了恨事,断了牵挂。”
她微笑,映了夕阳的余辉,如此绚丽,“如此,白倾云可是要诛你九族呢。”
“沈家只我一人,我就是九族。任他来诛。”说完,一杯酒入喉,如此痛快。
她莞尔,“白城主不是那样的人,他不喜杀戮。”
“为她,何事不可?”言已出,又生悔意。
她果然黯然,回头去看楼下。眼眸却骤然明亮,拳头握紧。
我向楼下看,蓦然一惊,竟是她。
“你等的是她。”我问,来的只一人,身边并无婴儿。
“你认得?”
“她是百里,白倾云的侍女。”我同她讲过,百里这丫头承了白倾云毕生所学,莫说是慕蓉深雪,单是我想胜她,都要费些周折。
“她就是妖,我也要救我女儿。”说完已飞身到了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