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人生自是有情痴(1 / 1)
转过牡丹照壁,一人一马映入眼帘,我一愣,叫道:“齐朔!”“小姐。”他敛眉低首,看他面容装束,竟似在这庄外风餐露宿了十几日。心思百转,终只道:“四郎正处困境,你去寻他,如若可能,多加照拂。”他沉膝道:“是,这匹马就留于小姐。”他起身,大步离开。
我提着缰绳,茫然四顾,天大地大,一时竟不知去向何处。翻身上马,随它自走,天黑十分竟让它撞到一处集镇。拣了一家客栈,伙计殷勤地牵走了马,另一人迎我入内。店面还算宽敞,有几桌客人,多是商旅,游侠,觥筹交错也算热闹。到楼上厢房,瞩店小二烧桶热水,送几样小菜上来。摸出一锭银子欲打赏他,他却道账上早有人为我付了钱。
问那人模样,小二道是个年轻俊俏的公子,手里有一把纸扇,大半时候都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饭后梳洗,又侯了一刻,楚鸿仍未寻上门来,我心神倦乏,倒头睡去。第二日仍是信马由缰,淡月黄昏,又让它撞到一处集镇,不消说,客栈里楚鸿又已打点妥当。如此行了几日,发现楚鸿正往钟山方向引我,至于他是如何操纵我□□之马就不是我所能得知的了。
这一日,我置了马车,改道向南,欲奔南疆。我现在只觉万事休矣,倒不如去见万俟先生一面,他看透世事,或许能给我一丝点拨。梨花暮雨,楚鸿终于来了,熙攘的大街刹时空空荡荡,我无意讥讽,还是语作刁钻:“楚家主好大的排场!”
楚鸿展扇掩面,苦笑一声:“连城美人,你我真要就此恩断义绝吗?”我语意萧索:“楚鸿,我不愿与你赘言,你只说香草是不是你带进庄子的?”“是。”他直言不讳,我恨声道:“我虽不能因此就要你为香草偿命,但若再想和我同从前一样把酒欢歌却是绝无可能!”
楚鸿收扇,满目悲悯,道:“当初在钟山,我早就知道你我不会拜堂成亲,但我总是不甘心,执意要试上一试。结果不但亲没结成,反倒助你一路向南,直至进入奈何阵中。”我心下一惊,盯着他看,他续道:“我知道洛千重布下奈何阵,当是豪杰都会被他诳进去,我也知道他真正想算计的只有你一个。所以我早早侯在钟山,意欲困你一年半载,不料弄巧成拙,反迫你速离钟山。”
心里咯噔一下,我道:“宁倾城跟我说过,四郎夜观天象,说有股神秘的力量侵入奈何阵,迫得星辰移位。而那天入阵的似乎只有你一个,你和卜门到底有何干系?”楚鸿微微一笑,一股威严压面而来,迫得我喘不过气来,惊诧身边风止云凝,对面男子一揖,道:“一手测命,一手改命,上窥天道,下悯苍生。卜门当代门主楚鸿有礼了。”
他缓缓直起身,压迫徐徐散去,一时天边竟风云破碎,我无比悲愤,怒道:“好一个楚鸿!难怪钟山之上言语对我诸多悲悯,原来我一生命盘早已被你肆意玩弄于掌间!”楚鸿苦涩一笑,道:“连城不必如此。我纵可轻易看破世人命数,又能如何,与管娃之间还不是在劫难逃。”
我冷笑一声,道:“难怪那日你说你追寻管娃四年不是你情深似海,原来只是你的命数说你会对这女子诸多眷顾,你就去眷顾与她。可笑管娃临去之前还对你一腔负疚。”楚鸿面色惨淡,半晌道:“有很多时候我们都是身不由己。我知道我与管娃注定一世伤心,可我若提前远走相避,命运还是为让我在兜兜转转之后遇到她,结局也会更加惨烈。有如风迟迟,她一卦占得自己会倾心与洛千重,先一步悔婚,自坠青楼,结果呢,她偷偷跟进奈何阵,只求远远地看他几眼,时至今日,把自己迫得半疯半颠。”
不料风迟迟身上还有这番隐衷,我道:“你那时可是执意要杀她。”楚鸿苦笑连连:“奈何阵因我之故,消弭阵眼,只要以女子祭阵就可。洛千重手下的人不能动,剩下的女子挑来选去也只有风迟迟,我去见她,方知她也是卜门中人。”
念及香草,我悲从中来,怆然笑道:“你手握天命居然也会被算计于镜花水月,你带香草进阵,就没料到她会在阵中香消玉殒吗?”楚鸿展颜,掩住面庞,好一会才传来他低沉声音:“我留下香草只是想伺机引出令堂等人的下落,而她急于见你,几次三番央我带上你,我拿不定为洛千重会不会容你活着出奈何阵,就带上她,以防不测,想你们主仆一场,总是要见上一面。至于镜花水月,卜门测命极其容易,但若为一人改命则极耗费精气,彼时我力气不济。”
我嗤笑一声:“不知是何人有如此大的福祉,劳得楚家主不惜以十年寿命之价为他改命。”楚鸿避而不谈,道:“当初我避世钟山,任由老父作下万千杀戮,就是要以那些人命献祭。可我终究是人不是神,我强行更改那人的命盘,对那人来说也不知是福是祸。”
我缓步过去,当日楚家结怨天下,我遣香草前去相助,却从未想过是他楚家扣了香草。反手翻出匕首,直向他胸前刺去,匕首刺进血肉,直至没顶,我诧异之极,涩道:“你为何不躲?”扇后楚鸿轻轻笑道:“香草的死我总要负上一些责任,你这一下本非真心刺出,我若躲闪,反而会让你冷下心肠,以你今时今日之能,我躲无可躲。既然最终都会被刺中,我又何必再躲。”
我撒手,喃喃道:“你疯了。”楚鸿突然合扇,敲了一记我的额头,面上一丝血色也无,他笑道:“这把匕首就算伤了我的心脉,我也死不了。楚鸿命不该绝于此地此时。猎玉城破,我命殒时。”“好,倒是少不了你坟前香火。”我拂袖便走,身后楚鸿叫道:“连城!对奈何阵的阵眼真无几分猜许之心吗?”
别过楚鸿,几日后,到了秦淮河畔。沿江画舫纤舟,清歌阵阵,胭脂腻人,入夜却是一片烟笼寒水月笼沙的景象。租下一只画舫,映月而行,船桨划破水面,与歌妓的琴声两相应和。移近一盏宫灯,展开上舟之前收到的宁倾城的飞鸽传书。无一字赘言,开篇即续那个她很不喜欢又执意讲给我听的故事。
小姐的夫君将互换孩子的事同友人一说,友人果然一口答应,二人当即抱着女娃去友人府上。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友人的孩子竟然夭折了!小姐的夫君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得先将女娃留在友人府上,回府从长计议。不料他一回府,却发现小姐已经醒了,正抱着一个女婴小声地说着话。小姐的夫君未敢惊动小姐,唤来管家问他是怎么回事。原来他与友人前脚抱走女娃,小姐后脚就醒了 ,她哭喊着要孩子,管家等人手足无措,急得跳脚,恨不得偷一个孩子给她。
恰巧有一当世豪杰携家眷过府拜访,那人的妻子因舟车劳顿而早产,刚生下一名女婴,欲借府歇息调养一阵。管家硬着头皮去说项,那人二话不说,就让乳娘抱着孩子去见小姐。小姐的夫君见小姐和那孩子亲的紧,一刻也不肯撒手,又见府内暗涌喜庆之色,越发笃定自己的骨肉真的是会累及父母亲人的天煞孤星,所幸已送出府去,眼下只是不知当如何向小姐说明这一切。
这时,那位当是豪杰寻来,说是内人想见孩子了,小姐的夫君引他到小姐的房外,窥见小姐与那孩子咯咯笑着,其乐融融。万般无奈之下,小姐的夫君“扑通”朝那人跪下,说出了希望将孩子留下必当作亲生的不情之请。而那人看见了小姐的容貌,惊为天人,一时鬼迷心窍竟然满口应下,转身即带着家眷离去。
纸条上泪痕点点,我着实一点头绪也无,宁倾城为何一定要将这个故事说给我听,又或者,这真的只是一个故事吗?一曲罢,珠帘外的歌妓敛敛衣襟,行了一礼,退到随行的画舫上。让船家弃浆,任小舟随水流晃动,我歪在榻上,不觉湿了眼眶,翻身让船家唤那班歌妓回来。
船家隔帘禀道,说是有一位公子求见,自称是我的故人。我起身,略敛衣襟,命他带人进来,隐约见得一人从另一艘画舫跃下,同船夫耳语几句,举步过来。船夫挑开珠帘,那人惊喜叫道:“少庄主!”径冲到我面前。
我微微一笑,道:“原来是先生。漠北一别,先生安好?”华潋一向冷静自持,初见的激动过后,他后退一步,揖道:“多谢少庄主挂念,华潋一切安好。”我自嘲一笑:“若耶山庄已成一片废墟,还提什么少庄主。先生若是不嫌弃,叫我一声连城也就罢了。先生请坐。”
华潋依言坐下,言辞恳切:“少庄主若是有心,重建若耶山庄也不是什么难事,恕华潋斗胆,敢问少庄主缘何作此等失意凄凉之语?”我无谓道:“连城本弱质女流,无意于天下,只求平安终老。不料遭逢此等巨变,娘亲与众位妹妹下落不明,加上我所托非人,时至今日,已是四顾茫然无所依托,哪里还会有什么中兴玉家的念头呢?先生莫再提了。”
一时相对无言,周遭管弦,流水声如潮涌入,倒一杯茶递到他面前:“听闻先生游历四方,怎么今日还在江南地面?”华潋道:“不过了结一些旧事。少庄主眼下有何打算,若是有用得着华潋的地方,但请明言。”
我道:“原想去莫家借胭脂玉一用,不过又想他莫家一向将胭脂玉奉作至宝,此番失而复得,断不是我三言两语所能打动。因此暂在这江上盘桓几日,以期寻到好的说辞。”华潋不语,面上灯影憧憧,越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有些倦怠,正想遣他下去,不妨他突然开口道:“不知少庄主求这胭脂玉作何用?”我慵懒一笑,道:“不过是受人所托,料他也是让群医束手无耻的病症,才会厚颜求到我头上。”华潋笑道:“华潋不才,愿为那人诊上一脉,或许还有几分转机。”
我摇头道:“多谢先生好意,只是我翻遍古卷,只知他那病症须得胭脂玉救治,至于以何种药材作辅,中间又有哪些忌讳,却是一概莫知了。”华潋从怀中掏出锦盒,推到我面前,冰寒凉意几透盒而出,我诧道:“胭脂玉!”华潋道:“世人传言说是少庄主归还的胭脂玉,如今看来是真的了。”
我十足欢喜,笑道:“这胭脂玉怎么会到了你的手里?”谦谦君子淡然一笑,道:“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许莫家代代有我华氏中人尽心照拂,莫说一块胭脂玉,就是再金贵的东西也唾手可得。”
我摩挲着锦盒边缘,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华潋静候一刻,思虑再三方道:“这胭脂玉原是吸附毒物的玉石,虽稀罕,但也并非不可求。只是百年来,它数次浸在女子血脉之中,那些女子骨骼体质都异于常人,是炼制胭脂玉的绝妙所在。女子气血耗尽,红颜白骨,俱为碧血,独留下的胭脂玉已近神物。佐以江心水服食,便是传说之中无药可解的‘芳华’也可连根拔除。只是胭脂玉生性薄凉,服食之人会性情冷漠,忘却挚爱之人,一生难逃孤苦。”
红颜白骨,俱为碧血,独留一块胭脂玉。当日我以一丸‘“红衣”相赠,管娃的失态如今看来再正常不过。原来一直对我竭尽心力,温润无求的男子背过身去可以如此冷漠无情。将我的愕然和厌恶尽收眼底,华潋平和说道:“少庄主想必已经知晓了,上一名骨骼体质异于常人的女子就是管娃。初相逢,她便知我无意与她,但她执意骗取胭脂玉,并亲口服食,我也莫奈何。想来她对此事,甘以飞蛾之身以扑烈火,少庄主又何必如此介怀。”
我收拢手指,怒极反笑:“可你暗点迷香困住我,我少不得要追究一番了吧?”华潋一揖,道:“华潋造次了。不知少庄主欲将这胭脂玉送到何人之手,华潋自当命人快马加鞭送去。”身体无力伏在案上,我不肯再看他一眼,低声道:“江浙楚鸿。”
在逃离奈何阵的第六日,我被华潋囚居。不过两三间厢房,坐落在竹林中,窗前花姿绚烂,我却无法妄出一步。我身上的“青梅”无毒,庭院中的“竹魂”也无毒,但“青梅”却一时一刻也离不得“竹魂”。
华潋仍对我礼数有加,偶尔跟我说一些秘闻俗事,但凡我面上有一丝不悦立刻起身离开。华潋外出时,我曾试着走出院子,不到十丈,就头晕眼花,五脏欲裂,不得不乖乖地回来。
傍晚时分,华潋回来,整治了一桌酒菜,我虽不喜他一些作为,但也没到仇视的地步,遂趁饭间问他外面可有什么新鲜事。我不再冷面冷颜,华潋也很是个高兴,将所知一一道来,真是想不到这短短几日,外面已经天翻地覆。
沐家家主沐青原封刀退隐,张榜寻找沐花卿的下落;楚鸿闭门谢客,但有想打天下水道主意的,他不问是非一律诛杀;康王纠结死于奈何阵中的少年英才的家族,要洛家血债血偿,洛家面对一世诘问,避而不答,倒是萧家裂天骑已开往洛家重镇长风,萧晚笑言,未灭裂天骑,他人休想染指洛家寸土;风迟迟回到风家,并在燕凛的支持下,重归于族谱,传闻风家欲为她另觅新婿。相对于中原万里河山的动荡,南疆则平稳许多,家主万俟兮越发约束族人,严禁妄踏中土半步。南疆历代家主开拓不足、守成有余,但也正是这份知足常乐,让万俟家可以避开中原几场大的战乱,独善其身。而若耶山庄在这场动乱之前毁于烈焰,真不知幸与不幸。自是一夜难眠。
天刚蒙蒙亮,就不见了华潋踪影,忆起我昨晚偶尔提及秦淮河畔的一种水晶糕,他似乎应下了今早替我去买。花间露重,立了一会正待回转,突听衣袂声,一人落下,风尘仆仆。我喜不自胜,忙牵她到屋里,倒茶水给她,惊寒一连喝了几杯,才瘫倒在我怀里,庆幸道:“总算找到你了。”
我扶她去略作梳洗。乍见惊寒心里千头万绪竟不知从何说起,惊寒冷眼看我:“我来时避开华潋,我真没想到你会和他在一起!”我不动声色去取了新茶,我太了解惊寒,她对我面色越不善,就有越多的话要跟我说,我若立刻告诉她我受制于华潋,她会不惜一切代价助我脱困,但她原本想说与我听的话我一个字也别想得知。我隐约觉得惊寒带来了一个连楚鸿也未必尽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