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中毒（下）（1 / 1）

沙漠还是老样子，就算它已经经历了千般变化，对于人们来说，它依旧只是广袤的一片黄沙而已。

对于游子玉来说，她永远不过是当年的那个小乞丐，纵使她费尽心机想使自己蜕变成他想要的模样，终究还是只能让他失望。她既没能成为轻易可以改变君华映意志的宠姬，也没能好好地舞完，将自己送给那个北漠来的蛮夷。

是的，她最后还是决定逃脱。

身体里的力气早在匍匐在地的那一刻全部用尽，“玉红草”的效用似乎只让她脸色潮红，心跳失去频率，头脑却昏昏沉沉。

这沙漠里，没有她想见的人。当初的君华映，她依稀记得最初是有执念的，如今竟无丝毫感慨，除了那个混乱嘶哑的夜晚，这个男人好像是她初醒时灵魂的错误认知——她爱他。

柳月儿穿着那身火红的舞衣，长长的裙摆拖曳在金黄色的沙坡上，愈行愈远。

她已经没有生命可以继续。姜汤？驱寒保暖？呵，只有傻子才信吧。那日她早就在墙角边偷听到君华映对九笙说的话，不想要她怀上他的孩子，她不过是别人不要的一个下贱舞姬而已，怎能够让皇家血脉诞生在这样的女人身上呢。

其实那日她并不想偷听，只恰巧想将自己才做好的一种小巧糕点给他送去尝尝，也许他觉得不错能够回心转意让她跟着他们去银雪宫。可是她错估了很多东西，比如说，君华映对她的认知。站在窗户下面，清晰地听到他对九笙说：“柳姑娘是自由之人，尔等不要去打搅她。”也就是，她从始至终都不是他的人，她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她都没有打动他，只因了那壶时机恰好的囊月酒，只因了他想让自己的师弟安分些，只因了，她不过是他们手中一枚毫不起眼的棋子罢了。

胸口撕裂般的疼痛，鲜血沿着嘴角滴在脚下的黄沙上，黄沙被渗透，变得通红如同朱砂一般。她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体和常人不同，从醒来那日起，每一日的行动都是在消耗心力，最初灵魂的迷乱让她记不起自己身上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一直到遇见君华映，刘婆子的冷嘲热讽，她才为自己的存在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但即便如此，她对自己还是一无所知。似乎她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却因为某种原因，被身体束缚住，而逃脱的唯一办法就是死。

玉红草，是传说之物。她问过君华映，他曾告诉她，这种植物早在千年前就不存在了。那么，她服下的东西，自然也是假的。正好，睡着了之后还必须醒来，可是死去之后就可以永无牵挂了。

女子嘴角挂着安宁的笑容，天边黄沙弥漫，她周身都被忽然旋起的黄沙所笼罩，若有人在旁边看，简直可以说是天降异象。女子被黄沙包裹地密密实实，从外面看来，只能看见那个携裹着黄沙的漩涡高速移动，缓缓消失在大漠远方。

“头儿，你看！”旁边一个小兵指着远处的一团“黄龙”惊讶道。

那个被叫做“头儿”的就是今日在正堂上被君华映下令指派去寻找柳月儿的人，他顺着士兵的手往东北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团巨大的黄沙携卷着什么东西离去。

小兵忽然骇然道：“不会……不会是那个柳姑娘吧？”

“住嘴！自然不是！咱们还要回去复命呢！是吧，头儿？”旁边一人对出声的小兵喝道，两人大眼瞪小眼。

作为这一对人马的头儿，他并不清楚自己是否能在这片无垠的荒漠中完成上面给他的任务。不过好在走之前九笙姑娘给自己透露过一点消息，将军的意思是，若是实在找不到，就想个好办法糊弄那位北漠的首领。这个倒是好办，他摸了摸下巴，刚才还在吵架的连个兵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的“头儿”。

幸好他们离开得比较早，避开了那位北漠首领派遣来“帮助”他们的人，回去的时候他已经将“柳月儿”姑娘的尸体准备好了，时间掐的精准，正好被那两个来人看见他们从几匹狼嘴下拯救出“柳姑娘”的情形，这样就眼见为实了。

北漠首领似乎不太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对他派去的两个手下问了几遍，最终还是承认了那位刚刚还一舞惊艳的柳姑娘如今已经丧生狼腹。好在君华映对他那点心思了如指掌，又许诺给他另外的好处，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众人鱼贯退下，正堂中静默无声，九笙抬头看了一眼自家公子，又瞟了瞟还坐在右手的子玉公子。低头悄声退了出去，将两扇大门轻轻合上。

“说吧。”君华映靠在椅背上，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你为何要这样做？”游子玉抬头看着他，眼神有些凌厉，完全不似平时的嬉笑随意。

“当初你将她送给我时，可不是这番态度。”他从容答道。

“华映公子真是这般无情。”游子玉又恢复到过去那番模样，冷笑道，随手将桌上的东西拂落在地上，动作却极其轻柔。

“子玉。你若好好想想，就能明白到底是谁无情？我不过让她做了她应该做的事。而你呢？你问过她愿意吗？”君华映淡淡地说完那些话，随即起身离去。

正堂里日光逐渐昏暗，房屋外透出的微微亮光越发显得这里是一处幽寂的角落，不似白日的繁华亮堂，只有一人还未离去，他坐在老地方没移动分毫，手中紧紧拽着一个粗糙的葫芦挂饰。

该是晚膳时候，有仆人前来请游子玉前去用膳，说是华映公子与他有要事相商。

游子玉站起来，脚步似虚浮，不知道怎么走到君华映的书房。柳月儿前几日做下的糕点还放在小几上，味道平庸，却别出心裁地在糕点中加了梅花蕊酿的酸甜浆汁，倒是尚且可口。君华映正吃着一块，看见游子玉进来便从盘中取了一块给他，平底草叶纹的白色瓷盘旁放着一朵萎顿的女贞，白色似星的花蕊已然泛黄。

“这是柳姑娘做的糕点，和她鬓边的花。她曾和我说过，她喜欢女贞这种花，据说你也为她在府种植了些许？我这里倒是没有，不知她从哪里得来。落在了正堂南边的一座偏僻的房间里。”

游子玉轻轻咬了一口糕点，酸甜的滋味在齿间萦绕。

“对了。下面的人回报，他们在沙漠里曾看见沙尘暴席卷什么离去，猜测是柳姑娘。若如此，恐怕凶多吉少。我已经让军卫所所有的人在我们未启程之前去沙漠里寻她，能不能找到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君华映像是在自说自话，并没有在意坐在对面的游子玉的表情。他说完起身去书桌上拿了一卷东西给递游子玉看。

游子玉从失神中醒来，看着那卷黄色的龙纹绢上工整精致的官文，扫了两眼似乎不敢兴趣，将它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忽而道：“若她还活着，应该不会愿意见到我。”

男子甚爱洁，那日却形若失魂，白色的宽袖大袍上尽是酒渍和菜汤污渍，但他似毫不在意，走出了军卫所在大街上行走，赶走了所有的仆人。

那以后不久坊间便有了这样的传言：“子玉游野君在朝。”

而那个眉间有朱砂痣的绝世舞姬，似乎也在沙漠里化为一缕孤魂，人们说到她时往往忘不了军卫所的华映公子为了找她出动所有的兵力，甚至推迟回都的日期。这样的故事，已成为画顔国民茶余饭后最热闹的谈资，多年后仍旧不绝于耳。

当年银雪宫中。

柳月儿在游子玉匆忙离开应城之后，被士兵发现昏倒在荒漠深处的一处沙丘上，性命无虞，却丧失了一切感官触觉，形同死尸只不过尚存一息。

君华映并没有将她留在应城，而是违背他自己当初的话，将她带到了影雪宫疗养。不日后她在银雪宫奇人异士的帮助下稍稍恢复了生机，也曾亲眼看见银雪宫夫人的第一个女儿出世。君华映记得在那段时日里，柳月儿虽仍旧形容枯槁，脸上却奇迹般地出现了些许正常人的红晕，小女婴时常逗得她微微翘起嘴角。可谁料那不过是回光返照，就在得知游子玉返回银雪宫的前一日，她便暴毙而亡。连尸体都在瞬间化为飞灰。

师父曾告诉他，当日柳月儿服下假冒的“玉红草“其实必死无疑，只是不知为何会坚持到现在才离开。那种熬心蚀骨的疼痛，不是常人能够忍受得了的，柳月儿的心思，银雪宫的人渐渐都明白一二。游子玉回来的那一日，竟无一人告诉他此事。

她恨他，也爱他。若不能求全，就只能选择这样惨烈的方式结束。那个叫柳月儿的女子，当真如同柳絮一般，漂浮在应城沙漠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