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六章(1 / 1)
地狱与天堂的距离,说近不近,但说远好像也不算太远。
青染觉得满大街的人都对他们二人这个组合侧目,一个冷若冰霜,一个屁颠屁颠;一个看一眼便浑身寒颤敬而远之,极为消夏解暑,另一个望之如清水芙蓉,巧笑倩兮,让人忽觉热血沸腾。
邢宇默不作声,他为严世蕃做事多年,对严家之事了解的多多少少会比严家亲信更多些,在他眼里,严绍庭平素虽对女人不甚感兴趣,但亦眼光极高,那陆璟儿的家世不必多说,相貌更是京城中极为出众的,其他几个妾侍也是几个高门大户里出了名的美人,如斯光景,竟会对一个看起来仅是姿容清丽,偏偏又是不谙世事、没心没肺的小丫头极为上心,显然其中必有曲折。
不过眼下,搞清楚严绍庭如此在乎她的理由,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他微微侧过头,淡淡问道:“你懂药理?”
“嗯、嗯……稍微,懂一点……”青染一路拄着拐尽量快的跟在邢宇的后面,一个拿剑要抹了自己脖子的人,一转眼又好像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这个身份转换的反差着实让人没法片刻接受。
“师从何人?”
青染皱了眉,脚底下随意踢了几个小石子儿,“那个、因为一直在讨饭,所以都是跟江湖郎中瞎学的——不过、不过好歹能治病。”
邢宇捕捉到了青染的犹豫,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青染面颊,然后继续往前走。
青染被他瞟的那眼吓得浑身大汗,那个“北斗七星”究竟是什么?这个邢宇又是做什么的?他要带自己去哪儿?自己以后又要被安排做什么?青染浑身上下都冒着问号,从胃里一直堆到了嗓子眼儿,可她现在哪怕只看着邢宇的背影,那堆问号儿也被吓得缩回了肚子。
“你懂□□?”
尽管青染已经差不多知道严家多半不会干什么好事,不过邢宇这句问话让她真心吓了一跳,青染不敢随意接腔,她转了转眼珠子,咧开嘴笑着装傻,“是药三分毒呗。”
邢宇转过头看向前方,“你很聪明。”
青染实在是受不了了,“大哥你为什么总是四个四个字的往外冒啊?”
不过,她刚一说完,便后悔了。
邢宇看着瞪着大眼睛、捂住嘴巴的青染,不由得嘴角上挑,他又仔细的看了看青染,便有了一丁点儿的后悔。
自己怎么把这样一个小丫头牵扯进来了呢?
不过,只有今日他严绍庭欠自己一个人情,来日他才有理由让严绍庭帮他一个大忙。
一边的青染看他笑了,一下子放了一百个心,看来这个人不是一冷到底。
“‘北斗七星’是干什么的?”
“清理垃圾。”
“那大哥是做什么的?”
“带大家清理垃圾。”
“我以后要做什么?”
“帮我们清理垃圾。”
“我们现在去哪儿?”
“垃圾场。”
“……”
京城的城门口儿总是热闹喧嚣,张镇北要了碗凉茶,几大口“咚咚咚”的喝完,便推了推趴在茶馆儿木桌上半睡半醒的刘三尺,“行了行了,我看你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咱也该回京城了。”
刘三尺伸了个懒腰,懒懒散散的又趴回了桌子:“你那儿不是还有好几千两银子么,咱刚手上见点儿血在外头避避,你这又要回去?”
“我的银子自有用处,你听我的,进城。”
“这才刚几天啊……”刘三尺勉勉强强的站起身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回京城有什么用啊,大哥难道又给你派活儿啦?
“不是给我,是给咱们。”
没想到刘三尺却是一脸不屑,“咱们哪回一起干活儿真正让我爽啦?哼,还不是杀个人就齐活了,忒没劲!”
“得了吧,有了钱,平时还不够你爽的?少在这儿给大哥抹黑,大哥对咱还不够好啊?”
“好是好啊!”刘三尺挖着鼻屎,“就是咱干了半天也没啥成就感可真糟心。”
“要个屁成就感,给你银子就得了,你还指望着雇主对你感激涕零啊?”张镇北低声,“行了行了你也别发牢骚了,这回你那堆乱七八糟的还真能派上用场,走,咱去诏狱。”
“诏狱!?”刘三尺张大了嘴,叼着的那根儿草直接掉地上了,“这买卖咱可做不得,上那儿杀人去,朝廷不得把咱给剁了?”
“你小点儿声!”张镇北手里飞出根银针,扎了刘三尺手腕子上,“咱这回不是去那儿做买卖,咱是去见一个人!”
“谁啊?”刘三尺疼得呲牙咧嘴,不满的哼哼。
“去了不就知道了么!”张镇北一把掐过刘三尺的脖颈,带着他便往城门里走。
如果说离开了严府的青染好比鱼入大海,那么进了“垃圾场”的青染就如同被人撂在了砧板,任她如何扑腾,就连鱼缸,都回不去。她抓着邢宇的胳膊,邢宇快走,她也快走,邢宇转弯,她也转弯。她闻着血腥的气息、听着好似地狱深处传来的惨叫,她的手越抓越紧,直到邢宇都感觉到了疼痛。
邢宇的心有一刻是疼痛的,他想起他幼时在这里的样子。
他停下了脚步,摘掉青染蒙眼的黑布。
青染慢慢睁眼,不过是一处再普通不过的房间,只不过鞭子还未浸在盐水里,烙铁刚放进炭盆还烧得不够红,夹棍不够多,颈枷不够沉,刑具种类没那么丰富,除了上方小窗透出的一小束少得可怜的日光,别的地方都黑得让人窒息,而已……
那一小束日光,照在青染的脸上。
邢宇扭过头看她,能看清她脸上每一丝惊恐的神色。
“你杀过人么?”邢宇静静的站在那儿,仿佛像每天也会吃饭、喝水或者睡觉一样淡然的望着屋内的每一件东西。
“没有。”青染皱着眉头,攥紧了拳头,浑身颤抖。
“你说过,是药三分毒。”他微微侧过头,“从此之后,你负责用药清理垃圾,而我负责用剑。”
“那这是哪儿?”青染突然转过身,直盯住邢宇。
“这并不重要。”邢宇淡淡的看着她,“日后,你只按照我的吩咐行事即可。”
青染忍住泪,大跨步的往外走,“我要说我不干呢?”却没曾想邢宇一把抽出长剑,将她拦在门口,“那义父会送你离开这个世界。”
青染再也忍不住,泪珠儿一颗颗滚落。
邢宇转过身走出屋子,没走几步,却发现青染仍站在原地,他回过头,“你不是很想知道这里是哪儿?”
青染走过低矮潮湿的走道,旁边的每一间牢房里,都是蓬头垢面遍体鳞伤的人,她不忍去看他们的惨状,不愿去听他们的哀嚎,她快步的走过,可是一个一个又一个,仿佛十八层地狱一般,永远也走不完,她的眼泪越流越多。
一瞬间,她好像明白了很多事,明白了那个曾经救过她命的老者,究竟让她做什么。
“还不画押么?”
她突然站定,循着声音,她朝左边瞧去,只见是一扇虚掩着的铁门,门上有个小窗,透过窗上的栏杆,她瞧见了一个身影。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腿,慢慢的走近那个房间。邢宇眉头深锁,他想拦住,却最终没有伸出手。
那个人拿了烙铁,用力扳住被锁在铁架上的犯人的下颌,“还敢嘴硬?嗯?”
烙铁一下子贴在了那犯人的脸上,“嘶嘶”的响声和烧焦的肉的气味让青染扶住墙边直呕。
她踉踉跄跄的走回门边。
在这个人间地狱,她看着那个曾经拨开她乱发把她脸上的泥巴擦掉的人,把滚烫的开水泼到了犯人的脸上;看着那个曾经把遍体鳞伤的她抱起来带回家治伤的人,取了个鞭子抽打那个犯人的身体;看着那个曾经跪在父亲面前拼命为她哀求的人,又拿了什么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东西,敲进了那个痛苦惨叫的犯人的手。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也被人绑到了铁架上,她怎么哭喊,都无能为力,那根铁锥,也生生的扎进了她的心脏。
她不是没有过心理准备,即便如此,仍是天翻地覆的绝望。
“谁在外面!”
严绍庭握着刀,猛地拉开了铁门。门边,是面无血色的青染直愣愣的站在那儿,而另一旁,则是肃容的邢宇。
严绍庭猛地拔出刀指向邢宇,而邢宇则淡淡的回看向他。
“你好大的胆子!”
“这是义父的意思。”邢宇话音平和,不卑不亢。
严绍庭不怒反笑,“好……很好……”未说完,却见旁边的青染一个没站稳,“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严绍庭猛地收了刀,跪下来抱住她,“染儿、染儿!”他把她的头按在他的胸口,另一只手轻拍她的背,“你别看,什么都别看。”
青染蜷缩在严绍庭的怀里,突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不住的大哭着。暗黑的走廊里,突然很安静,四周回荡着的,都是她痛彻心腑的哭声。
那个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犯人,微微的抬起头,眼里流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
“严大人——”那人沙哑着嗓子。
严绍庭回过头。
“除了写点儿文章,我曾经还是个算命的,看您和这个女孩儿的面相,实在是相克,您若一直心中牵绊,早晚、会死在这个女孩儿的手里……”他“咯咯”的笑着,因为疼痛,那笑声便如厉鬼一样,惊悚不已。
严绍庭放下青染,他冷笑着拔出刀。
血溅了一地,那个人头低低的垂了下去,再无气息。
青染跪在那里,看着这一切却无能为力,她快速爬进审讯室里,哭着抓住严绍庭染血的衣袖,“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你为什么要杀了他!”她突然浑身抖得厉害,一下子抱住头,“求求你别杀我,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
严绍庭手一松,刀“哐当”一声,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邢宇在一旁静静的看着这一切。
“求求你……别杀我……”青染哭得再也没了力气,只是喃喃的反复重复这一句,她浑身烧得滚烫,很快,整个人的神智也不清醒了起来。
“我好像曾经做过一个噩梦,那梦很长。我一直以为那真的是一个梦,可是我现在却突然很害怕,因为梦和现实,我快分不清了。”
严绍庭紧紧的抱住她,好像这样就能让她不再颤抖。
曾经,一只沾满鲜血的手颤抖着往小女孩儿的脖颈上挂上了一个坠子,那小女孩儿没有血色的脸上还凝固着绝望。
“对不起,我欠你的——只能来世再还了……”
严绍庭迅速的从回忆中痛苦抽离,他站起身,抱着青染便往外走。
方才进去之时还是艳阳高照,没过一个时辰便乌云密布,天边隐隐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青染微微睁开眼,逐渐远去的“诏狱”二字在阴霾的天空下,散发着如恶灵侵人般的气息。她痛苦的闭上眼,宁愿从此沉睡不起。
待严绍庭走远,邢宇才慢慢的走出大门。
他看见了一直在外等候的张镇北和刘三尺,便抬脚快步走过去。
“大哥啊,你让我们见的人呢?”刘三尺有些等得不耐烦了,他整了整裤腰带,突然一脸猥琐,“还有啊,这次这活儿,咱能分多少银子?”
“现在看来,你是一两都没有了。”张镇北看着严绍庭离开的方向,搓搓鼻子诡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