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相见不如不见(三)(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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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相见不如不见
太子仍旧不知该如何回答。
锦段并未露出失望之色,她淡淡地道:“太子,你曾与我说过,你想要变成一个强大的人,强大到可以保护所有你想要保护的人。可是,如果你的父皇不想要你变强。你又该怎么办呢?”
太子怔怔地坐着,陷入了沉思。锦段叹了口气,抚了抚他的头发,感叹道:“太子啊,你不要以为是母后在逼你回答这个问题。当年咱们**就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是那场日食救了我们,今日的皇后与太子早已换作他人了。”
当年的废后风波闹得极大,那时太子已经懂事,有了记忆。如今听锦段这么说,他自然能够记起来。只是他从未曾想过其中的凶险,现在回想起来,身子不禁抖了一下。
锦段接着道:“你已经十岁了,许多道理也都该明白了。你父皇病重,如今三公理朝,你身为太子,却因年幼而不能到神明殿听朝;朝政之事你父皇也未曾教过你;母后这个深宫妇人对此又没有什么见解。太子啊,你可不能再死读书了。你若是不懂朝政之事,可以向太傅请教,或者去问你舅舅。你不要以为你舅舅只会些拳脚功夫,他对朝政的见解并不比旁人差。你得多学、多看、多听,必须要快些强大起来。太子,你明白了吗?”
太子讷讷地点头,“是,儿臣明白了。”
锦段笑着抚了抚他的头,“去吧,将我说的话仔细想想。”
“是,儿臣告退。”
太子步履沉重地走到殿门处,灵则忙上前为他打起帘子。他侧头看着灵则,强笑着说:“多谢灵姑姑。”
灵则担忧地看他离开,忍不住向锦段抱怨道:“娘娘,太子才十岁而已,您与他说这些,他也未必能懂啊!”
锦段看着铜盆里烧得通红的银炭,淡淡地道:“身为太子,自然要比旁的孩子懂事早。我们不可能一辈子都帮着他。”
锦段不知道锦家究竟做了什么,但是成郢确确实实在四年前病倒了。太医起初诊断的病因是染了风寒,但是成郢连续烧了四五日,缠绵病榻月余。尚医局所有的太医为此聚在宣室整整两个月,他的病却始终不见好转。
成郢大怒,杀了数名太医,甚至不惜花重金到宫外去请名医,但也只能查出此病是因风寒而起。他无奈,只得用尽药石吊着性命,如今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锦段不知道成郢是否想过他的症状和谁的最像。若是他怀疑过锦家,便不会轻易放过锦家和她。成郢生病后,锦段身为皇后,自然会时常去探望他,但成郢从不许她侍疾,每每说上一两句话便让她退下,她自然乐得如此。因为他们已经无话可说,能说的也不外乎是那些他们都不愿回忆的惨烈往事。
相见争如不见。
今日一早,太医告诉锦段,成郢怕是熬不过这个月了。她问太医成郢是否知道此事。太医告诉她,皇上已经知晓。
成郢知道自己熬不过这个月了,那他会在这段时间里做什么呢?皑皑白雪落下来,遮掩了整个大地,也盖住了那些蠢蠢欲动的心,这让锦段有些看不清现在的境况。她不得不早做准备,事情已经到了要结束的时候了。
主少而母壮,外戚手握兵权。如果她是成郢,她会对此作何感想?她会怎么做?
她不得不提防。
锦段将此事告诉锦言。锦言只说了一句:“知道了。”便出宫去做准备。
锦维人在西北,无诏令不得回京,那么最危险的无非是身在宫中的锦段、锦言和锦素怀。如果她是成郢,已到了这时候,她要做的便是杀了对她年幼的儿子威胁最大的人,以保证内无内宫妇人作乱,外无外戚把持朝政,只有这样自己才会放心地死去。
那么,成郢会以怎样的方式杀死她呢?
这个时候,正在外头玩闹的程玉姝噔噔噔地跑了进来,一下扑进锦段的怀里,跺着脚叫着:“母后!母后!手冷!手冷!”她将一双小手往锦段的怀里塞。
锦段贴了贴她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小脸儿,又将她的双手握在手里,果然触手一片冰冷。锦段忍不住嗔道:“活该你受冻,都说了外头冷不许你出去,你偏不听我的话。看你明日还出去闹不闹。”
程玉姝大声道:“玉姝不出去闹啦,只在殿里闹!”
锦段看着眼前眉开眼笑的垂髫女童咧着小嘴、眉目精致的模样,便忍不住向灵则感叹:“你说,太子这么安静,玉姝却整日聒噪,两人换一换多好。”
灵则笑着帮程玉姝解下大氅,道:“这老天呀,就是看太子太安静了,所以才给您送了小郡主来,好让您以后想安静都安静不下来。太子和小郡主,简直就是一对般配的玉人儿!”
锦段仔细地看着程玉姝,又回想着她和太子站在一处的样子,笑道:“你说得还真对。太子太安静了,老天就给他送个玉姝来可劲儿闹闹他!”
程玉姝不明白锦段和灵则在笑什么,她听到她们说太子,便腻在锦段的怀里扭着身子,道:“母后,母后,太子哥哥都不陪我玩了……”
锦段嗔道:“不懂事!太子要读书做功课,还要跟卫尉学功夫,又要学着处理朝政,怎能整日陪你玩闹?我不是特地找了几个小宫女陪你玩耍吗?”
程玉姝撅着嘴,道:“那些小宫女都怕我,我说什么便是什么,一点意思都没有。还是太子哥哥好!”
锦段轻轻地捏了她胖乎乎的脸颊,笑道:“早晚把你嫁给他,让你天天去烦他,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那个耐性陪你玩。”
程玉姝尖叫着赖在锦段的怀里扭来扭去。
晚上,锦段亲自哄了程玉姝睡觉。
灵则跟着她走出内室,轻声道:“娘娘,宣室有了消息,皇上连夜召见三公,似乎……是要托孤。”
锦段脚下一顿,笑道:“托孤给三公?他就不怕三公联合把持朝政?”
灵则不好回答,便含含糊糊地道:“不止三公,听说皇上还召见了执金吾和左右大将军,怕是在交代后事。”
锦段点点头,接着往前走,“叫他们继续留心,有事快些来报。”
灵则忙应了,又问:“娘娘有何打算?”
锦段紧了紧大氅,看着宫灯,呵出一口气,淡淡地道:“我没有任何打算。明日一早,叫卫尉来见我。”
“是。”
次日一早,锦言来见她。锦段开门见山地道:“昨夜皇上不止召见了三公,还召见了执金吾和左右卫大将军,看样子是在托孤。”
锦言问:“娘娘有何想法?”
锦段摇头。如果成郢死了,那她就知道该如何做了。可是成郢还没有死,她明知道他在算计她,却什么都不能做。因为成郢已经召了三公托孤,却未对她有只言片语。想来外头的朝臣已经盯上了她和锦家,只要他们稍有轻举妄动,便会立刻招来他人的非议。
锦言道:“宫外有我和娘,还有贺老大人在打点,不会出事。倒是娘娘在宫里一定要小心,我是怕皇上留了遗诏要让你殉葬。三公若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读了遗诏,事情就真的难办了。”
遗诏?!
锦段听到这两个字,心头一凛,她想了许多成郢杀她的方法,却从未想到遗诏上去。
先皇留遗诏,不论内容是什么,朝臣和新皇都不敢不遵。倘若成郢真的立了遗诏要她殉葬,那她便是真的在劫难逃了。
“娘娘这些日子还是多去宣室的好。”锦言略嫌清冷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她这才惊觉,是她疏忽了。她只想着与成郢最好老死不相见,却从未想过成郢会如何待她。
也许,她是该多关心一下成郢了。
想到这里,锦段一刻也不敢耽搁,带着程玉姝便去了宣室。
成郢这个时候已经不能下床了,人如枯柴一般干瘦。他眼眶深陷,两颊泛着潮红,比她上一回见到时更加憔悴。锦段看着这样的成郢,不知道为什么,心头忽然酸涩得有些疼痛。
当年初见时,他如清风明月一般温柔雅致,宫女们无人不为他所倾倒。他能使花香缥缈的满池荷花一夜绽放;他与她走在夏夜的花园里,连那如水的明月与幽幽的花香都染上了他的温柔……如今十多年过去,她风华正茂,而他的温柔雅致却已消散不见,只余下一身如柴枯骨。
“皇上……”她轻轻地唤了一声。
成郢睁开眼睛,正好看到她眼睛里来不及收回的一抹悲哀。他笑了笑,道:“皇后这是在为朕感到悲哀吗?”
锦段沉默地在他的床边坐下,替他掖了掖锦被,又拉过程玉姝,“玉姝,怎不向皇舅舅行礼?”
程玉姝疑惑地看着成郢,问锦段:“母后,皇舅舅这是怎么了?”
自成郢卧床起,锦段便没有让程玉姝见过他。
锦段道:“皇舅舅病了,你要乖乖地和他说话,不许闹。”
程玉姝瘪了瘪小嘴,趴在成郢的枕边,小声地与成郢道:“皇舅舅,你要快快好起来。现在太子哥哥不陪我玩了,素怀哥哥也不陪我玩了,母后老说我太闹,要灵姑姑教我学礼仪呢!我不想学……皇舅舅,待你好了,你陪我玩吧!”
成郢的眼睛里露出了一丝笑容,道:“原来玉姝这般可怜,竟无人陪着玩耍。”
程玉姝立刻点头,“母后还时常说我聒噪呢!”
锦段笑着听她向成郢告状,也不插话。许是因为成郢始终愧对成长信,所以他十分疼爱程玉姝。她与成郢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从未见过别的孩子敢在他面前随意撒娇,也从未见过哪个孩子敢趴在他的枕边与他说话,独独程玉姝例外。
锦段正出神想着,成郢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长信和洛山都不是这样的性子,你说这个孩子到底随了谁呢?”
这么多年了,这是成郢头一回用这么温和的声音与她说话。锦段的笑容却随着他这句话,渐渐凝固在嘴角。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拂了拂衣袖,淡淡地道:“这个孩子,长相随了她的父母,性子却随了她的姑母。好在臣妾最熟悉这样的性子,倒也还照顾得过来。”清涧雪流一般清冷的声音,瞬间驱走了这室内的温情。
成郢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问:“皇后来,可是有事?”
锦段道:“皇上身体不适,臣妾理应常来探望。”
“皇后有心了,朕多少还能活些日子。”
“臣妾一片真心来探望皇上,皇上这话说得可真让臣妾伤心。”
成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睛里满满的尽是嘲讽,“不知皇后是真伤心还是假伤心?”
锦段道:“臣妾自然是真伤心。”
“但愿我死后,你也是真伤心。”
锦段盯着他,嘴角微挑,“皇上放心,臣妾会的。”
许是因为殿内的气氛突然变得凛冽起来,程玉姝怯怯地站起身,扑进锦段怀里,小声地叫着:“母后,母后,咱们回去吧,咱们改日再来看皇舅舅。”
锦段抚了抚孩子的脑袋,拉着她站起身,屈膝施礼,“皇上安心歇息吧,臣妾明日再来看皇上。”言罢,便要带着孩子离开。
成郢嘲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皇后不必心急,朕还没有安排好身后事呢。”
等你安排好,一切都晚了。
锦段回头嫣然一笑,“臣妾不急。”
从宣室出来后,锦段吩咐灵则:“盯好宣室,皇上必然会立遗诏。”
灵则低头称是。
入夜后,宣室传来消息,成郢再次召见三公密商,直至夜半。但具体说了些什么,却无人知道。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亦然。
接连几日,成郢都是半夜召三公入宫密商,除了谷大有,身旁不留任何人服侍。无人知道他们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灵则皱着眉道:“皇上到底想做什么?”
锦段一样皱眉不语。成郢日日召三公入宫,他这是在故布什么疑阵?
她将疑惑说给锦言听。
锦言道:“朝堂现在一片平静,太过不同寻常,我们要做好准备。”
锦段听着,心中一紧,忙问:“难道大哥?”
“万一到了那一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难道我们在帝都也有兵可用?”
锦言摇头,“无兵可用。帝都重地,所有的兵权都在皇上手中。”
锦段大惊失色,“那你还……”
“不过,咱们家里还养了百多死士,个个武艺高超。万一到了那个时候,护着你们到西北,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锦段摇头,“不,不能这么做!这不是鱼死网破,这是以卵击石!”
锦言道:“这只是最坏的打算,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这一步。所以,娘娘先探出皇上的真正意图才是最重要的,否则我们只能坐以待毙。”
锦段闭了闭眼睛,心神混乱。她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我知道,我知道,你让我好好想一想……”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又道:“锦言,你回去约束家人,在宫外要慎行慎言。咱们锦家是功勋之家,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堕了门风,毁了爹的一世英名。”
锦言冷笑,“爹是死在谁的手上,咱们心知肚明。”
锦段看着他的样子,忽然心惊,“锦言,莫非你还起了别的心思?”
锦言淡淡地道:“只要大哥没有别的心思,我便也没有。”
锦段立刻抓住锦言的手,道:“你回去告诉娘,让她写信给大哥。这个时候咱们不能乱来!为了争这座江山,程家被弄得家破人亡,仅仅留下了程玉姝这一线血脉。你看看先帝,看看现在的成郢……哪一个落得好下场了?锦言,这一回你们得听我的,不能乱来,绝对不能乱来!”
锦言肃然地看着她,道:“我、娘和大哥都没有打算乱来,但前提是,皇上也不能乱来。人都是想要自保的,谁不想要过安稳的日子?如今我们家老的老,少的少,禁不起**。”
锦段用力地点头,“程家和成家的江山之争祸延几代人,到现在仍未彻底结束。咱们锦家既然在当初选择了做臣子,那便永远只做臣子好了。只要皇上不动我们,只要我们手中始终握有权势,既能护得王土,又能得了生前身后名,何乐不为?就算将来史书要记,爹也算得上是功臣簿上的头一个。大哥以一己之力两抗沙祢国和加维罗国合兵,如今镇守西北,无人敢犯,功臣簿上,他必然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咱们家已经够荣耀的了,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必须要知足了。”
听她说了这么多,锦言忽然笑起来,“这些话,爹临终前便与我们说过。这些年娘也一直在嘱咐我和大哥这些。你不必担忧家里,只要担忧皇上便可以了。”
锦段沉默下来。锦言的话已经说得十分明白了,只要成郢不动锦家,锦家便永远不会有别的想法,但是成郢若逼得急了,锦家难保不会选择鱼死网破。
所以,一切都取决于成郢的态度。
锦言离开后,锦段便一直思索着该怎样弄明白成郢的心思,她该怎样才能知道成郢究竟打算怎样对付锦家……
入夜时,在宣室伺候的小内侍来报:“皇上在写遗诏!”
锦段一惊,立刻问:“可知道都写了些什么?谁人草诏?宣室里都有谁在?”
小内侍道:“皇上让里面所有服侍的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了谷大有一人,皇上口述,他草诏。”
锦段咬牙,厉声道:“去,找人把谷大有给我盯死了!看皇上会不会杀他,如果没杀,就一定要亲眼看着他将遗诏交给了谁,或放在了哪里!”
小内侍忙点头,随即匆匆离开。
灵则也急了,她拉着锦段问道:“娘娘,这可怎么办才好?”
锦段闭上眼睛,重重地揉着眉心,“你不要说话,让我想一想,让我好好想一想……”
遗诏由谷大有亲草,看来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交给顾命大臣,在成郢死后,由谷大有和顾命大臣两人亲手打开宣读;二是在谷大有草诏后,成郢为防遗诏内容泄露,会杀了他。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她都一定要在遗诏被宣读前拿到,或知道里面的内容,否则便是真的坐以待毙了!
但是,她要怎样才能拿到遗诏呢?怎样才能……怎样才能……在成郢死之前,或者在成郢死后遗诏被宣读之前拿到呢?
锦段想了又想,仍想不出办法。她坐卧不宁,一颗心高高地吊着,怦怦地跳得越来越响。这般过了两个时辰,那小内侍又来了。
“娘娘,谷大有哪里都没有去,他一直留在宣室服侍皇上。”
锦段咬了咬下唇,难道成郢竟然只将遗诏交给谷大有一人不成?!他就这般信任一个内侍?
谷大有……竟然是谷大有!原来成郢最信任的人,是谷大有!她一直都知道谷大有是成郢的心腹,但却不曾想到那人竟如此得成郢信任。难怪这些年她一直试图将谷大有拉为己用,但始终不得他交心,原来他只对成郢一人忠心。
“他住在何处?”
小内侍答:“为方便服侍皇上,他一直就住在宣室的偏殿。”
锦段狠狠地咬了咬牙,道:“他一回房间睡觉,你便立刻来报我!”
“是!”
待内侍走了,灵则担心地问锦段:“娘娘,您这是要……”
锦段点头。成郢这般行事,她是没有办法了,如果不尽快知道遗诏里的内容,她便会一直寝食难安。等着头上那把刀落下来的感觉太过难受,她必须尽快制住谷大有!
成郢,你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你的心思我永远都猜不透,我只希望这一回你能顾念一回夫妻之情,不要将事做得太绝。否则,天下便真的要大乱了。锦段想到这里,林安澜的面孔突然出现在她脑海中,还有她说过的那些话。
“锦段,你一定要记得,记得我死时的模样,因为那时的我,一定会是将来的你。你将我的模样记清楚了,记牢了,不论睡梦中,还是清醒时,都不要忘记。只有这样,当你变成我的时候,心中的怨恨才会有所消减。”
“你忘了,聪明人,不喜欢聪明人,他只喜欢天真的、傻的、不经世事的。你我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罢了,作用大小,就看他如何摆弄你……我啊,就是用错了聪明,不曾用心去看他温柔下的本来面目,才落得如此境地,竟要用一条命来作为代价……”
“锦段,只待他日,你我黄泉相见,便再叙一叙终究活着时,是你最悲惨,还是我最悲惨吧!锦段,我只愿你此生,不会后悔!”
林安澜,那是他的发妻。
同样与他有过夫妻之情的林安澜与她说过这样的话。
她忽然间觉得这个冬日,冷得彻骨。
次日,宣室传出成郢病危的消息。
锦段带着所有的皇子、公主赶往宣室,皇子公主们跪在殿中,锦段带着太子跪在病榻前。
成郢已经昏迷不醒,殿内哭声一片。
锦段看着他沉沉昏睡的模样,心内一片凄然。这么多年了,自从李夜茗死后,她与他之间便不曾再有过片刻真正的温情,那些虚情假意也不知究竟是演给谁看的。也许是两人已经习惯了做戏,也许是她与他在相处的时候只能做戏,总之后来,演着演着,她曾经对他的深情便也都成了假意。
若不做戏,便不知该如何相处。
其实许多的时候,她想要回到他做太子、她做宫婢的那些年。他读书时,她陪在一旁;他写字时,她为他磨墨;他与太傅论朝政时,她立在一旁听着……虽然大多时候她都是默默无语地跟在他身后,但那时却是她这一生中难得的幸福时光。
那时候,李夜茗还没有死,木皇后还没有死,程洛山还没有死……一切的生死争斗都还没有开始,她仍旧单纯而满足。
她与他怎么就走到了如今这一步了呢?
后来她才想清楚。因为从一开始,就只有她一个人在付出感情,他从不曾回应,亦不曾珍惜。她坚守着这份感情走到如今,她仍旧是她,而他亦是他,只不过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交集。
一切只是因为,她付出的,却不是他想要的。
也不知等了多久,成郢慢慢醒了过来。他动了动眼珠,看到跪在他床前的锦段和太子,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虚弱地开口道:“皇后和太子在此跪了多久了?”
谷大有一直守在成郢的床头,许是因为太久不曾歇息,他满脸憔悴。听到成郢的问话,他哑声答道:“回皇上,皇后和太子以及诸位皇子、公主,都跪了快两个时辰了。”
成郢呵呵笑了一声,闭上眼睛,淡淡地道:“朕一时半会儿的还死不了呢,皇后带着孩子们先回去吧。”
锦段一言不发,站起身对太子道:“太子带着弟弟妹妹们先回去吧,母后在这里照顾你父皇。”
太子担心地看了看成郢,又望了望锦段,沉默地点了点头,躬身告退。
程玉姝见锦段不走,自己便也不肯走。太子去拉她的时候,她反倒拽着太子,眼睛瞪得大大的,脆声道:“哥哥,母后不走,我也不走,你也不要走!”
太子沉下了脸,小声道:“妹妹,你要听话。父皇病了,母后要侍疾。你跟哥哥回坤德宫,哥哥陪你玩。”
程玉姝便偷眼瞧着躺在床上闭目不动的成郢,又看了看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的锦段,慢慢地垂下了头,向锦段道:“母后,你要早些回去呀。”
锦段笑着点头,“你先跟哥哥回去,一会儿母后就回去了。”
程玉姝用力地点头,牵着太子的手走了出去。
殿内的所有人都避了出去,很快便只余下锦段和成郢两人。
“皇后特地留下,是有话要与朕说吗?”
锦段因为跪得太久,膝盖早已失去知觉,方才强忍着站了一会儿,此刻忍不住,便扶着床沿坐了下来,轻轻地揉着膝盖,叹息了一声。
“臣妾进宫有十多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臣妾都老了。”
也许是成郢没有想到锦段会说这样的话,他沉默了许久,也叹息了一声,“是啊,朕也快要死了。”
接着两人陷入了沉默。锦段看着殿内那些小儿臂粗的描金红烛,又道:“方才臣妾看着皇上沉沉地睡着,忽然想起了皇上还是太子时,臣妾做您的宫女,为您翻书磨墨,听您谈书论政;闲暇时,夜茗就会跑来撒娇痴缠一番,臣妾有时还会有些不耐烦。”她长长地出了口气,垂下头去,“那个时候尚不觉得,如今想来,那些年,却是我这一生中最难得的幸福时光了。”
这是这么多年来,锦段第一次主动与他说起李夜茗,她的声音平静,无一丝一毫的怨怼,只是简单的怀念。
“朕记得有一年,也是冬日,她从外头摘了几枝红梅回来,放在朕的暖阁里。她那时笑得极干净,我一生都不曾见过那样干净的笑容。那几枝红梅,让朕的暖阁在整个冬日里都绵延着幽冷的香,不曾消散。”成郢仍旧闭着眼睛,唇畔却绽开怀念的微笑,“朕还记得,她那时与朕说,红梅的冷香自然是要先给姐姐嗅……呵呵,她总是那般大胆,带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天真。”这十余年来,他是头一回笑得如此的……真。
这件事,锦段也记得。她记得他在看向李夜茗时,不经意露出纵容与宠溺的柔软神情;她记得他为夜茗执笔作画,画她如春山一般明媚的容颜,画尽她眼睛里的那一抹青涩的风情;她亦记得自己当时的柔肠百结、心酸心痛和无辜无奈。
那时她想,那是刻在她心底的男子和她最疼爱的妹妹啊。那时的她年纪尚轻,不知道应该要如何安顿自己的悲伤与无奈。她想,就这样吧,就装作不知道,装作一切仍旧是初时明媚鲜妍的样子。于是,她将自己包裹隐藏,极少再出现在他们面前。
可是她不曾想到,在她以为此生就会这样过去的时候,一夕之间,天地巨变,成郢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成郢,李夜茗向来无忧的眸子竟也染了轻愁。然后,一切都变得不可控制,直到那一日,她在暴室里看到了李夜茗的尸体。
她与他,走向了反目的第一步。
“皇上,您后悔过吗?”锦段忽然轻声问。
“后悔?”成郢微微笑了笑,静静地答,“朕从不曾后悔。”
锦段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不知是失望,还是早已猜到。她轻轻地笑,“果然,女人于皇上,从来不重要。”她想了想,又道:“也许,就连孩子于皇上,也都是不重要的。”
成郢嘘了一口气,似在叹息,“朕这些年都在尽力弥补你的无子之痛,没想到你的怨气仍旧这般重。”
“怨气?”锦段皱了皱眉峰,失笑,“皇上以为这只是怨气吗?您不是女人,永远都无法理解孩子对于女人有多重要!您在我的膳食里放的是什么,您应该最清楚啊!那是牵机毒,这样的毒有多可怕,臣妾不相信太医不曾与您说过。可是,您仍旧做得出来啊!”说到最后,她压在心底的那些怨气又冒出了头,“您竟做得出这样残酷的事情,您竟狠得下心!在那之前,臣妾一直以为,与您多年相伴,您对臣妾多少还是有些情意的。可自那以后,臣妾便彻底明白了,‘情意’二字,在您心中,真的是一文不值!”
成郢低叹,“你究竟有多恨朕……”
锦段再也忍不住眼眶里的泪水。她泪流满面,猛地站起来,指着成郢恶狠狠地道:“您对臣妾有多无情,臣妾便有多恨您!”
成郢叹了口气,抬眼看着她,问:“你今日留在这里,便是为了与朕算这些陈年旧账吗?”
锦段深吸一口气,收回指向他的手,紧握着裙裾,颤声道:“不,臣妾留下来,原是想着,皇上会有话与臣妾说。”她重重地喘息着,这是她这一生最后一次对成郢有所期待。
最后一次。
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成郢已近力竭。他闭上了眼睛,吃力地答:“朕与你无话可说,你回去吧。”
眼泪不停地往下落,锦段抽噎着,全身都在发抖。她咬紧了牙关,再问:“听闻皇上写了遗诏,臣妾想问,皇上可有什么话留给臣妾?”
“朕,无话留给你。”
啪,锦段心中的那根弦绷断了。
成郢,终究是让她失望了。
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锦段便再也压抑不住心底的疯狂。她的身体如风中孤苗一般不停地发着抖,表情变得狰狞,眼睛里闪着疯狂的光芒,死死地盯着成郢。忽然,她尖声大叫:“成郢!你非要逼死我、逼疯我,是不是!”这一声尖锐的大叫划破整个冷寂的大殿,直冲殿外。
成郢终于又睁开眼睛看她,沉寂的眼珠无一丝一毫的情绪,如一行将就木、看破尘世的佛陀,只是冷眼看着凡夫俗子们的悲欢离合,却不发表任何意见。
看到他这样的眼神,锦段的最后一丝理智被彻底地摧毁。她咬牙切齿地指着成郢,用最尖锐的声音叫着:“你就是想要将我逼疯,我疯了你便能顺理成章地杀死我了!成郢,你说,你告诉我,我究竟做过什么天理难容的事情了,你竟要对我这般赶尽杀绝?你说!你说!你说呀——”
成郢看着锦段发疯,却始终一言不发。他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那沉寂的眼珠里,甚至闪过了一丝悲悯。
她的大喊大叫终于引来了内侍。谷大有带人冲了进来,他们看到锦段凶狠的模样,却被吓得站住了。
锦段面目狰狞地冲着他们喊:“滚!统统给我滚出去!”
谷大有不敢动,他看向成郢。
成郢微微颔首,动了动唇角,平静地吐出两个字:“出去。”
于是,谷大有带着内侍们又退了出去。
锦段忽然扑到成郢的床前,揪着他的衣襟,凶狠地道:“成郢,我不管你想干什么,你都不要再逼我了!我会疯的,我真的会疯的!”她刚刚收回去的眼泪再次毫无征兆地滴落下来,尽数砸到他的脸上,“你都快要死了啊,成郢。告诉我,你告诉我,你究竟写了什么遗诏?你告诉我啊!”
第42章:只一句对不起
成郢仍旧不说话,动也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发疯。
锦段泪如雨下,语无伦次地说着:“成郢,这么多年了,你每一回逼我,我都能承受,可是这一回你要死了啊!你告诉我你想干什么吧,你不要再让我每日惶恐不安地猜测了。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了……就算你想让我殉葬也没有关系,这么多年了,我也活够了。可是我求你,我求求你,你不要动锦家……成郢,你已经杀死了我的夜茗,你不要再动我的家人了……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哭得声嘶力竭,一声又一声地恳求着他,“我爱了你这么多年,你给我的却永远只有无情……成郢,我求你,我只求你这一回……我小时候,除了夜茗没有人爱过我;这一辈子,你也不曾爱过我。只有我的家人……只有他们是爱我的。成郢……”最后,她终于失去了力气,揪着他衣襟的手渐渐松开,声噎气绝地伏在他的胸口哭着。
成郢终于吃力地抬起了手,搭在她的背上,喑哑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锦段,对不起……”
锦段,对不起。
他是说“对不起”!
他在向她道歉,他在对她内疚,他做了什么?难道他已经对锦家动手了?还是他在遗诏里写了对锦家不利的事情?不!不不不!她不允许,她决不能允许!
锦段蓦然从他胸前抬起头,眼神狂乱,恶狠狠地盯着他。她大叫着:“成郢,我恨你!如果锦家出了事,不论是生是死,生生世世,我都不会放过你!你……你现在就去死!你快些去死!”
说完,她便疯狂地往外跑,再也不理会身后的成郢。
灵则正候在殿外,见她跑出来便忙迎上来,刚叫了声“娘娘”,却被锦段打断。她指着两旁随侍的内侍,“谷大有在哪里?带我去找他!”
内侍忙带着她往谷大有的房间走去。
砰的一声,门被人撞开,谷大有正襟危坐在房中。
锦段走进去,看着谷大有,冷冷地问:“遗诏呢?”
谷大有慢慢地道:“皇上仍在,遗诏不得见天日,除皇上外,任何人不得碰触遗诏。”
锦段点点头,指着两名内侍道:“把这个房间给我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地搜寻干净,把遗诏给我找出来。”
内侍迟疑着不敢动。
锦段挑高了眉梢,点点头,“我支使不动你们?好,灵则,叫侍卫立即把他们给我打死!”
锦段一说叫侍卫,两名内侍顿时慌了,忙去看谷大有,却见他低眉垂目,神情淡然,一言不发。两人又迟疑了一下,便在锦段杀气腾腾的压迫下,哆哆嗦嗦地去搜谷大有的房间了。
锦段在谷大有的对面坐下,阴冷地道:“谷大有,你若是老老实实地将遗诏交给我,看在你服侍过皇上一场的分上,我饶你一条命,许你回乡养老。你若不给我,那我保证你活不过今晚。”
没想到谷大有却突然笑了笑,道:“娘娘实在不必吓唬奴才,奴才不怕与您说句倚老卖老的话,奴才这么多年跟着皇上,多大的阵仗没见过?什么生生死死的,奴才也早就看透了。等皇上……奴才将这遗诏交了,便是要随皇上去的。奴才都服侍了皇上十几年了,不跟着皇上,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锦段冷笑,“你倒是看得开!可我若想让你死不成呢?”
谷大有亦笑,“那就遂娘娘的愿吧,娘娘高兴怎么处置奴才,便怎么处置奴才吧。”
他摆出了这样一副不惧生死的模样,锦段一时倒也真拿他无奈,更何况遗诏未找到,她也不能动他。
这时,搜屋的内侍走过来,手上捧着一只长匣,躬身交给灵则,“娘娘,奴才们只找到了这个。”
灵则接过来打开,递到锦段面前。锦段看了一眼,却是一轴画卷。此刻她无心看它,因为它显然不是遗诏。
谷大有看着她的样子,便叹了口气,道:“娘娘,您就不能再忍一忍吗?等皇上……龙驭宾天了,您想怎么看,便怎么看,谁也不会拦您啊。”
锦段恶狠狠地将灵则手中的长匣掀翻,恨声叫道:“我忍了十几年了,忍得还不够吗?难道非要我所有的亲人统统死光了才算够?”她指着谷大有,对那两名内侍厉声道:“去,搜他的身!我就不信,一封遗诏,他还能藏到地底下不成!”
画匣被掀翻在地,里面的卷轴掉出来,在地上自行滚开了。锦段却无暇顾及。
谷大有忽然站了起来,对着锦段厉声道:“娘娘!您身为一国之后,却仪态尽失,究竟想做什么?!”
“不是我想做什么,而是成郢想做什么!”
“皇上什么都没有做,一切不过是您的胡乱猜测罢了!”
锦段疯狂地笑,“成郢什么都没有做?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谷大有,我还没有傻呢!他为了江山不择手段,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他曾经做过什么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
谷大有道:“既然您最了解皇上,为何您还会误解他!”
他是成郢的人,锦段不想再与他争辩,浪费唇舌。她冷冷地问:“遗诏,你到底交还是不交?”
“龙驭一日不宾天,奴才便一日不交遗诏!”
“好,你是说龙驭一日不宾天,你便一日不交遗诏了?好!好!好!”锦段点头,“我这便要他去死!”
说着,她便要走。一旁的灵则却忽然拉住了她,低呼:“娘娘,您快看!”
顺着灵则的手看过去,那卷被她挥落在地上的画上画着一个巧笑嫣然的姑娘。那姑娘眉眼盈盈地望着一簇簇清癯冷傲的红梅,栩栩如生。在灯光的照耀下,似有暗香盈袖一般,连那梅花都被姑娘看得柔软了几分。
灵则含泪叫着:“娘娘……”
锦段已经蹲下身去,用手轻轻抚着那画中姑娘巧笑的莲脸。她抚着那眉,那眼,还有那乌黑的发。
李夜茗。
这是十几年前成郢在东宫孤树堂的暖阁里画的。
可是,怎么会在谷大有这里?
她冷冷地抬头,目光如刀剑一般射向谷大有,“这幅画怎会在你这里?”
谷大有叹了口气,正要回答。
殿外忽然传来直冲九霄的悲泣之声,“皇上驾崩——”
锦段愣在原处。
那声音仍旧在继续,“皇上驾崩——”
锦段如没有听懂一般,皱了皱眉。
“皇上驾崩——”
皇上驾崩了。这一回,锦段听到了,也听懂了。
他们说,皇上驾崩了。皇上……成郢,驾崩了……死了。
他……他死了……
“他……死了?”她瘫坐在地上,一动不能动。眼睛里的疯狂渐渐退去,她喃喃自语着,“我要他立刻去死,他便……死了?他是成郢,成郢何曾这般听别人的话了?他何曾这般尊重我了?”她坐在地上,拉了拉灵则的裙裾,“灵则啊,你去宣室看看,看看是哪个内侍乱敲云板,查到了,乱棒打死。皇上驾崩这样的话,岂是可以乱说的……”
她这边喃喃自语着,谷大有却流着泪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封黄纸蜡封的信,双膝跪地,拾起李夜茗的画卷,与那封信一起,双手托着,高举过头顶,呈给锦段。
“奴才谷大有遵大行皇帝遗令,传遗诏于皇后娘娘。”
锦段怔怔地看着他手上的那封黄纸蜡封的信,神色不明。这就是……她千寻万找的那封遗诏?
“遗诏?”
“是,大行皇帝留给皇后娘娘的遗诏,请娘娘接诏。”
给她的?这是成郢给她的遗诏?他写的遗诏是留给她的?那她千方百计地找它,是为了什么?她所做的这些疯狂的事情,都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谷大有仍旧举着那两样东西,又重复了一遍,“请皇后娘娘接诏。”
跪在一旁的灵则见锦段似哭似笑的样子,无奈之下,便举起双手要代锦段接诏。谷大有却忽然厉声喝道:“咄!此乃大行皇帝遗诏,除皇后娘娘外,任何人不得碰触!违者死!”
违者死。
锦段忽然笑了起来,她一手抓过了那两样东西,将之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浑浑噩噩地被灵则搀扶着回到宣室,里面已经哭声一片。内室里,烛光忽明忽暗地闪着,那个枯瘦如柴的人躺在床上,静谧不动,气息全无。
锦段扑倒在地,放声大哭。
成郢,死了。
他死了。就在她不顾一切地大叫着让他去死之后的一刻钟,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合上了眼睛。
死了。
锦段终于拿到了遗诏,但却是成郢写给她的。
他在信中说:“锦段,朕这一生,为了江山,为了天下,对不住太多人,而你与李夜茗,便是两根扎在朕心头的刺,让朕拔掉疼,不拔更疼。当年李夜茗死时,你说你永生不原谅朕,朕知道,你那时不是说说便罢的。这十余年来,你我二人咫尺天涯,你虽为朕的皇后,但朕对不住你良多。朕知你心中对朕怨恨已深,轻易不得解。但朕仍要对你说,朕从未动过废后的念头,从未。当年朕答应过李夜茗,要让你一生尊荣,永享平安喜乐。朕虽做不到后者,但前者朕必然说到做到。
“不能使你生子,确是朕有意为之。朕身为帝王,自然一切要以江山朝堂为重,不可有过多私情。朕在很早之前便已知道你是锦家的亲生女儿,所以若要保你一生尊荣,便不能使你有孕生子。锦段,你虽这般怨恨朕,朕于此事,却无愧无悔。
“在写这封信之前,朕一直在思索究竟该如何安置你,毕竟你在朕身边已有十多年,你的品性朕自然是最清楚的。诚如你所担忧的那般,朕担心的只是你的娘家。所以朕在你的坤德宫安置了功夫高深的侍卫,偷听了你与锦言的对话。从那时起,朕便知道,你是一定能够约束得了你的娘家的,朕可以放心地将太子与江山交给你了。
“朕已令三公草诏,夺你兄长锦维大都督之职位,改封其为世袭靖安王,加封太子太保,并兼执金吾,护卫帝都安全;你的幼弟锦言,敕封为世袭永平王,二人俱赐造府邸,荫其妻儿。一姓两王,也算是对得起你锦家在西北多年的经营了。将来要如何封赏,就看你这个太后的了。
“是的,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朕想你已是太后了。锦段,朕只愿你将来不负朕所托,能够将江山完完整整地交给新帝。
“对不起,锦段。这一生,朕对不起你。”
这一封信,被锦段反反复复地翻看,从不明白,到懵懂,最后全然明了。她握着这封信疯狂地大笑了许久。原来从一开始,她便从未赢过,而成郢从未输过。她那些看似畅快淋漓地赢得的,只是成郢愿意给她的。从头到尾,成郢一直在以退为进,一步步地收缴了锦家的实权,一刀刀地削掉了锦家看似牢不可破的防卫。
一直以来,她的得只是他愿意给她的,她的失也只是他不愿意给她的,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他用自己的生命做代价,赢得简单,赢得惨烈。
她握着那封信,一个人安静地坐了一整夜,也想了一整夜。想得头都痛了,才最终想开了。既然斗了十多年,也未曾赢过他一回,连他死了都还能再被他算计一场,她惨败到这个地步,还能计较些什么呢?人都死了,再计较也没有用了,不如就此罢了。
安安心心地享受着他送给她的胜利,然后……老死深宫,再无怨尤。
年仅十岁的太子在成郢的梓宫前登基成为新帝,她被尊为皇太后。
三公颁布了大行皇帝真正的遗诏:新帝年幼,太后监国,三公辅朝,执金吾护帝都安全。
锦段在成郢的梓宫前,当众道:“臣妾一深宫妇人,不懂何为监国,且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臣妾虽不敢有违‘监国’之任,但亦不敢涉朝堂之事。今特加封老臣贺持松为太师,与三公同时辅佐新帝。”
她在深宫之中生活十多年,加之成郢从不与她多议朝政,朝政之事她虽不敢说全然不知,但却也所知甚少。让她信得过的锦维或锦言辅政,又怕引起朝变。她思来想去,便唯有请贺持松再出山了,至少她信得过这位懂得明哲保身又抚养了程洛山父子的大司空。
三日哭朝过后,三公六部请拟大行皇帝谥号,定了“明仁”二字,拿给锦段看。锦段又让人给他们送了回去,只回了他们一句话:“诸卿以为,大行皇帝就这般当不得一个‘孝’字吗?”
对于谥号中的这个“孝”字,当年成郢曾开玩笑般地与她说过,只怕他死后,是难得谥一个“孝”字了。却没有想到,竟然被他一语成谶,倒是颇有几分“昔日笑谈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的意味。如今她做了太后,他只想要求一个身后的好名声,不被后人非议。不过是谥号中的一个“孝”字,难道她还吝于给他不成?
只当是她占了死人的便宜,赢回了这一局吧。
很快,新的谥号又递了上来,两个字——“孝仁”。
锦段允。
大行皇帝下葬时,谥号“孝仁皇帝”,庙号“高宗”。
孝仁皇帝下葬后,便举行了新帝的登基仪式与册封皇太后、皇后的仪式。
皇太后册封仪式过后的第二日,锦段穿着皇太后的袆衣大服,打扮妥当,等着去参加封后大典。她看着铜镜中仍旧年轻的脸,轻轻地抚了抚脸颊,自嘲地对身后的灵则笑道:“你可曾想到过,当年的宫女,如今竟也成太后了?”
灵则在她身后轻轻地笑,“太后是个有福之人。”
“有福之人?”锦段想起自己过往十多年的经历,笑着摇了摇头,“算了,不说了。”
这时,身后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程玉姝散着头发,只穿着月白中衣,裹着大氅便跑了进来,口中急急地叫着:“母后!母后!”
话音未落,人便已经冲进了锦段的怀里。锦段忙搂着她,给她裹紧了大氅,厉声呵斥后面跟进来的灵叶:“怎能这样让她跑出来!为何不给她穿裘衣?”
灵叶苦笑,“太后娘娘,再过一个时辰便是封后大典了,可是皇后娘娘不肯着服戴饰!”
锦段沉了脸,看着怀里的小人儿,“玉姝,再有一个时辰便是封后大典了,你怎能不着礼服钿钗?如此胡闹!”
从教她礼仪,到她学得不出一丝差错,灵则与灵叶在这个孩子身上已经费了太多的心神。好不容易要到封后大典了,她又不愿意穿礼服了,当真是让人头痛。
程玉姝委屈地瘪着小嘴道:“可是那衣裳和头饰太沉太沉,玉姝背不动!”
锦段一怔,与灵则面面相觑。
向来皇后受命之服都必须是深青色袆衣,画翚,赤质,五色,十二等;素纱中单,黼领,朱罗縠褾、襈;蔽膝随裳色,以领为缘,用翟为章,三等;头饰以大小花树十二株,并两博鬓。尽管因皇后太小,礼服以及首饰都是尚功局比量着她的身形新做的,但这么多的衣服、首饰用在一个六岁的孩子身上,仍然未免过重。
但这是皇后之服,又不可不穿。锦段便只好哄着程玉姝穿上,“你哥哥在神明殿等着你呢,你穿上这个,便可以去见哥哥啦!以后哥哥都会陪在你身边呢!就这一回,玉姝听母后的话啊。”软声软语地哄了许久,程玉姝才委屈地点头同意。
于是众人手忙脚乱地帮孩子穿衣戴饰,等收拾完毕,程玉姝托着头直叫:“母后,沉啊,沉!”
锦段便抿嘴瞪她,“忍着,说什么你也得给我忍了今天这一日!”说完,她便匆忙带着程玉姝乘重翟御辇赶去神明殿。
到底程玉姝没能如她所愿安静地完成封后大典。她虽一路上偷偷瞧着锦段的脸色,在册封礼仪上不敢出错,但那头上的假髻与首饰过重,压得她一颗小脑袋抬都抬不起来,又数次几乎被身上繁琐的礼服绊倒。新帝实在不忍,伸手替她支着脑袋,又用手扶着她,强撑着将册封大典继续下去。
大殿之上,朝臣们看着这对小皇帝、小皇后如此形状,倒也不忍苛责,反而看着皇帝强绷着小脸,皇后委委屈屈地瘪着小嘴的模样,都莞尔一笑。
好不容易等封后大典结束了,锦段一手一个牵着两个孩子往回走。程玉姝头上的假髻与首饰早已被拆下,她披散着头发,素着一张哭过的小脸,抬头看着锦段,问她:“母后,你为什么不与玉姝一起住了?”
锦段笑道:“因为我们玉姝是皇后啦,自然要住在坤德宫的殿里,而母后是太后,便必须要住到太后该住的宫殿里去。”
程玉姝问:“那以后玉姝只能一个人住了吗?”
锦段道:“你如今还小,只能一个人住。待你长大些了,便和皇帝哥哥一起住了。”
“皇帝哥哥?他不是太子哥哥吗?怎么就变成皇帝哥哥了?”
“太子哥哥做了皇帝了,便自然是皇帝哥哥了。”
程玉姝忽然想明白了,高兴地拍着手大叫:“哥哥是皇帝,我是皇后!”
引得身后的宫女内侍们哧哧地笑。
锦段沉下了脸,道:“你已是皇后了,不可以再这般没有规矩。以后灵则姑姑会每日过去坤德宫教你皇后该有的礼仪,你须得用心学习,不许乱发脾气。知道吗?”
锦段近来对她颇为严厉。见到她沉了脸,程玉姝便垂下了头,蔫蔫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皇帝自然是已知晓人事的,他知道程玉姝已是他的妻子了,便一直红了脸不言语。他见锦段斥责程玉姝,程玉姝蔫下了一张飞扬的小脸,心中不忍,忙岔开了话,笑道:“坤德宫是母后住惯了的,就别搬了。儿臣再为玉姝另觅住处。”
锦段笑着摇头,“不可,你做了皇帝,便该做天下的表率,将来垂范于四海。虽一切以孝为先,但孝也分忠孝、愚孝,不能只为我一个人,而使你受朝臣、百姓的指责。坤德宫是皇后的寝宫,我一个太后,怎么能霸着皇后的宫室?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
皇帝红了脸,道:“母后教训得是,儿臣记住了。”说着,便又照往常那般训诫程玉姝,“以后玉姝每日都要早起去给母后请安,不可偷懒。你可记住了?”
连着被锦段和皇帝两人训诫,程玉姝瘪了小嘴,哦了一声,“记住了……”
她这般模样,引得锦段摇头轻笑。锦段紧紧地握住他们的两只小手,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顺着这宫道往前走。
在那里等着她的,将会是数十年无争无斗、安安静静的深宫生活。
后宫里那么多的宫殿,锦段却选择了福明宫。
她要搬进福明宫的含章殿里去住。
灵则百劝不住,只得随她。
当锦段坐在焕然一新的含章殿里的时候,她看着大殿里的宫女和身旁的灵则。不知怎的,她忽然便有了一种错觉,郑氏又在这座宫殿里面复活了,高高在上的锦太后,一下子就变成了郑太后。
脚下铺着的五福捧寿如意云纹毡毯上,似乎正跪着一个瘦弱的、瑟瑟发抖的孩子,她跪伏在地上,用惶恐的声音,细细地说:“奴婢名叫锦段。”
她还记得,那时的郑太后用冷静到淡漠的声音告诉她:“皇宫中最不需要的,就是卑贱的人。”
于是,她往后的人生,便被这一句话所改变。她这一生,怨过郑氏,恨过郑氏,却从不曾想过,十四岁以后,她的人生经历,皆来自郑氏,而她之所以能有今日,亦是源于郑氏。
哪怕她从前始终不肯承认。
如今她又重回这座宫殿,坐在郑氏曾经坐过的地方,回想着她这十几年的宫廷生活,由始,至终。她想,人生就是这样简单,兜兜转转,一切从这个宫殿开始,又从这个宫殿结束。但是从卑微地跪在地上,到高高地坐在上首,她却用了十几年的时间。
“旁人的生死计较,不要太过投入感情,否则你永远无法做到真正的冷眼旁观。旁人做戏,你看戏。唯有如此,你才能够真正看得懂,旁人演得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这句话,曾经是郑太后坐在这座宫殿里说给她听的,当时她并未留心,而今经历过了那些真真假假、生生死死,她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只可惜,而今明白,已迟。
[end]
番外之美人记
坤德宫内,当年的小皇后程玉姝如今已是少女初长成。
可此时已是十四岁少女的小皇后却如铆足了劲头的小牛犊一般,鼓着双颊,一股脑地往宣室冲去。
“娘娘,您这样是在胡闹!”身后的乳母李苏娘苦口婆心地劝着。
程玉姝不理会。
“娘娘,皇上和太后会生气的。”服侍她的嬷嬷灵叶心惊胆战。
不理会,不理会。
守立在宣室外的内侍看到她疾冲而来,垮下眉头,吊着嗓子疾呼:“皇后娘娘驾到——”立志要在小皇后冲进大殿之前通禀完毕。
话音未落,就见眼前一人影闪过,带起微风一阵。
殿内玉案前,丰神俊秀的少年皇帝正在看朝臣的奏议,程玉姝冲进去在玉案上一阵乱翻。
皇帝对此习以为常,眉目不动地任她胡闹。
翻了一阵,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程玉姝指着皇帝,气沉丹田,大喝:“皇帝哥哥,美人呢?”
皇帝终于知道她在找什么了,挑眉反问:“我这殿中,何来美人?”
程玉姝一口气地问:“美人呢?美人呢?”
皇帝摇头,“没有美人。”
程玉姝咬着一口小银牙,见问不出什么,扭头就要走。
皇帝倾身一抓,将她捞进怀里。
“玉姝去哪里?”
玉姝气鼓鼓地道:“去找美人!”
皇帝捏着她鼻子,调笑她,“你不就是美人?”
美人扁着嘴,“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殿里藏美人!”
“现在殿里就藏了一个美人。”
程玉姝跳起来,横眉竖目,风雨欲来,“你看!你看!果然藏了美人!你太坏了!我不要给你当皇后了!”
番外之美人记
皇帝揪着她的衣领将人揪了回来,“美人不就是你!”又惩罚性地揪她的耳朵,“‘不当皇后’这样的话岂能乱说?被母后知道,当心给你手板子吃。”
皇帝搬出了镇宫之宝皇太后,小皇后立刻如霜打的茄子般蔫蔫地垂下头。她嗫嚅半晌,才委委屈屈地控诉:“他们都说皇帝哥哥要选美人。”
皇帝看着怀中老实下来的小人儿,笑了一下,“我说怎么好好地安静了两日又来胡闹了呢?原来是心里不痛快。妹妹又不是不知道,我每日要处理朝政,还要做太傅给我布置的课业,根本没有时间陪着你玩闹。你这做皇后的不体谅我也就罢了,还胡闹!”说着,在她肉嘟嘟的脸上惩罚性地捏了一把。
避重就轻,转移话题。
程玉姝撑起上半身,怒目而视,“我怎么没体谅皇帝哥哥了?以前皇帝哥哥为了学习政论连着一个月也没有来看我,我没有哭,也没有闹!哼哼,只怕现在皇帝哥哥根本不是忙朝政,是忙着选秀的事吧?美人入宫,你就乐不思蜀了!”
“嗯,所以你这蜀地的美人就急得上蹿下跳了?”
蜀地的猴子大急,“你说你是选,还是不选?”
皇帝答:“选。”
程玉姝跳下皇帝的膝头,嚎啕大哭,“坏哥哥,我再也不理你了!”
皇帝哭笑不得,再次将人揪回来,擦**脸上的眼泪,说道:“我已经跟朝臣们说了,皇后年纪还小,尚未圆房,此时不宜选秀,他们也认为有理。所以我这里没有什么美人,知道了吗?”
程玉姝答:“不知道。”
皇帝的脸黑了下来。
程玉姝突然破涕为笑,将一脸的狼藉在他的龙袍上抹了又抹,直到抹干净了,才揪着皇帝的耳朵笑闹,“哥哥!哥哥!你说的可是真的?”
“真的,哥哥何曾骗过你?”
“那以后也没有美人了?”
“有。”
程玉姝又要变脸。
皇帝的目光突然严厉起来,道:“是今年不选秀了,待你及笄之后,还是要选的。这是历来的规矩,是皇室笼络朝臣的法子。玉姝,你已经快要及笄了,这些道理母后时常教你,你早就该明白的,怎还这样撒泼哭闹?”
程玉姝大哭,揪着皇帝的衣袖不松手,“我不要哥哥有美人!母后说哥哥是我的,哥哥从小就是我的!”刚擦干净的小脸再次涕泗横流。
皇帝看着她如小狗一般可怜巴巴的样子,再也绷不住脸,笑了起来,“你出生后,母后便将你抱进了宫,满宫的人都知道我是你的。莫说是来一两个美人,纵是来千千万万个美人,我也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要是你自己跟她们走了怎么办?”
“那等将来美人进宫了,我就把她们都交给你来管,你想让她们做什么都行,我跟你站在同一边,好不好?”
“不好。”声音响亮干脆。
皇帝的脸又黑了下来,“妹妹信不信哥哥?”
这回小美人没有回答,而是斯文地擦干净面上的眼泪、鼻涕,整了整衣襟,爬下皇帝的膝头,转身就要离开。
皇帝不厌其烦地又捞回她,“你去哪里?”
“哥哥说了要算话,我要去问问母后,让她告诉我怎么管束后宫的美人们。”
皇帝哄小美人哄得口干舌燥,奈何小美人还是不肯听他的话,他大怒,“程玉姝,你还没完了!我看你是皮痒了!”
程玉姝捣着嘴叽叽咕咕地笑,“虽说皇帝哥哥一言九鼎,可我怕你见了美人就忘了九只鼎了。”
“有你每日顶着九只鼎混闹,我想忘记都难!”不待程玉姝说话,他提起她就往后殿走,“我陪你歇一下,不许你再胡闹。”
程玉姝尖叫着搂住皇帝的脖子,“哥哥!哥哥!好哥哥!”
殿外,李苏娘和灵叶等一众宫女尴尬又忐忑地跪在地上。青丝渐白的锦段站在门前,她听着里面传来的笑闹声,一些回忆在脑海里划过。只是十年过去,沧海桑田,一切都已不同了。
她折回身,低声说了一句:“别让他们知道我来过。”
回福明宫的路上,锦段对身旁的灵则笑道:“玉姝今年十四岁了呢!”
“是啊,一眨眼,咱们的皇后娘娘已然亭亭玉立了。”灵则笑答。
“不等她及笄了,你宣太史令来,择个吉日让皇帝和皇后圆房。”
好事不等人,小儿女的**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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