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冷血无情是帝王(一)(1 / 1)
花半里《凤凰劫》在线阅读全集:全文全集番外第23-24章:冷血无情是帝王第23章:冷血无情是帝王
锦段知道崔氏素来冷厉,可今日才知道,原来她不止冷厉,更是冷血。为什么这些日子以来,她所见到的这些人、听到的这些事,都是冷血无情的呢?她原以为木皇后已然是她见过的最残忍的母亲了,却不知,还有人更甚。
木白衣看着她渐渐冰冷的面色,淡淡地道:“我知道你心里存了怨恨,如今只肯将人往狠毒无情处想,只怕也是冷了心。但是你为何不肯往深处想想?锦础元为何突然交了兵权?他跟成渠的交易是什么?究竟是何等珍贵的东西,竟值得他拿用程臣浅的性命换来的兵权去交换?他付出了何等代价?”
为何锦础元前脚交了兵权,她后脚便被封了良娣?这些锦段何尝没有想过,只是那时她尚不知情,而今知情,却宁愿冷了眉目,不许自己去想。
木皇后道:“我早与你说过,你并非没有人庇佑扶持的,是你自己不肯相信。”
锦段自然不信,“花如此大的代价,只为留我在宫中做良娣?纵是他们愿意,皇后又岂会同意?这些东西,可是用皇后十几年的屈辱换来的!只为了区区一个锦段?怎么可能!”再说,站在权力巅峰上的那对**,又岂会容他们留下这未被烧尽的野草?
“那些兵权,如今已无太大用处了,用它换得你富贵平安,倒也值了。我连累了锦家十多年,总是愧对他们的。何况,锦础元还是臣浅自幼一同长大的兄弟。”
富贵平安?如果她对当年之事毫不知情,尚会以为只要自己谨慎,慢慢熬下去,总会有出头的一天。但今日,她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些曲折恩怨,再说富贵平安,又怎么可能?
在她是“假锦段”时,宫中每每流出她与木皇后稍有瓜葛的传言,郑太后都忍不住对她生出几分杀机。倘若知道了她才是真正的锦段,只怕郑太后立时三刻便会要了她的命,又岂会容她在宫中平安富贵下去?
锦氏与木皇后这些人虽被皇帝压制得难以反抗,但也绝不至于这般愚蠢。
“锦家手握兵权,能在皇帝的虎视眈眈之下十余年岿然不倒,又岂会是寻常人家?只为保我平安富贵这样的话,说出来没有人会信。皇后娘娘,我虽笨,但却不傻。当初娘娘既然在得知我真实身份的情况下,仍旧能传得出那样的流言,便必然是得了锦家默许的,他们在得知我是他们的亲生女儿的情况下,仍能舍弃我,而选择帮助娘娘……可见其对娘娘的忠心,无以撼动。此番举动,说得好听些是为了我,但往深了想,只怕还是为了娘娘吧?”
所谓忠心赤胆,所谓忠臣良相,舍生忘死,赔尽一切,为的不就是一个“忠”字,又岂会为了儿女而摆偏了放在正中的那颗忠心?
崔氏有**护木皇后**,锦段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冷硬的心,不是一个亲生女儿就能软化得了的。更何况,这个亲生女儿还并非自幼养在她身旁。只怕崔氏对那个在她身旁生活了十来年的假锦段,都比对自己有感情。
十一年相处,哪怕是只猫狗,也养出感情了。
十一年分离,哪怕是亲生的女儿,也未必不能生疏如陌路。
离开椒房殿时,锦段带了满心的不甘与怨怼。但等回到东观殿,看到李夜茗近来愈加消瘦苍白的小脸时,她心底那些已消散零落的温暖,又再次聚集了起来。她离开时,木皇后告诉她:“我已与那老虔婆说了,明日恩准良娣回门。你带了我姐姐和夜茗出宫,将她们送出去吧。”
她想,既然她是被舍弃的那一个,那么至少,也要夜茗好好的,总不能辜负了这许多人想要保全她的一片心。
“夜茗,明日我会带你和白衣姑姑一起出宫。你……在外头要好好地活着。以后便是白衣姑姑陪着你了。”
“那你呢?”李夜茗静静地问。
锦段笑,“我自然是要留在宫里的。”
过了许久,李夜茗才轻轻点了点头,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想要我平安喜乐地活着。”说着,她嘴角的笑容变作了深深的讥诮,“我也是如今才知道,原来我竟是如此重要。只是,背负着这样的命运,所谓的‘平安喜乐’四字,只怕早已成了奢望。”
锦段淡淡地道:“如果做不到平安喜乐,那便好好活着吧。须知……”她抬头看天,“宫外的天空,比这里大多了。能活得高兴,活得由着自己,也总是好的。”
李夜茗笑道:“谁又知道他们这般费尽心力地想我离开皇宫,为的不是让我将来重新回来,为他们报仇?”毕竟这般鲜血淋淋的仇恨在那个如活死人一般的皇后心里存活了那么多年,这可是她活下去的支柱。但凡有一线希望,她又怎会轻易放弃?
锦段握住了李夜茗的手,语气里带了责备,“不要这样说她,子不言母过,她毕竟是你的亲生母亲。舐犊情深,你又岂知她不是真心真意为了你呢。”
毕竟夜茗是木皇后与程臣浅的女儿,是程臣浅留在这世上的骨肉血脉。她和程洛山在木皇后心中的分量,不是生死仇恨能比得了的。只怕木皇后此刻最处心积虑要做的,就是如何帮她那亡夫保住血脉。
成郢与夜茗有自幼定下的婚约,只要木皇后以此逼迫皇帝,以皇帝对她的情意,他也不是不会答应。只要有木皇后护着,李夜茗登上太子妃位,虽说危险重重,但焉知不会有报仇的机会?
可木皇后绝口不提婚约之事,那便是一心想要女儿从这场持续了十多年的仇怨中脱身而出,干干净净地过一辈子。这是一个身陷囹圄的母亲,能为女儿想到的最好的出路了。
而她,不管是真的锦段,还是假的锦段,既然当初是自己一手拉着妹妹进了这不见天日的火坑,那么今日替代妹妹背负这样的命运,也怨不得任何人。
她,认了便是。
在这场错综复杂的恩怨仇恨里,她无法原谅锦家,无法原谅崔氏,但凡与她有关联的,将她拖进这个漩涡里的任何人,她都无法原谅。但是夜茗却不可以和自己一样。她是自己自幼护着长大的,最没有心机、最干净纯洁的妹妹,她的心中不可以有仇怨,她不可以因怨恨自己的亲生母亲,而改了心性。
否则,锦段这些年苦心维护的一切温暖,便都尽付流水了。
若是如此,这一世,还有什么可以让她留恋的?
次日,太子良娣锦段备了仪仗御辇,带了李夜茗和仍旧是宫女打扮的木白衣出宫。
锦段非常想知道,锦氏一家在看到她时,怀揣着怎样的心情?是难过?是高兴?还是相见争如不见?
然而,仪仗尚未走到宫门,后面就有孤树堂的宫女绿莪追了上来,抵在燕丝耳旁说了几句,燕丝便忙示意停了轿辇。锦段尚来不及发问,她便掀了轿帘,俯过身来低声道:“良娣,此番怕是不能出宫了。”
锦段心头一凛,“怎么?”
燕丝道:“太子命绿莪前来,说是宫里出了刺客,如今要阖宫搜查,任何人不准轻易离宫。太后传了旨意,说是令良娣择日再行出宫。”
好好的,宫里竟出了刺客,郑太后还勒令她择日再行出宫……刺客的消息为何传来得如此突兀?早没有,晚没有,却恰好在此时传来。莫非……是郑太后临时变卦了?
她突然想到了木白衣。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背上冷汗直流。郑太后变卦,不许她出宫,那便是真的起了杀心了。她不认为此时变卦的人会是皇帝,就凭他对木皇后的情意,他也不会在木皇后的眼皮子底下公然做出对她姐姐和女儿不利的事情。若是出了宫,李夜茗和木白衣出事,那便十有**是皇帝所为。但此时她们尚在宫里,她能够断定,此事必然是郑太后所为!
仅凭她与木皇后的这点能耐,能否抵得住郑太后的杀心?她又能否将木白衣与李夜茗平安送出宫去?
一切都未可知。
回到东宫,锦段发现成郢不在,便使燕丝出去打听,问一问究竟是什么刺客潜入了皇宫。
李夜茗紧张地攥着锦段的手,锦段不动声色地四下望了望,却并未在宫女里找到木白衣的身影,心下愈发惴惴不安起来。
不一会儿,燕丝就回来通禀:“原是六合宫里发现少了一个打杂的小宫女,后来那宫女的尸体在六合宫后面一个废弃的枯井里找到了,竟是被填了井,看样子已死了有些日子了。只是奇怪的是,昨天这个宫女的名字还曾出现在尚药局的册子上,以吕昭仪的名头,在尚药局沈太医处取了一味侧子,一味即子,并一味红花。吕昭仪得知后便紧着去报了太后,之后便开始阖宫搜查了。”
锦段于药理并不了解,便问了一句:“那些都是什么药?”
燕丝稍顿,语气平静,一字一句地答:“大毒之药。”
锦段心头重重一跳,下意识地便想去搜寻木白衣的身影,但在将动未动的那一刹那又忍了下来,至少她还能意识到,她面前站着的,是郑太后赏给她的人。
“既是大毒之药,尚药局怎敢给?”
燕丝稍迟疑了一下,道:“这几味药,每一味都可令妇人堕胎。此类事情多是宫女与太医私下授受,在宫中也是屡见不鲜。”
锦段立刻明白(看经典来书农书库)了过来。皇宫这样的地方,男子不多女子多,算计来算计去的,除了名分权势外,便是谁生了孩子,谁又不能生孩子。如此一来,似这类药石,便也常入常出了。但谁都知道,被这样算计的,都是皇家的孩子,所以谁也不敢宣扬,只是两厢私下授受,不声不响。
只怕这一回若不是吕昭仪害怕是非缠身,连累自己,这样的事情是绝不敢传至太后、皇帝的耳中的。
待燕丝退下,侧殿里只余锦段与李夜茗姐妹两人时,锦段才吁了口气,回头问:“你看到白衣姑姑了吗?”
李夜茗道:“绿莪在半道上截住我们的时候,白衣姑姑便趁人不备躲开了,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稍顿了顿,她有些担心地问:“姐姐,你说……是姑姑吗?”
锦段摇头,她不知道。这事发生的时间(超多阅读-书农在线书库)太过突然与巧合,她也不确定是不是木白衣所为。若不是她所为,那为何会突然冒出个刺客来?且早不被发现,晚不被发现,偏生等她要带着李夜茗和木白衣出宫时才被发现,之后便是搜宫,她们被困在宫里无法出去;倘若是木白衣所为,那么她要那些妇人堕胎的毒药做什么?既然是要出宫的,她为何还要在宫里惹出这些事端来?
这根本不合常理。
但不管此事是不是木白衣所为,她与李夜茗都不能待在宫中了。锦段很清楚郑太后已经发现了木白衣的存在和李夜茗的身世。依着木皇后所述,郑太后是真真正正的佛口蛇心之人,心硬如铁,为了儿子的江山,她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但是这样一个人,既然早已知道了木白衣的存在和李夜茗的身世,又怎么可能仍旧保持沉默呢?就她所知,成郢仍旧是每日去福明宫彩衣娱亲,风雨无阻。而郑太后每日也只是乐呵呵地与孙辈共享天伦。
似乎椒房殿里的一切动静她都丝毫不萦于心一般,一切平静得近乎可怕。
山雨欲来风满楼。郑太后越是如此,锦段便越是恐惧担忧。她握紧了李夜茗的手,语气发狠地道:“夜茗,事情不对……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事不宜迟,不能再耽搁了,我今晚就送你走!”
李夜茗皱眉问:“姐姐以为哪里不对?”
锦段摇头,有些语无伦次地道:“哪里都不对。我心里有些发慌,总觉得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太安静了,皇上、太后、太子,都太安静了……”
是的,太安静了。
与当年那件事有关联的人,如今都聚集在帝都,郑太后亲眼瞧着木皇后还有崔氏她们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往来谋划,竟然一声不吭,甚至连一点动作都没有。还有木白衣,戒备如此森严的皇宫里,突然多出了一个人,且这么久都未被发觉……这未免太不寻常。
木皇后入宫这么多年都被那对高高在上的**拿捏得死死的,除了冷冰冰地“不共楚王言”外,连自己的儿女都未能保之平安,却能在如今这些日子里筹谋送木白衣和李夜茗出宫,若不是那对**默许,她何来如此能耐?
若真有那通天彻地之能,恐怕她早报了家破人亡的丧夫之仇了,又何必困顿十余年?
只是隐藏在幕后的郑太后与皇帝已经默许了李夜茗与木白衣出宫,却又临时变卦,为的又是什么?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既然不能从宫门走出去,事情又起了变故,锦段想着能不动声色地将她们送出去的应变之法。她突然想起自己初入宫的那一年,因受了程洛山的骗,误闯了冷宫,在那里她遇到了一个嬷嬷,还有一个半疯狂的女子。
那女子说了一句让她这些年连一个字都不曾忘记的话。
“我悄悄告诉你啊,你要想回人间,就从那里出去。穿过那道门,有一个小小的狗洞,爬出了狗洞,那里会有一条河,你只要沿着那条河一直走,一直走,再翻过两座山,就可以回到人间了。”
那道朱漆斑驳的大门,还有那大大的虎头铜环,她至今都记得一清二楚。
若实在没有办法,那便是她唯一可行的路了。
早在木皇后决定送木白衣与李夜茗出宫之前,她就已送了消息去锦府,让锦氏夫妻做好了准备。只是这时宫内情况突然,消息传递不出去,外头便没了接应她们的人,这让锦段多少有些犹豫。
若无接应之人,那她们碰到危险的可能性有多大?但若不出宫,留在宫里,她们安全无虞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她在心中反复估量,最终下定了决心。只要能出去,即使外头天高海阔、山野森林,也总比留在宫中时刻担惊受怕的强。
既然决心已定,剩下的事便是如何将她们安全地送到冷宫了。如今宫中闹刺客,守卫巡逻加了一倍不止,她如何才能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离开东宫,将她们送出去呢?
另外,这些日子成郢多宿在东观殿,燕丝作为执事宫女,更是日夜守在她身边。她如何才能避开他二人的耳目呢?
她正想着这些事,木白衣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旁,锦段眼皮也不眨一下,命燕丝亲自去流华殿守着林安澜的红泥药炉,等药熬好了,她就过去服侍林安澜饮药。
燕丝低头称是,悄声退了出去。
锦段看着纱窗下的牡丹浮纹红木小桌,上面摆着一只玉瓷剔透荷花纹花觚,里面新插着几枝修剪整齐的桃花,和着殿内熏鼎飘出的袅袅熏香,直溢了满殿的幽香。
她不动声色地动了动嘴角,轻轻地道:“今夜丑时,我送你们离开。”
身旁的人不答话,亦一动不动,但锦段知道,她听到了。
是夜,成郢身旁服侍的宫女红莪来报:太子歇在了林良媛处。
锦段暗吁一口气,她本就为成郢今夜会不会歇在她这里而心急,这会儿他却主动去了林良媛那里,倒是让她少费了许多心思,只余下一个燕丝,她随意想个法子,便可将她糊弄过去了。
燕丝是照例睡在她床榻前守夜的,锦段暗中点了安神香。临近丑时,她悄悄下床,看到燕丝果然睡得熟了,轻轻推了推,也未能将她推醒。外头守夜的宫女见她从殿内出来,前往李夜茗的住处,自是习以为常,也无人敢上来多问一句。
两人悄悄出了东宫,专拣僻静处走,又躲开守卫,到达冷宫时,已然行了有两炷香的工夫。
只是在与木白衣会合时,锦段没有想到,木皇后竟也来了。她立刻皱眉,“胡闹”二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压低了声音道:“皇后怎能亲自来?”
木皇后淡淡地道:“我不放心。”
锦段咬了咬牙。纵是不放心,又怎能亲自过来?倘若此番一个不被人发现,那她们岂不是要全军覆没?
“请皇后立刻回椒房殿,这里的事情交给我。”
木皇后想也不想便立刻回绝:“不行,我要亲自看着她们平安出去。”
锦段匪夷所思地看着她,眼里满是不可思议。这位皇后知不知道她们现如今的处境啊?在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不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样的狂风暴雨,她需要的是一个即使她们出了事,还有一个可以在皇帝面前保她们一命的皇后,而不是一个已无理智,随时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的无甚大用的皇后!
“皇后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知道得很清楚。”
“你……”
“不要再争了,我们要赶快走。”一直隐在暗处不言语的木白衣突然出声,“在这里争这些无用的,只会让我们更加危险。”
锦段深吸一口气,木皇后的性子她自然清楚,知道与她争辩也是无用,索性拂袖前行,在前面带路,往记忆中的地方行去。黑夜中的冷宫没有一丝灯光,锦段看不清四周的断井颓垣,她在脑海中慢慢地回想着,寻找着当年废后阳玉人曾指过的,穿过去有一个狗洞的那扇门。
就在她四下摸索的时候,四下突然火光大亮,紧接着,一个冷漠的声音幽幽响起,只叫了两个字:“阿蕤。”
犹如一盆冰水兜头泼下,锦段的一颗心立刻跌入了谷底。她在明亮的火光中,僵硬地回过身,循着声音的来源处望去,却看到那儿站了一群人,当前一人灰衣灰发,面容冷漠。
赫然就是她初入宫时,在这儿见过的已半疯狂的废后阳玉人!
如今她面容冷漠,双目湛然,嘴角还带了微微的冷笑,却哪里还有当年半是疯癫的样子?
锦段立时手足无措,她将拇指死死地抠进掌心里,用力掐着,以期自己尽快冷静下来。
中计了,她们中了旁人的陷阱。
这件事只是她临时起意,只有自己、夜茗、白衣姑姑还有木皇后知道,或许椒房殿里的染霜也知道,如此算来,知道此事的也只有她们几个。况且离开东宫时,她一路上都在留意着身后,并不曾发现有人跟踪。究竟她们的行踪是怎么被发现的?且看这阵势,竟是一早便候在这里的样子,行的分明是请君入瓮之计。
是谁……出卖了她们?
木皇后却并不理会阳玉人,突然似笑非笑地扭过头,对着木白衣道:“果然使的是请君入瓮的好计策。”
锦段大惊。竟然是白衣……姑姑?
“你既冒充了我姐姐,我也顺了你的意。现在,告诉我,我姐姐在哪里?”
“阿蕤,你果然还是像当年一样天真。”阳玉人嘲笑着,声音尖锐,充满了怨毒之意。
“那就是你了。”木皇后淡淡地转过头看向阳玉人,“玉人,我一直以为你疯了,没想到你还好好的。”
阳玉人嗤笑一声:“没能如了你的愿,阿蕤,你很遗憾吧?”
木皇后淡淡地道:“可不就是。当年你拿刀杀我,却没有想到反累自己落到如此境地,也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做错了事,不管是逃到天涯还是海角,总是要还的。”
阳玉人一步步走到木皇后面前,以噬人的、狠毒的眼光盯着她,咬牙切齿地笑,“是啊,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总是要还的!”
一直躲在木皇后身后的李夜茗看着阳玉人,将她眼中的怨毒之色看了个清楚,下意识地想要上前一步,将木皇后拦在身后。她身形刚一动,锦段便一把制住了她。李夜茗不解,回头看向锦段,却发现锦段只是将目光投向朱漆大门,她顺着锦段的目光看过去,突然怔住。
在那火光暗处,站着一个人,身形修长,浅笑端方,如玉温良的一个男子。
——太子成郢。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自己的姐姐,看到她面上闪过的那一丝自嘲的笑,心中顿时明白(看经典来书农书库),原来她们都是局中人,而布局的那个人却一直站在局外,带着浅笑,一身温柔,她们哭笑吵闹,她们自作聪明地设计、算计,而那人却只是清高华贵地带笑看着,面上甚至还带了菩萨一般的悲悯。
殊不知,待她们算计了个遍,以为就要逃出生天之时,人家却早已在这里候着她们多时了。
而那时,她还那般的信任他。
“姐姐……”她喃喃地唤着身边的人,“咱们真傻。”
锦段扯起一边嘴角,与她一起看着那个温良如玉的男子,微微叹息。可不就是真傻,还偏偏自作聪明!
许是因为她们的目光太过悲哀,一直以清贵之姿立于人群外的成郢慢慢地走进了火光圈中,躬身向木皇后淡淡地叫了声:“母后。”
显然,木皇后也已然注意到了他,此刻见他仍旧是一副恭谨的模样,不禁冷笑一声:“我的好皇儿,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母后呢!”
成郢微微一笑,道:“那母后,又何故在此冷宫之地呢?”
木皇后眉梢微挑,一把拉过身边的李夜茗,冷笑道:“带着女儿,过来叙旧!”
阳玉人冷哼:“和谁叙旧?”
木皇后目光灼灼,一步一步逼近阳玉人,“二十年的故交旧友,你我之间,也曾亲密无间。怎么,玉人不愿相认?”
阳玉人一挑双眉,昂然而笑,带着吐气扬眉之态。
“认,似阿蕤你这般的故交好友,我怎能不认!不论生死,我都不可能忘了你!”
“那就好,你我之间,是该好好叙叙旧了。”
破败而旧损的大殿里,只有木皇后和阳玉人两人相对而坐,虽说不上融洽亲切,但也绝无剑拔弩张之感,二人似乎真如多年未见的旧日好友一般,对坐品茗,含笑间风清月朗。
“阿蕤,这么多年了,我日日夜夜都在恨着你。有时恨得狠了,就想着,若你在我眼前,我必定要立刻将你挫骨扬灰,连皮肉都不留一点。”阳玉人含笑说着,又带了几分亲昵的味道,仿若眼前的木皇后仍旧是她的闺中密友一般,她与她正说着最亲密的话语,“可是今日我见了你,却忽然觉得,你比我可怜多了,心里好受了许多。看来这些年,你过得也不比我好多少。”
木皇后微微一笑,“可我却不恨你。”她侧头看着外头摞了一层又一层的马桶,笑得冷清讥讽,“当年你们为了权势做下丧尽天良之事,这二十年,老天对你们,也算是宽和了。”
阳玉人同样微微一笑,“你有多不甘心啊,阿蕤,可你就是再不甘心,不也一样为你的仇人生儿育女,替他们成家开枝散叶?你替了我的位子,做了本该由我做的事情,你果然是我最好的闺中好友呢!想那程臣浅泉下有知,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当年我以为,你会代我下去问问他。”木皇后垂下眼睑,淡淡地道。
阳玉人微挑眉梢,冷笑,“瓜田李下的,我怎好越俎代庖。自然是你亲自去问好。你们夫妇阴阳相隔十多年,你且放心,纵是为旧时情谊,我也会尽快送你下去,与他团圆。”
“我以为,你更恨的人,该是那对**。”
阳玉人笑得恍惚,嘴角堆满了嘲讽,“阳玉人不是木葳蕤,十多年来守在仇人身旁,却连报仇都不能。我虽不是那睚眦必报之人,但也不会束手待毙,任人宰割。阿蕤,当年你利用我摆脱成渠的纠缠,却毁了我的一辈子,我知你不会感到愧疚,也绝没有想到有今日这样的结局。但你我之间,势必是要你死我亡的,既然是你欠我的……那么还是你死好了。这样我心中才会好过,或许,还能顺便帮你报了那家破人亡之仇。”
“你如何能确定一定是我死,而不是你死呢?”木皇后反问。
阳玉人微笑,“就凭当年成王败寇。当年那件事,程臣浅并非没有逃出生天的能力,只是因为他太过重情,狠不下心来弃你们**于不顾。你们夫妻,都是一路人,否则你也不会这么多年一无所成了。”她饮了口微凉的苦涩茶水,“在你儿子和你自己的性命之间,你选一个吧。”
“若成渠得知你此刻的所作所为,你以为他会留你性命?当年你们尚还有几分夫妻之情的时候,他就能做得到毁掉你……如今,你以为他对你还留有几分情谊?给他知道你如此威胁我,你必死无疑!”木皇后面色不动,掩了眉眼间的清冷烟波,带了几分威胁的意味说道:“哪怕如今你儿子的地位已经稳固,他也不会为了你儿子,而对你手下留情。”
阳玉人长长叹了口气,点头,“你说得对,那是一个狠毒无情的人。若当年换作他是程臣浅,我**,必死无疑。”她眉目间似是带了些许惆怅,“他心里的那点情,全给了你……”但她立刻又舒展了眉峰,眼角眉梢含了几分欢喜,“所以我才想要你死啊!你说他这一生,唯一能对他造成打击的会是什么?那自然是你的死啊!你一死,他必然承受不住,这样,我不就有了机会了!”
木皇后似乎是仔细想了想,点头,“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那我女儿呢?你要如何待我的女儿呢?她和你的长信,却是毫无交集的,可不似我们当年。”
阳玉人苦恼地皱了皱眉,想了个办法,“要不让她随了你去?”
木皇后抿起嘴角,唇畔带起两朵小小的酒窝,显得极为愉悦,“那我便顺道将你那长信也带去好了,只当是她代替了你,陪在我身旁,也不枉了咱们几十年的情谊。”
阳玉人立时收起了笑,沉下脸,“不成!我的女儿,将来自然是要在我的身旁尽孝的,怎能陪了你去!”
“那么,就把我的女儿,嫁给你的儿子吧!”
“那可不成,万一将来你的儿女联手谋夺我儿子的江山怎么办?”
“你的儿子会允许吗?”
“自然不会!”
“那就是了,你儿子不随你,他随了成渠。”
“那也不成,若将来我的儿子与你的女儿生了孩子,那这江山,究竟算是成家的,还是程家的呢?”
“变成程家的,不是更好?反正你在乎的不是这座江山,将来你的子孙如何,你也并不关心。只要这座江山最后姓了程,成渠所做的那些龌龊的事情,史书工笔,自有论断。你的冤屈,还怕无昭雪之日?若你的冤屈大白天下了,不就等于你往那对**的脸上狠狠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你心中,可感到爽快?”
木皇后说这些话的时候,阳玉人面上露出了几分恍惚之色,仿佛随着木皇后的话语,她已然站在高处,睥睨着那对被后世戳着脊梁骨指点的**,伸出手,狠狠地一记耳光打了过去,心中爽哉,快哉!她不禁击节称赞:“这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对付狠毒之人,便一定要比他更狠、更毒,做出来的事情更绝,才能让这复仇变得酣畅淋漓!阿蕤,阿蕤,你果然不是从前的阿蕤了!”
木皇后轻笑,“你也不是从前的玉人了。自打我记事起,便与你是朋友,咱们俩跟着一个师傅读书识字,穿一样的衣衫,戴一样的发饰……”
“还曾想着,嫁给同一个男子。”阳玉人恍惚间接口,“那个男子有着俊朗的眉目,洒脱的性格,重情又重义,是个世间不可多得的好儿郎呢……唉,可惜,他只娶了你一个。”
木皇后也恍惚地笑,“是啊,他只娶了我一个,我心甘情愿给他生儿育女,一生一世给他做妻子……”
“唉,”阳玉人又叹了口气,“你看,你嫁得好夫君,这便比我多了许多的幸福去,如今也是该补偿我了。你便安安心心地去死吧,一定要记得尸骨无存,这样省得我将来想起你比我幸福,一恼之下,或挖了你的尸骨挫骨扬灰,或丢了你的尸骨喂狼狗……也牵连了你的儿女。”
木皇后端起冷透了的茶水,慢慢地喝着,放下杯子后,她微微地笑,做出承诺:“玉人,你不似成渠那般的无耻小人。为了你我十多年之前的那些亲密无间,我信任你,也答应你,我必定如你之愿,死得尸骨无存。你也要,好好地护着,我们的儿女。”
阳玉人淡下眉目,静静地道:“将来儿女们会不会为父为母报仇,我管不着。只要你死了,我阳玉人绝不为难你的儿女。”
木皇后淡淡地道:“好,那我就去死。”
殿内那两个满心充斥着仇恨的旧日好友在谋算着些什么,殿外的人并不知道,至少沉默地立在成郢面前的锦段,不知道。
她甚至不知道成郢早已将她看了个透彻明白(看经典来书农书库),不管她打了什么样的算盘,设计了什么样的谋划,于他来说,都不过是如逗弄小猫一般愉悦。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会与木皇后一起出现在这里。
明知,却不故问。就仿佛,她是与他一同布局的那个人一样,他看向她的目光中,仍是满满的温暖和睦,如风吹柳叶,带着醉人的暖。
锦段突然想,若能亲手杀人,不知他是否也会带着这样温暖的笑,让人在他温柔的目光中,死在他寒冷的剑下?
锦段带着李夜茗随成郢离开的时候,透过两旁引路的宫灯,突然看到了杂草荒芜的宫门处,有流萤四散,一点一点地扑闪着,似是星光数点,闪着虽微弱,却耀眼的光芒。
她想,现在这个时节,已经有流萤了吗?原来,夏天就快要来了啊。
木皇后一人沉默地走在前面,不曾再多问一句,她们既然被假的木白衣所骗,那真正的木白衣此刻又在何处?或者是,落在了谁的手上?郑太后?皇帝?太子?还是阳废后?
每个人都有可能。
快到东宫的时候,锦段身旁的李夜茗趁人不备,在夜色中悄悄拉过她的手,在她的手掌心写下几个字。
“她是故意”。
锦段明白(看经典来书农书库)她的意思。她也猜想着,木白衣既然是木皇后的姐姐,那么在这座皇宫里,最了解她的人自然非木皇后莫属,也许分离十多年,两人有些陌生,但毕竟是真是假,做妹妹的不可能毫无察觉。她既然明知是个圈套,却仍旧固执地往里面钻,便必然有她自己的道理。
只是舍身饲虎虽好,却实不该连累了不该连累的人。
夜茗毕竟是她的亲生女儿,她这样孤注一掷地将她一直暗中保护的女儿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究竟是该,还是不该?锦段不信她不曾在心中思量过。只是既然思量过了,却仍旧这样做,锦段就猜不透她在做着怎样的打算了。
也许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她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至少在锦段看来,这样的木皇后,与那冷宫里的阳废后,其实并无太大的区别,都是一样的活在过往里,半是清醒,半是疯癫。
锦段反手握了妹妹的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不动声色地安慰着她。
成郢没有去东观殿,亦不曾对今晚之事对锦段有任何的表示,不管是责难还是问罪,通通都没有。他只是面带着寻常的微笑,对她吩咐了一句:“从明日起,你好好地守在流华殿里,为太子妃侍疾吧。”稍沉默了一下,又添了一句,“怎么也算是你的一片心意。”
锦段收起心中惊疑,低眉敛衽一礼,“是。”
燕丝仍自沉睡,锦段留了李夜茗陪着她睡,两人头并头地靠在一起,不言不语,却也都没有睡着,只是沉默地听着殿外的夜风缠绵地刮着,倏忽之间似乎又回到了冷凝的冬夜,寒烟微凉,遍体生寒。
李夜茗轻轻往她怀里偎了偎,两人似乎又回到了幼年时节,相依为命的两姐妹,不曾有权力、爱恨、生死和仇怨的烦恼,只是偶尔会担心吃不饱饭。那个时候的李夜茗也是这样,一到了夜里,便依偎在她的身旁,安静,安详。
听了一夜风吹花木的声音,天微明时,燕丝带着小宫女进来帮锦段梳洗。看到睡在床上的李夜茗,她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一如既往的安静而沉默,似乎昨夜她歇下之前,李夜茗确实是睡在锦段的床上一般,无一丝一毫的惊讶之色。
锦段看了她一眼,任由她服侍着穿衣梳头。
对于燕丝,她除了忌惮之外,并无太多记恨。因为她知道,做郑太后的人不容易,能被她信任更不容易。郑太后最擅长的,便是拿捏着人的短处,驱人以供己用。
最初的锦段,亦如是。
既然成郢吩咐她侍疾于流华殿,她也无话可说。她做的一切都已在成郢的掌握之中,若想要问她的罪,简直易如反掌,只是他绝口不提,却不得不让锦段心生疑惑。
凡事反常即为妖。此事若非成郢还有旁的打算,便是还不到动她的时候。
锦家手握兵权二十余年,虽现加封三孤三公,已成被供起来的无用文官,但余威仍在,短时间(超多阅读-书农在线书库)内是轻易动不得的。而她锦段既是锦家名正言顺的女儿,那锦家便绝不会允许成氏一家轻易动她。
也许成郢顾忌的,正是这个。锦段并不敢确定。
建元十五年四月二十日,本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锦段如往常一般被拘在东宫里,哪里也去不得。她打理完东宫的事务,便带了燕丝与李夜茗前往流华殿侍奉。不承想,那一日却成了她此生最无法言及之痛,生生毁掉了她心底剩下的,最后的那一点温暖。
此后余生,一片冰寒。
林安澜从太医诊脉,到熬药喂药之事,一应由锦段亲力亲为。为避嫌疑,锦段也曾提议熬药喂药之事由林良媛负责。只是成郢却不许,他道:“我只信得过你。”
只这一句,便堵了锦段的口,让她在兢兢业业之余,也更加的了。
如今的林安澜已然整日昏迷,太医曾对她交过底,林安澜最多活不过半月。锦段问他:“太子可知?”
太医隐晦地道:“太后与太子,时常过问太子妃的病情。”
闻言,锦段微微一笑。原来,等着林安澜咽气的人,不止她一个。
低眉看着床上枯瘦如柴、面色青白中透着死灰、呼吸几不可闻的林安澜,锦段想起她头一回进东宫,林安澜用厌烦的语气对旁边的人说“只当是请了尊菩萨回来”时的活力与生气,不禁叹息。她起身,带着李夜茗去了偏殿。
——冬天时,为了取近,便在偏殿设了药炉,专门为林安澜熬药。
因不敢假手于他人,况且她身旁又没有可用可信之人,绿泗、碧泗二人,早在她接手东宫事务后,由林安澜在尚清醒时转送给了林良媛,如今已不再在流华殿侍奉。锦段想来想去,熬药、看药炉这样的事,还是交给燕丝较为妥当,毕竟她是郑太后的人,而林家当年曾参与逼死程臣浅之事,是绝对忠于皇室的。是以,锦段认定,郑太后是绝对不会做出伤害林安澜的事情的。
毕竟,林家也是牵制锦家的最重要的棋子。
偏殿林安澜的药炉处,共有五人看守,在药熬好,锦段未到之前,燕丝作为管事宫女,是绝不敢让药炉离开自己的视线的。见到锦段过来,她忙行了礼,一边指挥一旁守着的小宫女滤药。
第24章:我不想死!
锦段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有阳光斜射进来,浑身暖洋洋的,让她的心情好了许多。
这时,殿门口处突然有小宫女探头探脑。站在锦段身后的李夜茗最先看到了,微微皱眉,问了一句:“探头探脑的,做什么?”
小宫女忙跪在门口,低声道:“是……是敬妃娘娘身旁的脂红姐姐来找燕丝姐姐。”
燕丝愣了一愣,看向锦段。
锦段道:“许是敬妃娘娘找你有事,快去快回。”
燕丝低眉称是,随着那小宫女快步去了。
滤好了药,李夜茗接过红木托盘,安静地跟在锦段身后往流华殿走去。方才走了几步,孤树堂的绿莪却又来了,笑禀:“太子殿下找夜茗姑娘。”
锦段回头看了一眼李夜茗,忍不住皱了皱眉,今日怎么这么多人找她身边的人?夜茗早已不在孤树堂服侍,成郢这时找她,有什么事?
“可知道是什么事?”
绿莪因与锦段早已熟识,彼此间也曾是不拘言笑惯了的,因此并未有太多的拘谨,笑道:“这奴婢倒是不知道,是太子让奴婢来找夜茗姑娘的。”
锦段抿唇笑了笑,回身接过李夜茗手里的托盘,道:“那你去吧。”
李夜茗面带迟疑,多是不想去的意思。
锦段暗叹,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虽说现在一切仍是平静,但谁知平静之下又隐藏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呢?成郢这个时候叫李夜茗去,不管是去服侍还是问话,究竟……是不合时宜。
或者,夜茗此去,会有危险?自从那一夜她带着夜茗欲自冷宫逃走,一切暗地里的东西便也都浮上了台面,虽有木皇后在皇帝面前的强势保护,又得了皇帝的允诺,但谁又能保证她真的不会出事?
郑太后、阳废后还有太子成郢,谁能保证他们也不会动夜茗?
这样想着,她不经意的担心便流露了出来,李夜茗看得真切,笑了笑,该来的终究会来,谁也挡不住,况且成郢是太子,他宣她过去,她怎敢不去?担心又有什么用?这样想着,她离开前,倾身在锦段耳边细声细气地道:“姐姐,担心没有用,这一天究竟是会来的。若我出事,你一定要想办法将自己择出来,好好活下去。”说罢便笑着走向了绿莪。
锦段大恸,单手抓住了她,叫了一声:“夜茗!”
李夜茗回眸浅浅一笑,似乎又回到了她最天真无邪的时光里,烟视媚行,笑如春山。她飞快地握了握锦段的手,放开,回首叫了声:“绿莪姐姐,咱们去吧!”
锦段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李夜茗笑眯眯地随着绿莪离开流华殿,慢慢地走出了她的视线。忽然泪水斑驳了面容,她端着托盘,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她无勇、无能、无力、无奈,除了被人算计、被人摆布之外,连自己的妹妹都保不住,毫无办法。
她突然的痛哭让身后跟随的宫女们手足无措,有胆大一些的,看到她捧着托盘泪如雨下,那泪滴“啪嗒”“啪嗒”落在玉碗中,便鼓着勇气上前低声道:“良娣,太子妃的药……”
“要紧”二字没有说出来,那意思却是表达清楚了的。
她一开口,后面的宫女便也清醒了过来,忙上前,伸了手到托盘前,道:“不若奴婢来端着。”
锦段立时警醒过来,知道她万不该在此时失控,便止住了泪水,接过一旁宫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脸。她抬眉看向伸出手的那个宫女,宫女名叫灵波,原不是东宫里的,而是锦段承太子良娣位后,敬妃着掖庭令送来的五名二等宫女中的一个。今日跟在她身后的是五人中的三人,灵波、灵则、灵叶。
最开始劝她的那个,叫灵则。
“你端到流华殿去?”锦段淡淡地问灵波。
灵波立刻白了脸颊,忙跪下,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是看良娣……”
锦段看了一眼一旁低眉躬身而立的灵则和灵叶,微叹,举步往流华殿走去。
“起来吧,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只是太子妃的药不比寻常,出了事情你担待不起,还是谨慎些好。”
灵波立刻急着应道:“是,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被这件事耽搁了一下,锦段心中的惊慌担忧略微淡了些许,到流华殿时,林安澜已经稍稍清醒,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也不言语,闭上了眼睛。
锦段坐在床前,捧过玉碗,拿了银勺要先尝药。这本是宫女们应该做的,只是她初初侍疾时,林安澜并不信任她,每每要看她先尝了,才肯喝,如此一来,便也成了习惯。
林安澜却在这时睁开了眼,看着她的动作,笑了笑,示意锦段俯身近前。待她俯耳过来时,才用虚弱到几不可闻的声音,带着笑意问道:“锦段,你说,你我这样鹬蚌相争,得利的人,究竟是谁呢?”
锦段淡淡一笑,“谁得利臣妾不知道,但臣妾只知道,你我不过都是输家罢了。”
林安澜青白色的唇微微弯出个弧度,“原来你也是明白(看经典来书农书库)的。只是我告诉你,我的死,必定会成为你的劫,你若是躲不过,那咱俩便黄泉再见……你若是躲过了……”她喘了口气,带了些恶意地笑着,“你的苦难和福气,都在后面等着你。”
“就如太子妃这般的苦难与福气吗?”
“呵呵,推人以类己……锦段啊,你这样聪慧了然,最是不该。你忘了,聪明人,不喜欢聪明人,他只喜欢天真的、傻的、不经世事的。你我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罢了,作用大小,就看他如何摆弄你……我啊,就是用错了聪明,不曾用心去看他温柔下的本来面目,才落得如此境地,竟要用一条命来作为代价……”她说了许多话,有些喘不过气来,歇了好一歇儿,才又接着道:“锦段,你不会成为第二个林安澜。”
这算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锦段看着她死灰一般的眸子,沉默了一下,道:“也许我成不了林安澜,因为锦段,有锦段的利用价值。”
林安澜“嗬嗬”笑了两声,闭上眼睛,“是啊,林安澜的利用价值是毁掉锦段,整垮林家。那么,锦段的利用价值,又是毁掉谁呢?”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她会成为自己的劫,她会毁掉自己。锦段不解,若说她之前对自己的那些折磨,锦段不认为那是劫,但联想到成郢近来都将她拘在东宫里服侍林安澜,心中又开始不安。还是……其实最危险的在后面?
“太子妃,如何毁掉我?”
林安澜死灰般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一丝光亮,她的嘴角带了诡异的笑,“快端药上来给我喝吧,总归要我先死了你才会知道,不是吗?”
她越是这样说,锦段心中的疑惑便越是浓重,她惊疑不定地拿了银勺心神不安地要接着尝药,林安澜却又道:“还尝什么呀,我现在已用不着防着你啦!”
锦段想着这碗药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熬出来的,又是她亲自端来的,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便换了玉勺,一勺一勺喂进了林安澜的嘴里。
待一碗药用完,锦段拭了拭她的嘴角,想着她的话,还有仍未归来的李夜茗,面上带了几分忧虑不安。当眼角扫过林安澜时,她在她的眼睛里发现了几分似是嘲讽又似悲哀的神色。这样的神情,她曾在木皇后的眼睛里看到过,叫:哀莫大于心死。
“锦段,其实我并不恨你,这么多年,之所以那么待你……只是因为若我不表现得那般恨你,折磨你,到我死时,又有谁会相信是你做下的呢?因为我折磨过你,所以你恨我,所以惦记我的位子……这才是最正常的。”她闭上眼睛,微笑着,“你一定要记得,记得我死时的模样,因为那时的我,一定会是将来的你。你将我的模样记清楚了,记牢了,不论睡梦中,还是清醒时,都不要忘记。只有这样,当你变成我的时候,心中的怨恨才会有所消减。”
她这样的话说出来,锦段却突然笑了。她看着林安澜比方才还要难看的面色,道:“其实,你只是想在我心中种下芥蒂,让我防备他,与他争斗,搅乱他的后宫,最好再利用我母族的势力,与他两败俱伤。然后间接的,便是为你复了仇,对吧?”
林安澜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也笑了起来,“你这样聪明,果然是将我的打算说出来了……但你若不信我……只待他日,你我黄泉相见……便再叙一叙终究活着时,是你最……悲惨,还是……我最……悲惨吧……锦段,我……我只愿你……此生不会……后悔!”林安澜断断续续地说完她要说的话,彻底闭上了双眼。
锦段知道她又昏睡了过去,便怔怔地坐在床前,想着她的话,一整颗心忽忽悠悠地飘着,却又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坐着发怔罢了。
这样的发怔并未能持续太长时间(超多阅读-书农在线书库),她被一声惊呼惊醒。
“太子妃!”
这一声大呼,让锦段心头重重一跳。她蓦然回头去看,只见林安澜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灵则拿了一根羽毛放在她的鼻翼下,试了许久,手一松,羽毛掉落在地,她面无人色地看着锦段。
“良娣,太子妃……殁了!”
林安澜……死了?就这样死了?
锦段的眉峰动了动,似有不解一般。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侧殿门口,忽然觉得好笑,同样的事情再次上演,又有人死在她的面前。只是这次不同的是,药是她亲手喂进去的,而恰巧进殿的,从当初的林良媛,变成了跟着李夜茗进来的太子成郢。
“我告诉你,我的死,必定会成为你的劫,你若是躲不过,那咱俩便黄泉再见。”
“太子妃,要如何毁掉我?”
“总归要我先死了你才会知道,不是吗?”
她再次扭头看着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的已然死去的人,胸臆中竟然升起了一股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言犹在耳,原来林安澜是真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一直都在提醒她,是她愚钝,竟然丁点未能猜透。
她真蠢,真的。
这一回,比之上一回,简单了些。不曾有**闹,不曾有那么多的围观者,也不曾有那么多的指责者,只是殿里的宫女们随着锦段跪了一地,等太医确诊了林安澜确实死于附子与即子两味毒药之后,尽数委顿于地,知道此劫难逃,是必死无疑的了。
太子妃中毒而亡,只怕这流华殿中所有的宫女,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锦段闭目笑了笑。早在那一次出暴室时,锦段便一直做着再次进去的准备,她始终觉得其实那里才会是她的最终归宿。今日之事,不过是个印证罢了。
太子妃暴毙,终究不是死了一个良媛比得过的。很快,郑太后赶来了,敬妃赶来了,皇帝也赶来了。
她在郑太后森寒的、带着凛冽杀气的目光之下,被虎贲将拖走,在被拖出殿门的那一刻,她看到了站在角落里的李夜茗,卑微的姿势,沉静的模样,连面色都不曾动一下,似乎被拖走的这个人,与她毫无关系一般。
锦段望着四方天空,微微笑了笑,忽然想起了郑良媛死时,李夜茗不顾一切与林安澜据理力争的模样。
原来这座皇宫真的是座修罗场,死人变活人,活人变死人,疯癫痴狂,权力欲望,你死我亡,群魔乱舞,最能将活生生的一个人,变成死气沉沉的一只鬼。
只是这一次,锦段终究未能延续上一回的好运气。阴湿的暴室内,她与当时在流华殿里的几个宫女被关在了一起,入耳处,尽是嘤嘤的哭泣声与嘶哑的喊冤声。
她知道,这一回,她是真的完了。程洛山不会出现,成郢不会出现,李夜茗也不会出现。天底下最有权势的那一家人想要她的命,谁也保不住她。
附子,即子。
那日燕丝与她说起时她就该留心的,那些所谓的刺客,所谓的搜宫,都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是她傻,对那不了了之的搜宫,却只以为是在为冷宫的那一次瓮中捉鳖做掩护,从不曾往更深处去想过……
敬妃唤走了燕丝,成郢叫走了李夜茗,林安澜喝药前的那些暗示……分明早已有那么多的警示了,而她却从头到尾都未曾放在心上。
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啊!
灵波哭着搂着锦段的腿,“良娣,咱们是冤枉的啊,您跟太子、皇上说,咱们是冤枉的!”
锦段看着她匍匐于地,凄惶无助的样子,忽然想笑。她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冤枉?要说冤枉,还有谁比她更冤吗?可他们要的就是她的冤枉啊!她又要找谁喊冤呢?谁能帮她洗冤?谁能?
宫女们见她那样诡异地笑,皆被她笑得遍体发寒,抖抖索索地试着远离她。
看着她们的样子,锦段越发笑得欢快,“怕了吗?这才刚开始呢!说不定等下就会有刑具用上来,谁都别想逃得掉!”
她话音刚落,狱中的哭声便大了起来,凄厉又悲苦。
锦段靠在角落里,笑着笑着,眼泪便落了下来。她也想哭,也想喊,也想叫,可是在这压抑的皇宫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她早已哭不出来,喊不出来,也叫不出来了。
就这样吧,她想。既已到了这一步,那便很快就尘埃落定了。这一生,就此罢了,下一世,再也不要做这悲苦之事了。
“良娣放心吧,有太师在,良娣不会有事的。”
温婉的声音在锦段耳边响起,带着柔柔的暖意。
锦段睁开眼睛,侧目看着她身旁坐着的灵则。看到她温和的眼眸,带着些许安定人心的气息,她怔了怔,之前倒是未曾发现,这灵则竟生了一双能安定人心的好目。只是这双眼睛却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时候,让她想起了成郢。
同是一双温柔的眉目,却能用那样的温柔,要人性命。
“谋害太子妃,这样大的罪名,不光是我,连锦家都会跟着遭殃。谁能救我?”
灵则想了想,道:“奴婢不知还有谁能救良娣,只是有这样一种感觉,良娣不会有事的。”
“不要安慰我了,灵则,”锦段闭目靠在湿冷的墙上,“咱们都是将死之人。”
灵则不再说话,只是笑了笑,安静地坐在她的身旁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暴室的大门被打开了,有嘈杂的脚步声传来。锦段依旧闭目不动,身旁的灵则却忽然惊呼出声:“夜茗姐姐!”
锦段一个激灵睁开双目,果然看到由远而近的虎贲将押着两个人走了进来,当先一人,不是李夜茗又是谁?
她疯狂地起身跑到铁栏栅旁,大叫:“夜茗!”
李夜茗抬起一直垂着的头,在看到锦段的那一瞬,眼底露出了一丝温暖的笑意,她道:“是奴婢连累了良娣。”
锦段心头一片冰寒,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这时皇帝身旁的殿中省内侍走上前来,赔着笑道:“奴才请良娣安。良娣在此受苦了,请良娣这便随了奴才出来吧。”
锦段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面无表情地问:“什么意思?”
内侍道:“皇上已然查明,太子妃之死,非良娣所为,乃良娣身旁宫女李夜茗伙同燕丝施毒谋害太子妃,嫁祸良娣。奴才奉皇上命,将此二人收监。”说着又赔笑,“委屈良娣了。”
锦段漠然地看着在高大威猛的虎贲将的挟制下更显娇小瘦弱的李夜茗,忽然觉得耳中嗡嗡直响,头痛欲裂,那些话在她耳中回响了一遍又一遍,她竟是一丁点也不明白(看经典来书农书库)其中的意思。
李夜茗伙同燕丝施毒谋害太子妃,嫁祸良娣。
嫁祸良娣……嫁祸良娣……嫁祸……
狱门被打开,内侍恭恭敬敬地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良娣请。”
锦段怔怔地走出去,慢慢地走到李夜茗的身畔,她嚅动着嘴角,“李夜茗,你怎么能这么……伤我的心?”她走到这一步都是为了谁?她和木皇后处心积虑地为她谋生路……她可倒好,却一头撞到了死路上来!
李夜茗抬头,动了动嘴角,又动了动,眼睛里有泪水涌了出来,原是想哭,可嘴角却微微扬了起来,她沙沙地道:“对不起,姐姐,若没有你,我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
她话音未落,锦段飞快地扬手,狠狠落下一个耳光,又重又狠。
这一个耳光,锦段用了全力,李夜茗的半边脸立刻红肿起来,她却仍旧笑着,“你打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锦段看着李夜茗被她打得又红又肿的那半边脸,心中大恸,绝望与疼痛瞬间袭来,那一刹,她觉得自己再也承受不住,双膝一软,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再醒过来时,她人已在东观殿,灵则、灵波、灵叶三人守在她的榻前。昏倒之前发生的事情一一在眼前闪过,她动了动,觉得自己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灵则扶着她起身,灵叶忙在她背后垫了两个软枕,想再扶着她躺下,锦段却一把挥开了她,“太子在哪里?我要见他!”
灵则抓了外衣为她披上,道:“宫里在办太子妃的丧事,太子一直在忙,一个时辰前还来看过良娣。”
锦段死死抓着她的手腕,惨白了脸色,却面无表情问道:“他在哪里?”
灵则迟疑了一下,“现下应该在孤树堂。”
锦段推开她,就要往外走。灵波与灵叶一把拦住了她,急声道:“良娣的身子在暴室受了湿气和寒气,太后嘱咐了让良娣好生休养,暂且不要随意下床。”
太后嘱咐?锦段冷冷哼了一声,大不了就是一个死,还有什么比这样受他们的摆弄折磨更让人痛苦?
身后的灵则也拉了她,温声细气地道:“良娣就算要出去,也要换身衣服吧,这样总归是不妥的。”
锦段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出声。灵则便冲另外两个使了眼色,一时便有小宫女端了水进来,几人一声不响地帮她穿衣梳洗。
出东观殿时,天已近黄昏,锦段只觉得头仍旧是昏昏沉沉的,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孤树堂走。她什么都不想,甚至连李夜茗也没有想,就这样昏昏沉沉地走着。
孤树堂外的廊庑下站着的内侍宫女见她到来,齐齐矮下了身子行礼。大殿里守着的绿莪忙迎了出来,低声向锦段道:“太子一人在内殿坐了一下午了,良娣稍等,奴婢去通禀。”
锦段倚了身后廊柱,不点头也不摇头。绿莪看她的样子,叹了口气,进了暖阁去通禀。不一会儿,又匆匆出来,道:“太子宣良娣进殿。”
锦段扶着廊柱站直了身子,眸光里闪过一丝冷凝之色,一扫方才的昏沉,冰冷冷地走了进去。
暖阁的碧纱窗下,成郢一个人沉默安静地坐在那里,看见她进来,不言不语。
锦段走到他身前,屈膝重重跪了下去。
“起来吧。”成郢看也不看她,似乎她要说的话,他已全然知道。他低低地说着:“你想说什么我都明白(看经典来书农书库),不用白费口舌了,没有用。”
锦段看向他,“太子妃死前悔悟,不该对太子用情太深,堪不破太子的温柔,所以才落得如此下场。”
“是吗?”成郢转头看她,淡淡地,温和地笑,“那么,她是在劝你彻悟了?你可有清醒?”
锦段终于看到了他的眼睛,仍旧是不见底的温柔。可是她却在这不见底的温柔之中,看到了一抹深切的哀伤,那是只有在伤极痛极之下,才会有的哀伤。
“既然当时太子已将她叫到孤树堂避开了,为什么事后又任由她任性往死路上走?!”说到后面几个字时,锦段的声音已渐凄厉。
成郢抬头不语,痉挛着的手指慢慢搭到自己的面上,颤抖着身子,不知是哭还是笑。过了一时,仍淡淡地道:“你身子还没有好,回去休息吧。我已经死了两个女人了,不想再死第三个。”
“女人的性命,于太子来说,又算得了什么?还不都在太子的股掌之间。”
成郢仿佛是累极了,他带着深深的疲惫,淡淡地道:“去看看她吧,也许,她已经害怕了。”
那日在流华殿上,锦段被拉下去之后,她并不知道,李夜茗安安静静地走到了大殿中央,看着高坐在上的太后与皇帝,神情淡漠,语气平静地道:“太子妃是我杀的。”
此言一出,惊了四座。
皇帝问:“你为何杀她?她是太子妃,而你只是宫女,如此作为,所为何来?”
李夜茗似笑非笑地看着皇帝,嘴角带了深深的嘲弄。她道:“那个位子本该是谁的,难道皇上不该是最清楚的?”
皇帝看着她倔强的样子,向来冷静的眸子里,露出了一丝深深的痛意,想起了那个被他借口禁足在椒房殿里的人,不再言语。
郑太后淡淡地道:“既然有人替你顶了罪,于你来说,不是正好全了你的心意?你又何必站出来自己承认?”
李夜茗嘴角讥诮的意味更浓,她冷笑,“全了我的心意是不假,可我虽识字不多,却也懂得,以德报德,是人存于世之根本!李家养育我,在我性命堪危时救我性命,供我衣食,待我若亲人,于我有大恩德,哪怕他们要我以命相报,我亦无二话!我做此事,仅仅是因为心中不平罢了,却也未曾想过要连累太子良娣一同丧命。”说着,她轻蔑地望着皇帝与郑太后,讥笑,“皇上向来以仁德孝义治天下,怎么,难道竟不懂得如此道理?还是太后以为,以直报德,方才是对?”
这样的李夜茗,不要说皇帝与郑太后,就算是成郢,亦被她惊呆。
一向胆小怯懦的李夜茗,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还是……她生怕自己,不会被赐死?
郑太后果然大怒,不容她再多言,当场命人将她押入暴室,杖毙。
在李夜茗被虎贲将拉下去后,成郢找了借口出了流华殿,遣开了虎贲将,看着她,问:“何必要这么做?”
李夜茗低眉不语,再无方才盛气凌人的倔强凌厉,余下的,只有一心等死的漠然。
“你就这么想替你姐姐去死?”
李夜茗淡淡笑了笑,道:“既然非要死一个不可,那如果是我,不是更如了你们的心意?我死了,你们也就不用再担心什么了,纵然还有当年的那个婚约,可人都死了,还有什么用?你的江山,终究还是稳固的。太子你说,是不是?”
过了好一会儿,成郢才淡淡地答:“是,你若死了,我便不用受那个婚约的**,不必娶你了。这样,我便不会拥有一个身上流着程氏血液的孩子。这座江山,终究还是只姓成。”
李夜茗安静地看着他,看着他一贯温柔的眉目带了些许的凛冽之色,一直以来压在心中的不解终究占了上风,她忍不住轻轻地问:“太子,江山真的有这样重要吗?重要到你要以自保为名,行极恶之事?难道……在你心中,只有它最重要?”
成郢冷淡了眉目,“你说我以自保为名,行极恶之事?夜茗,你向来是个聪明的姑娘,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的亲生母亲无过被废,十余年活得不人不鬼;你的亲生母亲要杀我,十余年来不停地买通我身旁的人,在我的饭食中投毒或意欲行刺……难道我做人子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生母受苦受难,就该束手待毙,甘心赴死?”他一步步逼近她,幽深的双眸冷漠无温,“你可以自怨自艾,亦可以怨我狠心绝情。但是,夜茗,你不该学她们,你不是那样的人,你该好好地活着。”这样的话,成郢从不对人说起。这个时候,他自己都不明白(看经典来书农书库),自己为何会对李夜茗说出这番话。这不是他该说的话,或者,是不该对她说的话。
但是片刻后,他为自己的这番话找到了理由:这座皇宫已是污泥遍地,甚至连他自己都深陷其中,不可自拔。而李夜茗这株一直被锦段尽力保护的小小的嫩荷却是干净的、自然的。美好的东西是人人都向往的,所以,他才会不希望明珠蒙尘……所以,他才会对她说出那番话。
只是,听到这番话的李夜茗却突然泪流满面,她语带控诉,“太子,你是怎么样才说得出这样的话的?一边处心积虑地要我的命,一边却还想要我活着……如果不是……如果不是我的亲娘还活着,如果不是皇帝在乎她,你们何必这样大费周章?一句话,一个动作,便可以让我死无葬身之地了!”
成郢闭上眼睛,她的话似乎让他躲无可躲,他慢慢伸出手,抚了抚她冰凉墨黑的头发,眉峰抖了抖,终于轻声道:“是啊,我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这般矛盾。既想要你永远消失,却又舍不得你……李夜茗,你说,你们母女,究竟有什么好呢?”
李夜茗泪如雨下,她看着他抖动的眉峰,看着他将感情压抑,再压抑,终究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母女,究竟有什么好呢”。
你们母女,究竟有什么好呢?
她终于忍不住,哭道:“我怕死,也不想死。我只是……我只是心中难过,太子,我真的很难过。我以为我会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可是我没有想到,我将会这样死……我没有什么好,可是我死在你设的局中,你便会记住我一辈子的,对不对?”
“我会记住你的。”成郢抚着她的脸,帮她擦着不停掉落的眼泪,“你不如你姐姐长得好看,你性情温顺,不出彩,你只是个平凡的女子……但是我会记得你的,李夜茗。”
李夜茗点头,她笑着哭道:“我心中很欢喜,我会死而无怨的。”
成郢却道:“你还是怨着我吧。我的母亲,还有你的母亲,都是怨了一辈子的,女子若是不怨不恨,总是白活了一辈子。”女子若不怨不恨,又怎能在骨子里深深记住一个人,将他记在灵魂里,生生世世,不会忘记呢?还是……怨着吧!
李夜茗似是明白(看经典来书农书库)他的意思一般,含笑点头,“好,我必定生生世世,都怨着你,恨着你。恨你只喜欢我,却不爱我;恨你伤我姐姐的心;恨你……既想我平安,又想我死去;恨你让我的人生,活得如此卑微。”稍顿,她又道:“既然我如此恨你,那么,太子能应允我一件事吗?”
“你说。”
“好好待我姐姐。你知道,她是无辜的,她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在这个世上,我是她唯一的亲人,而你却是她唯一的依靠——我死了,她便只剩下你一个人可依靠了……你好好待她,不要让她伤心,不要让她难过,让她永远陪在你身旁,与你好好过完这一生。让她余下的人生,不怨,不恨,不哀,不怒,平安幸福。太子,你说,好不好?”
成郢的面色瞬间变得晦暗莫测,但当看到李夜茗那双被泪水洗得清亮的眼眸时,又重新变得悲哀,他轻轻点头,许她一字:“好。”
得了成郢的许诺,李夜茗的笑容在唇角蔓延。临行前,她最后一次向成郢揖礼,静若处子,浅笑晏晏,“愿太子得偿所愿,他日能成旷世名主,江山天下,福泽万世,名垂千古。”说罢头也不回,随了虎贲将去往那本该属于她的去处。
当锦段得知这一切经过之后,不顾一切地冲进暴室,只想着要再狠狠地给她一个耳光。但看着妹妹纤瘦的身躯,巴掌大的脸上那一双盈盈大眼委屈地看着她时,再硬的心肠也软了下来,她搂着妹妹,痛哭不止。
李夜茗伏在锦段的怀里,就如幼时哭闹后一般,锦段抚着她的背,轻轻地拍着,阴沉昏暗的狱中,竟一时弥漫着静谧温馨的气息。
“姐姐,毒是太后让燕丝下的,太子是知道的。我想,他们之所以这么做,为的还是要我的命。否则若当时我们两姐妹都在场,依着姐姐的性子,是势必要想尽办法将我择出来的。但他们先将姐姐关了起来,再让我为救姐姐自行认罪,这样他们既不逼急了锦家,又能要了我的命,一举两得。并且我猜想,白衣姑姑定然是落在了太后的手里,也不知她如今……怎么样了?”
她的话,让锦段刚平息下去的悲愤,又再次燃烧起来,“你既然都明白(看经典来书农书库),那又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姐姐……”李夜茗叹息,“你是明白(看经典来书农书库)的,我是程洛水,是程臣浅和皇后的女儿。皇后手里拿着那个婚约,一旦她不顾一切宣扬出去,太子势必要迫于压力,不得不娶我。只是这样一来,程洛山就危险了,他们必然会先要他的命,就连……姐姐和皇后,只怕也保不住。”她往锦段的怀里蹭了蹭,“姐姐,我那时候就曾想,纵然知道我是程臣浅的女儿又能如何呢?我做不到与他们血亲相爱,继承不了他们的仇恨与亲情。可是,真到了这个份上,我却又做不到……用他们的血泪,换我自己的平安喜乐。还有姐姐,自我有记忆起,我便是跟姐姐相依为命的,疼我、爱我、护我的,一直都是姐姐,除了姐姐,我再无旁的亲人。我又怎能眼看着姐姐陷入危险而无动于衷呢。”
那个时候,在流华殿里,她看着锦段被虎贲将拖了出去,若她不站出来,锦段势必性命难保。那时她突然想:木皇后是我的母亲,锦段是我的姐姐。我不能让她们陷入危险……既然我本来就是该死的那一个,那就我去死好了,让她们活着。
于是她便站了出来,以极为不屑的姿态,狠狠嘲笑了那一对害得她家破人亡的,高高在上的**,告诉他们,什么叫以德报德,什么叫无义小人。
锦段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她搂着妹妹哭道:“夜茗,我该怎么办啊?我该怎么救你呢?皇后被软禁了,我出不了皇宫,身旁没有可用之人,我不知道该如何救你……夜茗,姐姐这样笨,这样无能啊……”
李夜茗抬手抚着她的脸,一下一下地帮她擦着眼泪。她抿着嘴角,露出小小的笑涡,道:“姐姐呀,你不要难过。我死了,你从此便在这宫里没了顾忌,我再也不会拖你的后腿,不会让你为难,不会再让你日夜为我担心……你放心,太子已向我许诺,他不会再动你。姐姐,你的福气在后面呢,你会享福的。”
“我要这样的福气,做什么?”
李夜茗笑了,“替我好好地活着呀,我还没有活够,余下的人生,姐姐便替我活着好了。”
只是,以这样达观知命的姿态安慰姐姐的李夜茗,在锦段被狱内守卫强行请走的时候,却拉着锦段大哭着不肯放手。
“姐姐,我害怕,我不想死啊!”
锦段肝肠寸断,搂着妹妹,宁死不肯松手。直到后脑遭到重击,不知被谁打昏了过去。直到倒下的那一刻,她的耳畔、脑海中,仍旧回响着妹妹恐惧的叫声。
“姐姐……”
“姐姐,我害怕呀,我不想死……”
姐姐……
姐姐……
姐姐……
一声声的“姐姐”,是从小叫到大的,锦段在睡梦中,在半梦半醒中,在此后的人生中,这个娇俏爱笑的声音,这一声“姐姐”,成了她生命中再也抹不去的印记。
当锦段醒来,睁开眼睛看着细葛纱帐,心底里的绝望沉淀成了无望,她逐渐清醒,那种由无望而演变成的荒凉感,在她的心底扎根,从此再也挥之不去。
灵则见她醒来,便上前来,低声问:“良娣醒了,吃些东西吧,您已有两日未进食了。”
锦段怔怔地问她:“我妹妹呢?”
灵则低眉,面带不忍。
锦段又问了一句:“我妹妹呢?”
过了好一会儿,灵则道:“夜茗姐姐……没了。太子没许内侍杖毙,赐了药,就在一刻钟前。”
没了?
锦段无言地看着她,似是不明白(看经典来书农书库)这句“没了”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良娣节哀。”
锦段终于听懂了“节哀”这两个字的意思。她怔怔地想,“没了”便是“死了”的意思。
她的夜茗,没了。
她慢慢地起身,初醒时那种头痛欲裂的感觉也莫名地消失了,她只觉得自己如同站在了云端,四下无风无雨也无晴,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呼吸。她想,也许,她也快要死了吧?否则,为什么她连自己是不是活着,都感觉不到呢?
灵则没有阻拦她起床,而是蹲下身子替她穿鞋,整理衣襟,口中低声道:“太子殿下说了,您若醒来,可以去暴室看一看夜茗姐姐。兴许……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锦段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神色恍恍惚惚,却偏还能回答灵则的话:“替我谢太子殿下恩典。”
就这样,灵则扶着她,一步一步挪到了暴室,走进那森寒如地狱一般的地方,她看不到一旁沉默站立着的程洛山,看不到立在阴影里的成郢,一双眼睛只看到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的被她放在心尖尖上疼爱的妹妹。
李夜茗的脸上似乎有被擦干净了的,鲜血的痕迹。锦段还未走近,便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她拉过李夜茗,将她的头搂进怀里,一下又一下,擦着她脸上那些隐约的,鲜血的痕迹。
因为毒药太过剧烈,所以饮罢才会七窍流血吧?
她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低声叫:“妹妹啊,妹妹,你睁开眼睛看看,姐姐来了。”
可是再也没有那个娇俏清脆的声音回答她。在这里,回荡着的,只有她的妹妹惊恐害怕的叫声。
“姐姐,我害怕,我害怕呀!”
锦段怀里抱着她最爱的妹妹,慢慢地回头,定定地看着阴影里站着的那个人,她用沉静到波澜不兴的声音,静静地道:“你毁掉了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牵挂的人,成郢,我永不原谅你。”
永不!
天朝皇太子妃亡故后,妃位虚悬。建元十五年六月初六,锦段以太子良娣位晋皇太子妃正位,摄东宫事。
册封嘉礼当日,锦段着褕翟大服受册,晋金玺龟钮,朱绶。与成郢拜过太庙后,理应于神明殿拜谢帝后,但出现在神明殿的,却只有建元皇帝一人。
低眉行大礼时,锦段咬紧了牙关,努力不许自己去回想那一幕在心底挥之不去的画面。没有了呼吸的妹妹安静地躺在阴暗的暴室里,依旧清丽的面上有着尚未擦净的血迹,耳畔回荡着的,是妹妹一声又一声地唤着“姐姐”的声音。
自那一日起便阴雨连绵,至今一月有余,不曾停歇。
锦段想,是该要下雨的。夜茗死得冤,死得惨,若不下这一个月的雨,又有谁会知道天朝皇宫的暴室里,曾死过怎样一个年轻的姑娘?她是那样的纯真无辜,她是那样的恐惧死亡,最终却为了自己而甘心赴死,仅仅是因为父辈的生死恩怨、江山天下。
自李夜茗死后,锦段便卧床不起,直到被册封的前一日,才能够勉强下地行走。如今神明殿里本该坐着皇后的那个位置却是空的。亲生女儿死在皇宫的暴室里,也不知木皇后如今境况如何?
这一夜,锦段与成郢在流华殿里对坐无语。
这一夜,这个在人前永远是那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皇太子,却在锦段的面前,再也无法维持他温柔的面目。他面无表情,沉默不语,就如同李夜茗死后,锦段承受不住而卧病在床,成郢到东观殿里去看她那日一样。那时,锦段咬牙切齿地告诉他:“不是所有的自我保护都是值得被原谅的。你毁掉了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牵挂的人……成郢,来世今生,我永不谅解你!”
那时的成郢也是这样的一副表情。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地道:“我答应了她,会一辈子对你好。有些事情,不该你插手的,就不要多问,安安稳稳地待在我身旁,我会保你一世荣华的。”
他告诉她,她如今所得到的一切,都是用李夜茗的性命换来的。而这些,本该是属于李夜茗的。
“用我妹妹的一条命换来的荣华吗?”她问。
“不管是用什么换来的,该给你的,我都会给你。”他道。
“可那是我的妹妹,我的亲妹妹啊!”
“她不是你的亲妹妹,你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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