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聆听，夜（1 / 1）
梨浠醒来的时候是晚上，她以手背触上自己的额头，已经感觉不到热的感觉，看来烧已经退去了，所以头脑已经清醒了许多，只可惜那种半梦半醒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云儿……”梨浠轻唤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她便可以清楚梨云还没有被救回来。
挣扎着在床上起来，梨浠拖着劳累的身体走出的房间，才发现原来自己身处一座华丽的豪宅之中，雕龙画凤的回廊，那种着各种花草的院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过雨了，院子里弥漫着湿润的气息，梨浠总觉得春天的雨总是最温柔的，绵绵雨意，滋润着院子里的芭蕉，芭蕉出奇的绿，在一片浓绿中藏着几枝樱桃，那绯红在万绿丛中闹着春意。
房间的回廊下是人工的水流，如溪流一般的水环绕着院子，一层层的深入，如此鬼斧神工的建筑，倒有小终南之意。
夜色已浓，梨浠却猛地发现回廊下的水面上漂浮着许多小灯笼，灯骨玲珑，用泪竹劈成，扎出莲花的样子，透过彩纸，火苗一闪一闪，在她面容上折射出淡丽的色彩。
莲灯？
梨浠觉得自己好像在梦中一般，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那些莲灯，沿着长长的回廊向前。
莲灯顺着水流向前，而它们的终点是那见着一座凉亭的假山平台下，拥拥簇簇的为着那凉亭之下，宛如一片片回归到花托上去的花瓣一般。
凉亭挂上了沙草编织成的帘子，厅内坐着一个人，那是赵恒。
和白天的时候那一身墨绿的儒衫不一样，赵恒换上了金黄色的长袍，他坐着凉亭内的石椅上，面前的石桌上置着一盏灯。
赵恒看见了梨浠，便轻轻牵起了凉亭的帘子，让梨浠走进了凉亭，他们的动作太快，帘子牵起放下来的时间非常迅速，那些被灯火吸引而来的流萤来不及飞进凉亭中就给帘子隔了下来。
梨浠坐在赵恒的身边，眺望如雨的流萤扑向草帘，凝结着露水的草丛的荫里，还可以听到一两声细若游丝的虫鸣。月光好像霜一样洁白，细细密密的从变化多端的云上洒下来，那画面说不出的悠闲。
可是现在不是悠闲的时候，她的心依然因为梨云的行踪而牵挂，：“公子，舍弟……”
“梨浠姑娘不必担心，我派了人去衙门，也找到那些滥用职权的人了。不过在我的人去到衙门以前，梨云公子已经离开了。”已经知道梨浠要问些什么，赵恒便轻声纳打断了梨浠的话，“衙门的那些捕快一开始也没有料到他们惹上了不得了的人呢，当他们还想去把梨云公子抓回来已经太迟了。我已经派人处罚他们，毕竟那些鱼肉百姓的人是绝对不能姑息的。否则那些捕快不就成了顶着朝廷帽子的强盗了吗？”
对于惩罚那些捕快梨浠根本不想过问，她微微的闭上眼睛，平抚下自己的心情，梨云竟然可以先走一步的话，至少证明他并没有受伤吧……
“放心吧，梨浠姑娘，我绝对会让你们姐弟在金陵好好的生活下去的。”
面对赵恒的诺言，梨浠抬起头来看着他，然后露出了无心的微笑来：“奴家自然明白。毕竟，君无戏言啊……”
听见了梨浠这句话，赵恒先是一愣，然后便冷静了下来：“梨浠姑娘为何要用这个成语呢？纵然姑娘知道了我的身份，也不至于……用这个成语吧？姑娘或许不知道，在我听来，这个成语有太多的意思了。”
“公子认为是什么意思，那么便是什么意思。”梨浠会意地笑着，她的笑容如花似玉，却笑不出半点的心来，因为她太清楚自己已经知道了太多“未来”了。
“梨浠……”赵恒的心里开始戒备起来，眼前的少女貌若天仙，甚至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有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可是当她自称“奴家”的时候，就像是在迷惑着什么人，听得赵恒很不自在。
就算无心，赵恒也是听出了梨浠话中的意思，那么一句“君无戏言”已经包含了太多的含义，就算只不过是无心……
梨浠已经不想去纠正自己的说话了，因为她的心系在梨云的身上，也因为这样，她却很清楚只要面前的这个男人才有本事使得她俩姐弟在金陵平安的生活下去。
或许逃避的日子过得太久了，纵然她不过是十六的芳龄，可是一个舞娘最终也无法躲避成为舞姬的命运，她早就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为了弟弟梨云的安全，她必须躺到某一个男人的床上去。
虽然，现在还不是时候，如果可以犹豫，她就不会轻易的出卖自己。
赵恒轻叹了一口气，就算将来他真的如梨浠所言成为了一国之君，可是心里失去的东西太多，现在听到了如此的喜讯也高兴不起来呢。
“梨浠姑娘，你放心吧，我一定让你和你的弟弟可以在金陵平安的生活下去……”赵恒轻声地把自己的承诺重申，他的视线透过了梨浠，仿佛看见了记忆之中那些已经开始模糊的景物，“长夜漫漫，想不想听我说一个故事？就当作是……我给你找梨云的报酬？”
“奴家洗耳恭听。”梨浠深深地俯首，恭敬却显得疏远的礼仪。
是的，他们只要紧守礼仪，才可以疏远，只有疏远，才可以避开那些会把他们毁灭的陷阱。
赵恒闭上了眼睛，趴到了石桌上去，开始喃喃的叙述起那个本来就是别人的故事来：“皇宫里有一个名为‘绯’的少年，他是很久以前某一个大臣的远亲，在那个大臣被皇上铲除以前就送到皇宫里去当人质的，可是太子却从来不把他当成人质。绯很喜欢笑，他的笑容很漂亮，太子私下称他为绯颜，虽然有点女孩子气的名字，可是绯颜却有着很大丈夫的性格呢，这一点和梨云公子出奇的相似。”
“嗯，是啊……”已经隐隐猜到了赵恒所说的并非什么故事，而是往事，梨浠却依然无法自制的开口应和着。
“因为那个以大臣被皇上处死以后，绯颜就很少笑了。他只能安静的跟随者太子的身后，很努力地做好本分。有人说他怕死，也有人说他希望通过得到太子的宠信而阴谋计算着谋朝篡位，可是不管那些流言说些什么，太子都把绯颜带着身边……”
“绯颜喜欢红色，于是太子把自己的寝宫都涂上了红漆，命所有宫女穿上红衣，甚至夏天挡蚊子的纱窗也得染红。绯颜喜欢灯，在傍晚的时候，太子就要整个寝宫挂满华灯，然后陪着绯颜看着火光摇曳。绯颜喜欢夹竹桃，太子就在自己寝宫后的小花园内种满了夹竹桃，夏天的时候火红一片……”
记忆之中，大片大片的夹竹桃在夏风中燃烧起来，粉白或粉红的花朵逐渐变成了大红，一直催拉枯朽至黑夜的深处。
“在重阳节的前一天，绯颜不见了……”沉默了好一会，赵恒才继续说道，“甚至是与绯颜朝夕相对的太子也说不清楚绯颜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太子寝宫内所有属于绯颜的生活用品都不见了，简直就像是绯颜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唯一不变的是……那些红色的柱子，穿红衣的宫女、以及那朱红色的纱窗和院子里的夹竹桃。
太子像是着了魔一样，命所有的宫人都必须去找绯颜，可惜找了一天也找不到。在那一天的时间里，太子病了。太子病得很奇怪，发烧，吐血，药石无医。在重阳节的夜里，皇宫里有庆祝的宴会，皇帝会和他所有的妃嫔和孩子聚在一起。可是因为太子病了，所以皇帝就没有邀请太子。”
赵恒闭上眼睛，往事历历在目，他比任何人都要看的多，所以心里的愧疚也要多……
也在这个时候，回廊上传来了人的脚步声，赵恒猛地睁开了眼睛，原来是时候他的太监徐安……
“奴才拜见殿下。”在凉亭的台阶以前，徐安跪拜下来，“奴才是来复命的。”
“你退下吧，明天再说了。”赵恒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示意徐安离开。
徐安有点惊讶赵恒的回应，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赵恒，再看了一眼坐在赵恒身边的少女，他认得她是下午的时候晕倒在门前的少女，美女，纵然在皇宫之中也非常少见的美女，江南之地果真是美女如云，难怪就连一向鲜少近色的三皇子寿王也会如此心动。
徐安暧昧的一笑，点头退了下去。
“公子请继续吧，重阳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在看见徐安已经离开以后，梨浠便催促起赵恒来，不能怪她，因为赵恒口中的这一个故事实在太引人入胜了。
“好的。”赵恒对着梨浠微微一笑，便继续说下去了，“因为绯颜的失踪，太子已经非常伤心了，现在皇室的夜宴，皇帝竟然不把他这个继承人请去，也让他有一种被遗弃了的感觉，于是更是郁郁不欢。二皇子与太子同是一母所出，感情深厚，二皇子不忍太子如此颓废，便在夜宴上离席，亲自去了太子寝宫，本来打算与太子把酒言欢的。怎料他们在太子寝宫里那个种满红色夹竹桃的院子中，发现了绯颜的尸首。正确来说，是院子的井中。二皇子和太子一起把绯颜的尸首捞了上来，发现绯颜是被人勒死后抛进井中，可见是被杀。二皇子命所有的宫人不许外传，他要亲自的像皇帝报告此事，查明真凶，于是便马上离开了太子的寝宫。接下来的事情，二皇子就不知道了。”
话到这里，赵恒唇边的笑意竟然更浓，那样的笑容凄绝且冷漠，他看着梨浠艳若桃李的脸容，轻声地说着：“你知道接下来怎么样了吗？”
面对赵恒的问题，梨浠木然地摇了摇头，赵恒的表情太凄绝了，纵然是看惯了事情的梨浠也不敢去想象接下来的故事。
“太子遣开了寝宫中的宫人，独自一人搂着绯颜那已经发臭的尸首，却一滴眼泪也留不下来。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点哭声来。他为绯颜穿上了红色的锦衣，而自己也换上了红色的长衫，火红火红的，就如是新人拜堂时穿的礼服，真的很好笑。纵然没有凤冠霞佩，没有众人的祝福，可是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对新人一样。最后太子搂着绯颜的尸首，用红色的蜡烛点燃了寝宫那些朱红的垂帘，一间间房，一件件物件的去点燃。”赵恒的话顿了顿，然后用作结论的语气说道，“太子的寝宫失火了。皇宫里的人都慌忙的去救火，好不容易的把太子从火场里救出来。皇帝大怒，问太子为何要放火焚宫。太子看着皇帝傻傻的笑着，什么也没有说，二皇子想要说绯颜的死，却被太子阻止了。皇帝看着太子一身酒气，举止疯癫，于是便生气的下令罢免太子，贬他为庶人，次日早晨就被逐出了皇宫，并且太子放火焚宫一事不得外传，以免为皇室抹黑。”
“太子认为绯颜的死是皇帝的安排？”梨浠隐隐可以明白太子那种伤心欲绝的感觉，因为她还记得母亲自杀前一天夜里那样哀绝的神情。
“让绯颜死掉的或许并非因为皇帝的命令，毕竟皇宫之中人命本来就不值钱，得到了皇室的爱的人往往只会死于非命，毕竟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现白头。”赵恒微微摇了摇头，似乎不喜欢自己说的话，“其实，有人亲耳听见皇帝下令杀死绯颜，也亲眼看见那这是非勒死绯颜然后抛尸井中，更是看到太子放火焚宫……多狠心的人啊，看见了世界上最悲惨的事情，却依然冷眼旁观，落得了从此以后，夜夜失眠，并且好像对每一个人都愧疚一样的心。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死？”
“这个人……是你吧。”
没有否定梨浠的说话，赵恒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到了此时此刻，我都没有明白为何自己可以不去阻止，眼睁睁的看着那么疼爱我的大皇兄堕落至此，他失去了绯颜，看起来是变得疯疯癫癫，其实他一点也不疯，疯的是皇宫里的那些人，只懂得对上奉承，对下剥削，表面上奴颜婢膝，却在心里骂你，看起来笑面迎人，其实就是口蜜腹剑，每天都要戴着面具做人，难道不是疯癫的表现吗？为了权势，手足相残，就连一起用膳也得要唇枪舌剑一番，就连夫妻也会同床异梦，只想着明天如何对付这个人，后天又如何陷害那个人，永远不会知道，剃人头者，人也剃之……”
“所以你离开了皇宫，来到了江南？”梨浠其实在心里有一点同情赵恒，如果要她伤害梨云，她情愿自己死掉也做不出来，手足相残，那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是的，可是我却想不到，你竟会说我成为下一任皇帝。”赵恒看着梨浠，他的视线很坚定，“你说的预言是真的吗？”
梨浠犹豫了，可是她更清楚就算她说了出来，历史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既然如此，为何不给这个伤心的男人一点希望？
“是的，你将会成为皇帝，还有七年，七年而已。”
“如果我成为了皇帝，我一定会让皇兄的下辈子好好的活下去，绝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