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第 47 章 瘦尽灯花又一宵(1 / 1)
蜀地的早晨又湿又冷,房门一开,未尽的睡意被缓缓流入的寒气一下去驱散了。
湿滑的古井边,一名男子挽着袖子提起刚打的井水,悠闲地洗净双手,又掬起一把湿了脸,微弱的阳光来不及照耀全身,那凉水顺着鬓边滴滴答答落在光滑的井台上,他慢慢地放下翻卷的袖子。
刚睡醒的男人和刚出浴的美人一样,有股自然而然慵懒的气息,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韵。
“真巧,又见面了。”
“方圆几十里只有一处村庄,我可不想老睡树上。”他又拎了桶水上来:“洗脸吗?”
突然有一丝慌乱,我发现自己蓬头垢面,眼泡肿着,鞋也穿一只,还有一只怎么也找不到了,和眼前的男人相比,这幅摸样无论如何算不上光彩照人。
转身进屋,反手把门关上,开始找那只鞋,柜缝里没有,床底下没有,犄角旮旯也没有,不知为何就是找不到那只合脚的鞋子了。颓然坐到床上,从枕边摸出木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有一缕头发却越理越乱,最后缠在一起,疼得钻心。
什么也干不成,这些年什么也没干成,十年前一无是处但至少快乐,现在快乐也没有了。
季晨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忽而觉得多了个人,一抬眼,他就这样站在面前,单手勾着一只鞋:“对不起,只想和你开个玩笑,昨天夜里找你聊天,可进来的时候你睡得很香,一点儿没发觉,心血来潮捉弄你一下,没想到让你这么……如果重新为你穿上,是不是就能哭出来了?”
说着慢慢蹲下,细心地将我的脚放进鞋里。
他又为何知道我这些日子始终哭不出来?
“女人的头发好比名贵的绢,绢有价,一头柔软的青丝是无价的。这么漂亮的头发,不要糟蹋了。”他轻轻解开纠结的地方,如释重负:“好了。”
这样一个男人,遇见又分离,失散又重逢,再不牢牢抓住,就太傻太傻了。
“我不要当傻子!”骤然仰天长啸把季晨吓了一跳。趁他错愕,双臂勾住这厮脖子,温暖的胸膛结实的肩膀,我知道他能给予的还有更多。
不由分说地撞进他的怀抱,哭得稀里哗啦,流水落花春去也,我且舒坦一回。
眼泪流干,你会发现没有什么是值得难过的。
“今年雨水暴涨,咱们就别作孽了。”他低沉的声音温柔地在耳边响起:“这样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不来点儿贺词吗?”
猛一吸鼻子,手掌充当手绢抹一把脸,我笑道:“恭喜资深帅哥彻底沦陷,落入魔掌永世不得翻身,江湖从此少了你的传说!”
“我太心碎了。”他的眼睛里却半点伤感也没有。
“昨晚为什么突然来找我?”
“树林里见你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定又遇上麻烦,白天问未必肯说,晚上套话容易些。”
“季大侠,你上辈子又没欠我的,凭什么老帮我啊?”
“也许欠了呢?”
可能真是他前世的债主,不然为啥总不偏不倚地撞上,不是路人甲也不是路人乙,仿佛一位救世的神明,而神明的伟大世界中只有我。多么满足自私狭隘的心理,爱本就是独占一方的霸业。
“算了,我良心发现,还是招供吧。”他笑容很是阴暗:“昨天半夜,你哥哥去林子里寻我,让我拯救一个孤独的少女的灵魂,鉴于这个使命十分神圣,我以极为严肃认真的态度接下这副重担,绝不后悔。”
我那少女的灵魂一下子蹦出体外,上方盘旋许久方才归位:“我要掐死他们——”
“真的?”
“真的!”
“真的?”
“假的。”
憋了半晌,我们大笑。
原来拥有伴侣的好处是这样的,比如你的幸福是一颗豆子,如果独身,最多被冷水泡大,涨成一颗可以煮熟的豆子,直到落入口腹之中,它仍是颗豆子。身边假使有爱人相伴,便会在土里生根发芽,开花长叶,不惧风雨地生存繁衍,延续希望。
我这颗徘徊于变质边缘的小豆子终于寻觅到属于自己的土壤:“可我始终觉得,你是莫名其妙爱上我。”
“这也是出于一点私心。”他默然片刻,道:“我们都经历过爱人的离去,将来便可轻易地相互理解彼此包容,如果可以选择,为什么不与一个真正懂自己的女人过完下半生呢?
“从前说到此处,我只当你玩笑。”
“对于我这个年纪的男人来说,理解比激情更珍贵。”
“凭借季大侠的名声,今后人们谈到老夫少妻,必定少不了拿咱们举例说明。”
“我很好奇,你到底遇上什么麻烦?虽然同我说笑,眼中却无一丝笑意。”
嬉皮笑脸亦无法掩盖内心的愁云惨淡,可见苦逼到何种程度。
一五一十地将我的倒霉事从头到尾叙述一遍,说到□□处,也就是昨日和金太傅的巅峰对决,季晨突然笑了,那一颗颗皓齿映照着阳光,是多么的欠敲……
“这就是让你生不如死的困境?”
“是我命中的劫数。”
“梳洗一下,吃早饭罢。”他摸摸我的头顶,微微颔首:“顺便说一下,你披散头发的样子挺好看的,以及这哀怨的神情,可以直接演小白菜了。”
看在你是美男的份上,就不跟你一般见识啦。
其实我心里清楚,季晨未必帮得上什么忙,金太傅位高权重,朝中党羽众多,捏死我甚至不用亲自动手。方才一时激动,竟答应与他共度余生,师父若不原谅我,又怎能心安理得地以季夫人的身份滋润地活下去。
山中朝阳普照,顿时褪去黛色,处处明朗透亮。整顿妥当上马前行,季晨一拉缰绳,突然掉头往回走去,扭头示意我们跟上,刚要询问,只听二哥道:“嫁鸡随鸡,问什么问,跟着就是了。”
呸,简直一副小舅子嘴脸。默默白他们一眼,无语望天。
未行多时,路过昨日金太傅的小院儿,今日篱笆大敞,院外停着辆精致的马车,季晨向我丢一个眼色,独自迎了上去,隔着车帘与里头人低声谈论着。过一会儿,又远远丢出个眼色,像是唤我过去。
满腹狐疑地凑到近前,季晨拉了我的手,对帘内道:“金世叔,这便是我的未拜堂的妻子,杜寻。”
车帘一挑,金太傅枯瘦的手和儒雅的面孔引入眼帘,神情无比和蔼:“哦,这就是杜姑娘,果然贤惠端庄,甚好,甚好……”
此人身患失忆之症?昨天还你死我活的相互威胁,今天就闻名不如见面,简直匪夷所思。
“昨日一叙,晚辈已将家父的意思带到,乡间清净,不打扰世叔休养,这就告辞了。”季晨拱手:“世叔保重,来日还望屈尊敝府,喝晚辈一杯喜酒。”
“贵府大喜,自然恭贺。”老头儿慈祥地笑着,放下帘子。
车夫扬鞭催马,那马车驶出小路,拐个弯儿,转眼绝尘而去。
独留我在尘埃中茫然,久久不能回神。
突然觉得头上有些灼热,时光悄然流逝,看那日头不知不觉移至正中。季晨仍拉着我的手不放,一手摸了摸我的发顶:“休憩一下,吃中饭罢。”
木然地应了声,大家下马,热火朝天地生火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