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进城(1 / 1)
天刚蒙蒙亮。
爹怕踩脏我那双新鞋,早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拿着铁锹把村东头那段从来就没见干爽过的烂泥洼路,用干土垫出个道眼儿,然后又用脚踩吧踩吧。便又急忙回来往烟口袋里又装了几把旱烟,准备送我。
“唉呀,大侄子要进城了,啧啧,这还差不多,让我瞅瞅。”二娘笑的合不拢嘴,她的目光从我脚上的“回力”鞋、“的卡”裤子、“的卡”上衣,最后又落到我肩上挎的书包上,“为人民服务”几个字鲜红鲜红的,那还是老叔送给我的,一直没舍得用呢。
二娘拿出来一对上面绣着“鸳鸯”的枕巾,“二娘也没啥给你的,拿着吧,孩子,好好念书。”我冲着二娘只是一笑,抬头看着满院子里来送我的人。
一双双长满老茧而又温暖的手伸了过来,有的给一斤的、五斤不等的粮票,有的给五毛、一块和二块钱的,有的拿来刚刚煮好的鸭蛋,还有豆面饼子(里面带油盐的)、肥皂牙膏等等,把个书包塞的鼓鼓的,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了。
“你可别忘了我们呀。”听到那大舌头口音,便知道是铁蛋儿来了。
英子和我小年级的同学离的老远像看到英雄一样看着我,那种恋恋不舍的样子,让我的心里是一阵的酸楚。
英子给我们当了四年的文艺委员,从小学到初中,每当上课前,英子都要起头领着我们唱歌,后来,英子没能念上高中就下地干活了。
铁蛋抽着鼻子眼圈儿里汪着泪水,塞给我五斤全国粮票。
“班长……”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拍了拍铁蛋儿的肩膀。铁蛋擦了把眼睛,笑道,“等你夏天再回来,我武铁柱还和你们去偷瓜。”大伙哈哈笑了起来。
“给,一点心意。”这时,王信也来了,他拿出来二块钱和几斤地方粮票,“这个你还要不要了?”王信说着又打开了包在纸里的一块砖头。
“哈哈……”我跟着大伙又笑了起来。
“我一定要考上大学!”王信坚定的目光看着我,我又对他鼓励一番。
“班长,快组织一下。”我看着铁蛋建议道,铁蛋明白了,这种“组织”既不是去偷瓜,也不是去偷青、洗澡,而是在一起唱支歌。他把我的同学、伙伴和几个落榜的考生拉到一起,我们站成一排,可惜呀,没有照相机。铁蛋手指了指英子,英子往前迈出一步,庄严地转回身,挺了挺胸,“风烟滚滚唱英雄,唱!”
“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铡耳听,晴天响雷敲金鼓,大海扬波做合声……”歌声带着童年的记忆和对未来的期盼在大地的上空飞扬着,也给我在家乡的时光划上了一道休止符。
“嗨,走吧,到车站还得三个多钟头呢。”爷爷摸着我的头,忍痛割爱地说着。
“大哥,那两本书你还没给我们讲完呢,可别忘了买小人书啊!”弟弟妹妹又一次提醒着我。
“嗯,你们在家可得好好听话干活写作业呀。”妹妹看着我说完又调皮地做个小鬼脸。
我老远就看着老奶奶拄着拐棍儿蹈着小步,到这会儿还没走到跟前。“老奶奶,慢着点。”我急忙上前跟老奶奶打了声招乎,又安慰了几句。
“走吧。”爹吐掉了烟蒂,扛起了行李。
我回头四下望着,可怎么也看不到母亲。“你们别送了,都回去吧。”我有些后悔怎么没说句谢谢的话。我冲着乡亲们深深地鞠了一躬,挥了挥手,含泪告别了那两间茅草屋,告别了那满是泥土气息的小院子,告别了家乡的父老、亲人们,转身迈开了脚步……
痴情的大黄狗一路小跑地紧跟着我,那样子好像要跟我一起去陪读。
“咣当,嘀嘀……”——妈妈似乎感觉到汽车开动的声音,心里“咯噔”一下。一块肉真的从她身的上掉下来了,“嗨。孩子从小连口奶水都没尝到,就这么……走了。”她手里还攥着准备送我上路的鸡蛋,在园子里一直默默地流着泪水,把“鸡蛋”的事忘了。
母亲生我那年,正赶上“三年困难”时期,没有多少粮食,一家人大部分靠米糠、菜叶儿甚至是树叶子充饥,因为营养的缺乏,母亲根本就没有奶水,是她硬是把我用小米汤一口一口喂活的。第二年母亲又怀上第二胎,生下来没几天就夭折了。接下来,就是第三胎、第四胎……直至“计划生育”,母亲共生了八个,其中有两个夭折。
母亲因为没能让我吃到她的奶水,心里一直感到内疚。每次家里做好吃的,她总是让我多贪点儿,有时还担心弟弟们发现,她就偷着给我留着。
那年,赶上个“埋汰秋”季节,连续半个月的阴雨,地里泥泞不堪,生产队分的庄稼杆儿只能靠人力往回肩挑背扛。这回,我背起来三捆湿涝涝的高粱杆,回到家里时,感觉胸腔热乎乎的,胃里的东西直往上涌,想吐,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头上冒着虚汗,母亲看到了,“你咋地了?”
“妈,我好热,渴……”我没等说完就失去了知觉。母亲急忙端来一碗水,先是给我掐了“人中”,又把水给我喝了进去,这才慢慢地缓过来。
晚上,父亲步履蹒跚地回来了,还没等放下手里的绳子就听见正在做饭的母亲指责起来,“你真不是个玩意,那孩子才几岁?你就让他背那么多?差点压吐了血,你咋那么狠。”
父亲见我躺在炕上,“你虎啊?就不能分两气儿背?笨!”
“我以前也背这些没咋地,可能是今天的太湿了,好沉。”我看到母亲在哭着。
“妈呀!妈呀!快来呀……”正当母亲因为我的事在埋怨爹的时候,一旁的二弟突然叫了起来。
“啊?孩子呀!”
随着母亲一声撕心裂胆的呼叫,只见三弟在灶坑里……
原来是三弟从炕上掉下来,自己爬进了着着火的灶坑。
母亲抱起了三弟,拍打着身上的烟灰,“我的孩子呀!我的孩子呀!”哭喊着,惊恐地看着三弟。
爹和妈急忙把三弟抱进了乡村医院,听大夫讲,三弟身体大面积烧伤,乡村医院无法救治,得送往县医院。
三弟终于治愈了。
自此,妈妈对我们的担心越发强烈了,犹如一只老母鸡守护一群小鸡一样,形影不离地呵护着。每次邻村来电影,妈妈根本就不让我们去看,担心怕出现什么意外。自己能干的活也绝不让我们干,为了攒时间,妈妈常常端着饭碗跟猪一起吃。
我要临行的这几天,妈妈又忙着给我做被子又缝这缝那地张罗着,累得晚上睡觉直哼哼。
那天一大早,妈就和爹挎着筐挨家挨户的借鸡蛋,然后又到镇上卖了买了这身新衣服。刚穿上,妈妈就用一双发红的眼睛看着我,“到了那,个人可得学着洗衣服呀,这背井离乡的,谁能照顾你……”妈好像还有千言万语的叮嘱,可她只是“嗨!”了一声。
妈妈企盼着我们的翅膀早点能硬起来。
我更企盼着能早点干出一番事业,回报父母,回报家乡。
纠集的内心让我无法平静下来,我的脚像坠了铅块似的不知怎么上的车,心里还在千头万绪地想着,要是学校在村子里该多好。车慢慢地开动了,我感觉头有点儿晕,手也紧紧地攥着。
路越来越平了,车越来越快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在我的脑海里变得越来越淡薄起来。我感觉汽车好像在飞,后边还拖着一缕长烟,那条大黄狗还在后边追赶着,渐渐地变的越来越小……
窗外,一片片田地变得越来越零散,取而代之的是那一栋栋的瓦房和烟囱,以至那房子变得越来越高起来了。这就是城市吗?嗯!面对人生命运的转折,我暗自发誓,要在这里好好造就自己,改变自己,改变家乡,让爹和妈妈从此不再担心,不再惆怅。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又那么新鲜,心里又是忐忑又是激动,一首毛主席的《赠父诗》浮现在我的脑海。
孩儿立志出乡关,
学不成名誓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
人生无处不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