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雪诺双壁合,红玉醉桃夭(1 / 1)
隆冬。雪落初霁,长安街上来往行人无一不裹紧了衣袍,脚步匆匆。离落明走在街上,望着白茫茫似披着一绢素帛的屋檐,寒风彻骨,冷意直沁入心底。
多日的寻找让他渐渐迷茫,竹澜苑早已人去楼空,唯留那三个梅花楷字凛凛泛着冷雪清光。“墨儿,你在哪?”离落明暂且寻了一处台阶歇脚,灌入一口冷酒,喃喃道。他从衣领中拉出那块竹叶玉坠细细摩挲,那坠上余留着他心口的热度,触手仍是温热,“难道又要如从前一般苦苦找寻……”
忽然,他的脑中飞快的闪过一丝念头,当下收了玉坠,飞身离去……
流风回雪,檐下的脚印渐渐被掩埋……
黄陵。淇墨苑。
又一盏梅子汤入腹,青墨便觉得胃中有些难受,“拿开吧,我不想再喝了。”
琴语收了绿瓷盏,又唤过箜呓、箫岚、笙婔三人陪在青墨身边说话。“不喝还想着,喝了几盏便嫌酸,胃越发不舒服了。”青墨抚着将近六个月大的肚子,笑道。
琴语打点好了一切,扶着青墨靠在榻上,“常言道‘酸儿辣女’,看来是个小男孩儿。”
青墨溢出甜蜜的笑意,“男孩儿也好,像他爹爹一样,可我却盼着是个女孩儿。”
“女孩儿一定像主上一样漂亮!”笙婔嘴快,打趣道。
青墨纤指轻点她的额头,“漂亮不漂亮倒在其次,左右我会教她易容,行走江湖也方便些……如今我能教的也只有这些了……”她眸色稍稍黯淡,自那日金宫变乱,她倾注全身功力吹奏一曲夺魂曲,四大瑙卫顷刻毙命,同时她也被笛音反噬,失了全部的内力,如今和凡人一般无二了。
“主上莫急,如冰哥哥说现下主上怀着身子,不能擅自传输功力;待主上产下孩子,便可将功力传给主上。”笙婔安慰道。
“如冰已经因抵御我的笛音损耗了功力,怎好再麻烦他?”青墨摇头,忽而觉得有些不对,细细一想,诡秘一笑,“笙婔,你这如冰哥哥……叫的还是很亲热的呢。”
笙婔闻言红了脸,箫岚却“扑哧”笑出声来,“婔儿近来就爱脸红,尤其是看到如冰侍卫的时候。”
“你……”笙婔被箫岚打趣,羞愧难当,别过脸去不说话。青墨笑着携了她的手,“笙婔如若有意,我替你说说去也好。如冰哥哥是个很好的人,我是自幼就相识的。”
笙婔不语,脸却越发红了;青墨道她是允了,打趣道:“你们四个,连我的新婚夜都敢来听壁角,看我不把你们一个个都嫁出去的,好好闹一闹洞房!”
“主上也不怕教坏小孩子。”箜呓凑近前,轻抚青墨的肚子。
青墨佯怒,“是你们教坏小孩子。现下我可算起总账来了,当日是谁把小桦歌带去的?”
“呃……”琴语语塞,“……是我……我本想着陪主上回宫,谁料想桦歌非要跟去,我就带着去了,谁料想……”
青墨无奈摊手,“罢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过说真的,你们也都适嫁了,可有意中人了?”她偏头思忖,又道,“我瞧着影卫中有些不错的,家世清白,都因为我父皇……父亲胁迫家人而为他卖命,做下些不义之事也是万不得已的;哥哥的心腹部将也都是一等一的……”话音尚未落,却见如冰疾步走来,“青衿妹妹,有人硬闯进苑中。”
离落明紧握刀柄,月霜刀尚未出鞘,已是凛然一股寒意夹杂着霜雪般的凛冽——他怎会不识得这些影卫?环顾四周,影卫将他团团围住,竟半丝缝隙也无;眸光一凛,月霜刀方要出鞘,猛然听得一声泠泠,“落明!”
离落明一愣,握住刀柄的手滞在半空,循声望去,雪地中披着一袭青竹披风的女子不是青墨又是谁?披风帽上的雪绒衬着她白皙的面容,蛾眉间掩不住欣喜的神色。他腾身一跃,风驰电掣般落在她的身前,将她拥入怀中——多少午夜梦回之时他猛然惊醒,夜冷衾凉,她与他相隔千里,唯有梦中执手……
“墨。”离落明低呓,“别再离开我。”
青墨伏在他的怀里,心中恍若和风拂过一季的花开,泪盈于睫,“好。”平和的语气中却含着郑重的应诺,让离落明的悬了许久的心终于安放。
他略略嗔怪,“既然安顿下来,怎不知会我?若我寻不到你呢?”
“你会找到我的。”青墨从他怀中扬起脸来,唇角溢出甜蜜的笑意,“孩子也知道,他的父亲不会弃我们母子二人于不顾的。”
离落明笑着在她额上轻吻,手轻轻抚摸着她隆起的小腹,这里面安详的睡着他们的孩子,他与青墨的孩子。“是。”他褪下外氅披在她身上,稳稳抱起她,“天涯海角,不离不弃……你好像重了些……”
青墨忍俊不禁,“两个人呢,能不重吗?”却又佯怒,“嫌弃我了?”
“怎会?”离落明小心的抱着她,笑道:“我可不敢,不然四姝非把我生吞活剥了不成。”
风吹落枝桠上的残雪纷纷而下,落在青墨的脸上有丝丝的沁凉,“雪诺……”她忽而忆起母妃来,忆起那块白玉屏风,忆起……说‘雪诺’是个很美的名字的颜淇,不禁有些黯然,轻叹道,“宫中之事还尚未了却……”
车舆缓缓驶入豫安门。青墨挑帘而望,金宫依旧是昔日的景象,金琉璃瓦泛着朝霞的晖泽,朱红的宫墙才用胡桃油漆过,散发着淡淡的气息。宸明殿气势恢宏,丹陛宽旷平整,汉白玉围栏上的石雕龙头上似乎笼罩着祥瑞的紫气。如今那块颜晟亲手所书“宸明殿”的楠木金匾早已摘下,还未及挂上新的,光秃秃的倒显得十分突兀了。
离落明先行下了车舆,再小心地搀扶下她来;青墨站定,理了理披风,笑道:“落明,有些事我自去说便好,你便在这等我吧。”
离落明的眼中现出一丝担忧,却终是一笑,“好,小心些。”
青墨颔首,扶着琴语的手缓缓步入大殿;楚风正负手而立,一袭紫色的衣袍越发衬得他贵气天成。她上前淡淡一笑,拜道:“民女参见皇上。”年号未定,天礼未成,然而执掌天下,非他不可。
楚风正在那看那壁上所雕之画,腾蛟起凤,繁华缀锦,不由暗叹颜晟昏落,却又转念一想,这金宫自古便有,自是怪不得他。眼看着日色将暮,残阳斜斜坠在天边,似这遥遥牵丝挂着的前金,盛极一时,终归寂灭。
雕栏玉砌应犹在,不免生了兔死狐悲之感,到手的天下又如何,若不是父皇遗命,这天下,才懒得去理。而如今,又怎忍心放手天下苍生,听任其命。也罢,且先受着这羁绊。正想得入神,忽听背后珠玉之声,有如琴呓,忙回转身来,见是青墨正盈盈下拜,忙上前扶起,“竹仙客气了,且不说我如今还不曾登这帝位,单道我与离兄之交,如此怕是生分了。”
青墨见他不以皇者自居,心下稍安,淡笑道:“既然以江湖名号相称,我便也不拘这小节。若为君臣,我倒担心兔死狗烹之事,毕竟这历朝历代总不能免却;然而若凭江湖道义而论,落明与风公子却是生死至交。风公子别来无恙否?”
楚风请她坐下,听她谈起江湖道义与交情,倒是甚合自己的脾气,微微而笑,“无恙。只是天下甫定,繁杂事多,一时也是身心俱疲。”
青墨点了点头,“能治天下者,自古无闲人。”她稍稍犹豫一下,终于开口,“实不相瞒,我此来是向风公子求个人情的。”
楚风见她欲言又止之色,心下隐约猜到几分,“竹仙可是有事?你我之间无需忌讳。”
“大哥、二哥如今皆为风公子所俘,虽说他们曾屠戮楚国军士,可两国对垒非要如此不可,可否…可否留他二人全尸?”青墨心下隐忧,“至于三哥,生性懦弱胆小,必不会造成威胁,不若放他去偏远之地,如何?”
楚风静静听着,果是为她的几位皇兄求情,眉头微微一蹙,沉吟半晌道:“全尸之事自是无妨,只是这……竹仙是自己人,我也不避讳了。若不斩尽杀绝,纵使令兄软弱,也须防有卷土重来之时。”
青墨闻言便不再言语,楚风为人谨慎,想要永绝后患,似乎也说得过去。只是,颜湛毕竟是她三哥,年纪相仿,平素也亲近些……她垂首轻叹:“我毕竟留着颜家的血。如若真无转圜之地,我……”她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结局,此刻却暗暗庆幸颜淇先行离去,也免得她更加的痛苦艰难,茫然而不知所措。
楚风见她欲言又止,垂眸默叹,心下终究不忍,权衡再三道:“好,我便应了你,只是你要保证他戍守边陲,世世代代永不踏足中原,便算是我看在你的面上饶他一命吧。”语毕,寂然长叹,楚风啊楚风,妇人之仁,到底难成大事。
“边陲的风再寒,也好过一碑荒墓。”青墨神色稍缓,“多谢。”
楚风一时无语,却忽地想起一事,抬眸道:“金宫影卫及颜淇的旧部是你带去的吧?”
青墨的眸色一变,难不成他忌讳此事?“是。”
楚风的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如今你手下的势力着实不若,若能与离兄同辅佐我自是最好的。待登基后封离兄做王可好?”
“影卫现由我少时相识的沈如冰统领,他们皆出自大家,因受我父亲胁迫才多行不义,如今他们一心避世恕罪,再不愿涉足宫闱之事;至于哥哥的旧部……”青墨颔首幽叹,万般思绪凝堵于心,“……原来,哥哥早在那夜入宫前便立下遗命,他的一百名亲卫归我手下,永世只听我的号令。”
她起身略略上前一步,“我只想与落明仗剑天涯,并不稀罕什么王位;这些年在宫中实是看得太过透彻,宫闱中有多少见不得人的繁杂事,凡是与宫中之事连带一点儿的我都是万万不想再理会了……”
楚风眸光沉沉,“如此……影卫中能士繁多,颜淇旧部骁勇善战……”
青墨淡淡一笑,“风公子不必如此忌惮。有我在,他们断不会生事的。”话锋一转,“不过…若是风公子强势所迫,我竹澜苑的人也绝不袖手旁观。”
楚风不语,如若强要收编她手下的兵士,且不说伤了交情,但是她手下庞大的竹澜苑势力也不容小觑。转念一想,既得了她的许诺,又何必放不下心来?思及此处便笑道:“既是如此,我便不强人所难了。既然离兄与竹仙一切安排妥当,愿你们琴瑟和谐,白头偕老。”
气氛稍缓,楚风又道:“你们虽是游于江湖,但离兄辅战之功不可不论,仍是要挂上爵位的。莫不如封上个虚王,其余自是听凭离兄与竹仙自便。”
“如此我也不好推辞了。”青墨一笑,“可说游于江湖,哪就这么快便能离去的?我可不想这样子行走江湖。”轻抚上隆起的小腹,“怕是以后牵挂这孩子,也是走不开了。可我与落明能长相厮守,也不拘着身在何方。”
楚风有些黯然,合眸轻叹,“若是一朝能与弄影拥有一个孩子,在江湖上游荡,是何等幸福之事。”
“两心相惜,天涯不过咫尺。”青墨安慰道,“我会时时系着弄影,你不必太过牵挂。”
楚风点了点头,“多谢了。”二人又谈一番,不觉暮色已落,“竹仙再不回转,怕是离兄等急了要杀入宫来了。”他打趣道。
青墨起身作辞,从怀中拿出一块羊脂玉来,“劳烦风公子若见着晚晴,帮我把这玉还给她,告诉她说,属于我的不过是那一抹血痕而已,如今也尽数消去了,现下物归原主也算得其所哉。”
楚风应诺,送她离去。不一会儿日影西沉,天色渐暗,月明风起,花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