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荒凉谁可语,伤心倦不言(1 / 1)
翠屏山
余灰漫漫,空气中仍然弥漫着焦土的气息。小竹屋已化为灰烬,满目的凄迷荒凉。唯有那株象征着厄运的青龙卧墨池在一片空旷之中独独绽开。
檀翊钟哀哀地立在焦土之上,蓦地似是想起了什么,猛然转身向舒兰台遗址、钟漠芜衣冠冢处奔去。
檀木的碑裂作两半,散落在地。檀翊钟只觉天旋地转,一阵怒火自心中升起。俯身拾起碑牌,却见“漠芜”两字被人涂了黑炭。
颜晟,你真是欺人太甚。檀翊钟右手渐握成拳,关节咯吱作响,然而转念一想,近日所得关于漠芜尚在人世的消息颇多,而颜晟所用手段并不似是他一贯作风,倒像是顽童所为,莫不是意在惹怒漠芜,逼她出来?
撩起衣襟,于残墓前凄然坐下,自古未听说过人死得能复生,自己亲眼看着漠芜仙逝,又岂有重现之理。只是人若心中有了希望,必不肯轻易放弃,因此明知渺茫,仍是等待着。直到此刻他方始发现,自己对漠芜的了解仅限于一个舒兰台,除了在此等待,别无他法。
箫声咽,更添几番凄淡,低回深重而不绝。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是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空中有鸟一声嘶鸣,低低盘旋了两圈,直直地跌在地上。
箫声一顿,檀翊钟猛地直起身子,顺势向侧面滑去,随即一记劈空掌向一块巨石后劈去。石后那人一个倒纵迫得现出身形。
这一纵身法诡奇,不着痕迹地身子微倾,依檀翊钟的武功造诣不难看出若要练出这一份功力,至少要五年的基础,不禁冷冷喝道:“你是何人?鬼鬼祟祟在此何为?”玉箫横指,冷冽难禁。
吴莫不曾答话,提气纵跃,便欲逃开。檀翊钟自始至终未有见到她的正面,心中一疑,足尖一旋,飞身掠起,稳稳落在吴莫身前。
吴莫面色一变,涩声道:“光天化日之下,公子这是何意?”
檀翊钟乍见了她的容貌,说不出的失望,却仍是感到奇怪。蓦地想到了青墨。他决定冒险一试:“姑娘身形目色很像在下一位故人,故此拦住相询。”
吴莫低了头,欲闪身从檀翊钟身侧掠出,一壁低低到:“公子可认清了?本夫人要走了。”
檀翊钟乍听“本夫人”三字不禁退后一步,方才心急,此时细看,果见她梳着少妇发式,只是心中认定她于漠芜定有牵连,仍不放她离开。
吴莫急了,纤腰一扭,双袖甩出。檀翊钟不知用了什么身法,自双袖夹急中脱身一转,“铛”地一声,夜亦与梦殇相交,一缓之下,檀翊钟仍拦在她的身前:“在下失礼了,只是在下认定夫人与那故友漠芜姑娘有故,夫人若不说清楚,在下不会放夫人离去。”
斩钉截铁的语气不容吴莫还言分辨,只是一字一句如千斤般砸在她的心上,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又听箫声悠扬飘起,檀翊钟只觉又回到昔日与漠芜于断魂崖上浅笑淡酌的日子,玉箫掩下,唇角不禁微扬。
吴莫颇通音律,按节而拍,却听是一曲《瑞鹧鸪》。
洛圃风光烂漫时,千金开宴醉为期,花方着雨犹含笑,蝶不禁寒总是痴。檀晕吐,玉华滋,不随桃李竟芳菲。东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带月归。
回天力,带月归。吴莫心中陡震,莫非已真的被他看穿。心中暗暗后悔不该随他来此,此刻被他发现,有碍日后大计。便这般呆愣愣地站着,陡地面上一凉,晃眼瞧见檀翊钟手握一柄玉匕首正斜斜地自身前掠开,慌忙用袖子掩住面容。
却仍是慢了一步,檀翊钟手提脱落下来的人皮面具,眼前的女子凤目樱唇,柳眉入鬓,一肌一容,尽态极妍。雪白的面颊上,泪痕犹自未干。不是漠芜是谁!
檀翊钟嘴唇轻颤,苍天眷顾,竟真有此奇迹,漠芜,他的漠芜又回来了。四目相对,钟漠芜“嘤”地一声,掩泣转身欲去。
檀翊钟满心满腹的话语没有讲,忙纵上前拉住她的衣袖,手劲稍微大了些,袖子被撕掉一幅,梦殇坠在石上,发出一声震耳的刺响。
便是这一声响,将檀翊钟自狂喜中拉出,平日里盼着漠芜重现,而此刻心中满满皆是恐慌,一连串的疑问漫到口边,忽地又顿住。
那些疑问他可以忽略,不想去探寻答案。只觉眼前的钟漠芜好似一个陌生人,脑中被晚晴的微笑填满。他见到了漠芜,知道她还好好地活着,他便该回到晚晴身边去了。
也许,只有这样,他才能幸福心安,他才能够留住那些年与漠芜的甜蜜往昔。
檀翊钟慢慢放了手,事情到此,无须多说,他该当明白是怎样一回事,只是他的心,不愿相信。
钟漠芜不知面前的人在想些什么,脑中转了千百个想法,忽见他神色转淡,生怕他就此心灰意冷,隐居离世。银牙一咬,想将一切编个说辞告知于他,以此赌上一把。
开口前,她却迟疑了,她于他并不是全然无情,他的酸楚,他的风度,他的傲视王侯,他的一切……早使她倾心。只是为着复国,她明知,她一个小小女子掀不起多大的风浪,他承诺她浪迹江湖,她也曾动心,却仍免不了三番四次的利用。她倦了,不想再欺骗下去。爱情,友情……为了一个复仇,究竟失了多少她已不想再去计数。
“是的,我骗了你。”钟漠芜决然抬起头,面上不知何时早被泪水模糊,她开口,所言确是实情。
檀翊钟回转身,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初见,你自双蜂手中救下我,是我与他们串通好的。他们是你的老对头,熟知你的性情,知你会从千镜湖边过。”顿了顿,她略过二人在她的舒兰台那段时光,那是她今生最美的年华,并无半丝杂物,“行刺颜晟与檀嗣的并不是我,而是我自小的贴身婢女,这也是我故意接近你的目的,为我的死作一个轰轰烈烈的见证。”
檀翊钟早已猜到,听她亲口说出,仍止不住地悲哀,心如刀绞:“为何是我?你为什么偏偏选上了我?”见她不言,自顾自又道;“你想挑起颜,檀之间的矛盾,无论最后谁灭了谁,你都从中得益,对不对?”
钟漠芜点头,又急急解释道:“我并不是有意隐瞒武功,我……”
“我知道。我若知你会武功,那么我们的初见便不成立,你的一切……企图便会被我发现。”檀翊钟此时如坠冰窖,寒意在他周身蔓延,一字一句说来都极其艰难,“如今你另嫁他人,亦只是存了利用之心吗?
”是,我想秋纹御能够给我一个附身符,有安阳王在,颜晟即便查到我的身份,也不敢轻动,且天下唯一能与颜晟抗衡的便是楚风。“
”那你为何不直接嫁给安阳王?“
”我堂堂燕国公主,不能无名无分地跟着他。或许在他眼中,他的一个妾室不若手下的妻子更值得保护。“
”既是如此,你为何又来找我,递那些笺子?“檀翊钟因紧张语速渐快,步步紧逼。
”我……什么笺子?我实在不知。“钟漠芜面上泛起一丝苍凉的苦笑,那些笺子确是她令人投下的,为着引乱檀翊钟的心神,令颜晟更轻易地捉住风晚晴,使檀家对颜晟的仇恨增大。她却不敢明言,自翊钟与晚晴踏入临安便在她的掌控之中。她知那个坐在轮椅上的恬静女子在翊钟心中有很高的位置。她若将此事道出,或许她与翊钟之间,再难弥补。
”那……你对我可有过一丝丝的情意?“檀翊钟闭上眼,努力定着心神,不为其他,只为旧时光的认证。
钟漠芜心弦震颤,她不曾想他会问出这样的话。自己的情意,他竟看不出来么?罢了,只怪自己一念之间,两人早已形同陌路。”没有,从来都没有。“
檀翊钟猛地睁开眼,一道血自唇角滑落,直滴在寒月箫上,曳声长笑,”好,好!“笑声凄亢悲凉,断碑上停着的鸟儿纷纷惊起飞走,冢前的黑牡丹无力地伏在地上。空旷的山上只孤孤的两个人影,触目荒凉。
”我会助你复仇,你不必再对我用尽心思。“檀翊钟自是不信她所谓的没有。只是两人皆是如此骄傲,都放不下自己的尊严。自是情天有长恨,倒不若断个干净。
钟漠芜跌坐于地。结果檀翊钟抛过的锦盒,轻抚着,泪水在眼中打转。
檀翊钟的背影已遥遥走远,只风中吹来咽咽的箫声。
怅望浮生急景,凄凉宝瑟馀音。楚客多情偏怨别,碧山远水登临。目送连天衰草,夜阑几处疏砧。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断魂崖边,钟漠芜放声痛哭。这许多年的委屈,孤寂,情愿的决断,泪尽,情尽,这一世的幸福随着檀翊钟所赠玉佩挥入崖底随风飘去。
用衣袖抹干眼泪,摸出另一张人皮面具罩上,清冷远人的秋夫人吴莫挺直腰身,下了翠屏山。
人天无据,被侬留得香魂住。如梦如烟,枝上花开又三年。
三年千里,风痕雨点斓斑里。莫怪怜她,身世依然是落花。
檀翊钟回至小屋,唤了两声”晚晴“,却无人出声。便连桦哥与浅夏的声音也未曾听闻。
眉头一蹙,撩衣入内,却是一惊,屋内空空如也,几名黑衣影卫倒在地上。蓦地,心中一片明了,悔意顿生。自己执意去寻,结果失了漠芜,也失了晚晴。
惊鸿失伴,孤影徘徊。檀翊钟饮尽壶中最后一滴酒,推盏起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