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第四十三回 蓝颜如云(下)(1 / 1)
兰姑一脸鄙夷之情,半死不活道:“郑大侠,她气脉不调,情绪躁动,是最不宜得胎的时刻,你还是悠着点吧。”
夫妇二人方才一时忘情,竟忘了还有第三人在场,不免一脸尴尬。
“呃,童夫人不愧为‘无恙门’后人,带了镣铐手法也这么准,想必扎起针来也一定是力道十足。”郑有涯站起身来,走向兰姑,将接下的那支狼毫交还与她。
“不准提‘无恙门’。”兰姑气狠狠吼道,仿佛受了什么刺激。
“你这女人,人多的时候唯唯诺诺,现在又这么凶,你吼我丈夫做什么?你……”章无技在床上喊道。
“没事没事。”郑有涯忙不迭打住,他怕妻子口不择言得罪人,毕竟还要靠兰姑来定夺药方,女人心眼小,万一她不动声色添几味□□,后果不堪设想。
“你且问你,你喜欢人家在你面前提‘千脚门’?”兰姑不依不饶,逼问章无技道。
“我是‘千脚门’人,人家赞我的门派,我自然高兴。方才我丈夫也是说‘无恙门’很好,你还那样不高兴,你才情绪躁动呢!”章无技躺着说不过瘾,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无技,别这样。‘无恙门’没了,是我挑起她的伤心事。”郑有涯忙道。
“怎么就没了呢?她还在,有她便还有‘无恙门’!”章无技不甘道。
“真的?就算江白洋要你杀尽‘千脚门’弟子,你还敢说有你便还有‘千脚门’?”兰姑也不怕刺激她,阴阳怪气道。
“我……”章无技一时语塞,只得反问道,“难道也有人叫你杀尽‘无恙门’弟子?”
“我杀尽‘无恙门’弟子……”兰姑怔怔道,“不不不,那场灭门之火是缁衣教孟惊鸿放的。”
“是呢,缁衣教当年一举成名,就是因为孟惊鸿做了这件人神共愤的事。”章无技点头道。
“孟惊鸿他……好像是你爹啊。”郑有涯忽而意识到这层关系。
“我不听。”章无技立马捂住耳朵。
“呵呵呵,看吧,你也有不想听到的东西。”兰姑瑟瑟笑道。
“童夫人,虽然孟惊鸿做了对不起你门派的错事,但无技是无辜的,你看她到现在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你千万不要把怨恨转移到她身上!”郑有涯终于忍不住开了口,灭门之仇比口角争执严重千百倍,父债子偿,兰姑的恨意随时可能爆发。
“我怎么敢?你老婆的命无比精贵,我可不想被一群男人追杀。”兰姑冷笑道,那声音就跟鼻子底下哼出来似的。
对兰姑这种死样怪气的女人,章无技很不喜欢,她不依不饶道:“兰姑啊,你那没门牙的女儿真是相当彪悍,我猜你怀她的时候肯定是‘气脉不顺,情绪躁动’吧。”
“我与自贤成婚那会儿,确实‘气脉不顺,情绪躁动’,其间有过三个孩子,第一个流产了,第二个生来下便是个死胎,第三个痴痴傻傻没活过四岁。直到十年前心气儿顺了,才生了个相当彪悍的童天凤。”兰姑硬邦邦地丢下一串话,转身绕到绣屏之后,再无声响。
章无技彻底噎住,半响无话,努力做深呼吸。
忽而有两名侍卫推门而入,喊道:“兰姑,开好方子便跟我们走。”
兰姑霍地冲了出来,道:“去见童自贤吗?我好了,这便走罢。”
二侍卫拿了方子,便押着兰姑走了出去。大门复又关上,屋子里只剩下郑有涯与章无技。
章无技沉沉睡了一阵,其间有人来送药,郑有涯也不忍叫醒她,只运足内力将药碗暖在掌中,一直等到她醒来,才伺候着她将药饮了。
章无技饮了药又睡过去,再一次醒来时,屋内已亮起灯烛,郑有涯半跪在床边,将一碗粥暖在掌中,一动不动注视着自己。
郑有涯这番姿容,像足了虔诚的香客,章无技忍不住笑了。
“喝粥吧。”郑有涯笑道,递过去才发现这碗粥竟吐着泡泡,原来不知不觉将掌力运过了头,已将粥煮沸了几道,旋又缩回手来,不住地去吹。
“快放下,手不烫吗?”章无技惊叫道。
“皮糙肉厚,竟也不觉得。”郑有涯憨然一笑。
一碗粥凉了热,热了凉,折腾半天总算落了肚。
身边木头一个,手中清粥一碗,这本是章无技过腻的日子,当下却显得弥足珍贵。走过熙熙攘攘的路,看遍花花绿绿的人,竟在此刻找回了家的感觉。
“我跑不动了,你背我回家。”章无技静静道。
“可你的身体……”郑有涯担心道。
“别听兰姑咋呼。你忘了,她为了银子,竟然在某人的药方里弄鬼,明明几个月能治好的病生生地拖上十几年。”章无技说的是司徒湄,她嘴上略去这个名字,心里却逃不过一阵隐痛。
章无技见郑有涯不说话,接着道:“不过呢,回去之前我还要办一件事。师傅和……司徒湄的遗体,我想亲手葬了。”她还是没能顺口叫出“娘”来。那个死在记忆里,又突然活在眼前,且给自己带来那么多不愉快的女人,怎就偏偏与“娘亲”这个温暖的称呼纠缠在了一起。
人活世间总有牵绊,章无技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许多,眼见不妙撒腿就跑,仿佛早已成为几百年前的旧事。
“这个……”郑有涯自醒来便赶着来瞧妻子,也没来得及管其他事,这下着实为难。
“怎么了?”章无技问道。
“没什么,我虽不清楚,却也听过只言片语。这次司徒少卿办的‘归海大会’里混进了一些劣迹斑斑的恶人,还有一个是悬赏通缉的要犯,朝中派幺将军下来围剿。至于那些尸体怎么处理的,怕是要问幺将军的人了。”
“去找李玉成问问吧,他们都是一伙的,兴许他知道。”章无技有些着急,那些毕竟都不是毫不相干的人,若不能叫他们入土为安,实在于心不忍。
“你别急,我去问。”郑有涯点头道。
郑有涯走了,章无技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桌上跃动的烛火,兀自发呆。
盯了许久,章无技眼睛乏了,看那火苗抖动得愈发厉害,高高低低扑窜几回,“咻”一声灭了。
一股冷风破窗而入,长长的影子飘了进来,背对着落定在桌边。
“谁!”章无技浑身一凛,壮着胆子喝问。
月华清冷,斜斜透入窗来,那影子在薄凉寒烟中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冰冷苍白的脸,江白洋!
“啊——”章无技第一反应便是蒙着被子尖叫,叫了片刻,偷偷露出眼来,颤抖道:“师傅别生气,有涯去寻你的肉体了,徒儿不敢说让您风光大葬,也一定让您入土为安。至于您交代的事……”
章无技惧怕鬼神,心里已是一通胡思乱想:师傅定是气我将他的遗言当做耳旁风,亲自来杀尽“千脚门”弟子了。
“无技,为师来是想跟你说些话。你听着,为师死前那都是气话,其实为师心里最大的期望便是你能无忧无虑地活下去,不管你是谁的女儿,你永远都是我带大的徒儿。”江白洋的声音幽幽传来。
“咦,师傅您想通了?可是您临终前那么说,好多人都听到了,那个丰雪衣还大做文章,摆明了要逼死徒儿呢。”章无技委屈道。
“师傅想通了,那些无聊之徒不必理会。”江白洋捻须一笑。
“其实我才不理会别人怎么看,他们叫我难过,我也有本事叫他们难过。只是如果师傅不能释怀,我便要内疚一辈子。”章无技动情道,“师傅赐我姓名,供我吃穿,教我写字,我万万不该忤逆您意思。可是,您要我杀尽‘千脚门’弟子,我便要杀师兄,还要杀自己。我打不过师兄,也没胆自杀,这样天天活在违拗师命的阴影里,我真怕自己要发疯。这下便好了,师傅您真不恨了?”
江白洋轻咳一声,道:“真不恨了。人生总有一些令人既爱又恨的所在,恨之深亦是爱之切,与其咬牙切齿去恨,不如心平气和去爱。”
章无技一愣,道:“师傅,您不恨了便好。徒儿好想您,您走近些,我再好好瞧您。”
江白洋颔首,轻飘飘移了过来。
章无技直了直身子,伸手拂上江白洋飘散的银发,喃喃道:“师傅,您好……”突然揪住他一把头发,猛然朝自己扯来。
“你好无聊啊!哟,这鬼皮肉还热乎着呢!既爱又恨,爱个鬼,恨得奶奶牙痒痒!敢吓唬我,百里长风,你要死啊!”章无技怒吼道。
“江白洋”冷不丁被揪着头发扯了过去,接着便经历一顿“抓耳挠腮”,忙不迭告饶:“无技住手,无技住手啊!”
“哪儿进来哪儿出去!我不要看到你!”章无技甩开他,抬手指向窗户。
“无技,我扮师傅,只是想解开你的心结。”百里长风运足内力,全身一阵筋骨移位,银丝变做黑发。
“我这种粗枝大叶的人怎么会有心结?我傻得连肠子都不会打结,哪里像你!”章无技抱腿而坐,将头扭在一边。
“你还在气我利用你渡气?”百里长风黯然道,“可我一醒来就急着来看你了,我比郑有涯还要早一步,他一定没有告诉你吧。”
章无技默不作声,心里盘算着恢复力气之后怎么揍他。
百里长风怅然道:“小时候,每次我耍了你,你都会对我破口大骂,可这次你却什么也不说。”
章无技冷冷道:“原来你只当是一次儿戏,那我还有什么好说。我是傻瓜,吃百堑终于长一智,以后防着你便是了。”
百里长风讪笑道:“无技,你是在说笑话吧。对了,这个给你,我好不容易找到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搁到章无技拱起的膝盖上。
章无技眼神一闪,即见膝盖上多了一具鬼面,搬起它耀着月光来瞧,还是花花绿绿的纹样,却泛着寂寞的冷光,两只眼窟窿空荡荡的,如死了一般。
是死了,面具要戴在活人脸上才有生命。
章无技望了片刻,将面具向自己的脸缓缓罩去。
门外,展青阳仰望天宇,对月兴叹道:“官大一级压死人,明明是我千辛万苦找到的面具,教主只消一瞪眼,便将功劳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