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第三十五回 聚玉归海(下)(1 / 1)
黄衣女子是白雅柔?章无技和郑有涯皆错愕无比。章无技只觉脑子里轰鸣一片,难道说遇见张氏兄弟的那个雨夜,马车里诈的根本不是尸,而是白雅柔这个活人?!
“你们总说我是缁衣教的白雅柔,我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黄衣女子闻着草药,淡淡道。此刻听来,她清冷的音质倒真有七分像白雅柔。
“夫人,你以前使银钩的,快想起来吧!”一名男子举着帐钩窜跳至白雅柔身旁,带着哭腔吼道。
“岳郎,你为何总叫我夫人?我是谁的夫人?”白雅柔接过帐钩试探着一舞,忽然腕若蛇游,帐钩顷刻间化作缭乱的虚像,风声呼呼,带着草药飞舞盘旋,只听“啪”的一声,帐钩狠狠扎入木架,风云骤止,旋转于半空的草药化作碎末纷扬飘落。
“夫人,想起来没?”黄岳郎欣喜若狂。
“好厉害,我究竟还有多少潜能?”白雅柔只顾陶醉在对自己的赞叹中。
“当初我看莫一在她头上施的针阵,布局深浅真是令人惊叹。可我的续作却不那么漂亮,白雅柔疯症是好了,却变成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我毕竟还是输了莫一。”兰姑叹得凄凉。
“我有记忆啊。在这里跟着兰姑尝草煎药,甚是合我志趣。还有张二哥、张三哥和黄岳郎,你们都是我的朋友。”白雅柔笑道。
“兰姑,您救人救到底,想办法让夫人恢复记忆吧!”黄岳郎激动万状,“噗通”一声朝兰姑跪了下去。
“黄坛主!”张二哥和张三哥急忙去扶。
见黄岳郎对白雅柔的失忆如此痛心,章无技忽然觉得有一丝讽刺。之前曾听小青说过,黄岳郎因犯教规被师傅鹤羽仙消了记忆,说起来他也算是个失忆的人。两个没有自觉的失忆之人凑在一起,不知哪天才会有同病相怜的觉悟。
“娘!”脆生生的童音破门而入。
童天凤?!章无技和郑有涯对视无言,感情今晚跳的是白虎帮的墙。
“凤儿?”兰姑语气愕然,对女儿的到来显然并无准备。
未免惊了小姐,张二哥已迅速替榻上的尸体盖上黑布。
“娘,我睡不着。明儿我也要和爹娘一起去聚玉山庄。”童天凤活蹦乱跳。
“小孩子懂什么,你当这是好玩的?娘其实不想去呢,要不是你爹……”兰姑摸着女儿的小脑袋,叹了口气。
“凤儿!”又一个女子跑了进来,一见兰姑即怯怯道,“大姐,我本来带着凤儿和龙儿洗脚的,一转眼,凤儿就跑出来了。”
“哼,你一定光顾着你的亲儿子,根本没有好好照顾我的凤儿。”兰姑冷言道。
“没有啊,我先替凤儿洗的。才帮龙儿擦脚呢,一转眼……”那女子急于辩解,话一出口却毫无气势。
“你不会多叫几个丫鬟婆子伺候?都做了二夫人还这么喜欢亲力亲为,我看你这洗脚婢是扶不上了。”兰姑一顿讥诮,直叫那女人绞着裙带不敢做声。
原来是大老婆挤兑小老婆,看来童自贤家一点也不清闲。章无技捂着嘴不敢笑出声。
“自贤呢?”兰姑问道。
“帮主他……跟路掌门在议事……”女人唯唯诺诺,是一副勾人心火的奴相。
“路敏贞那帮狐媚子!”兰姑咬牙切齿。
路敏贞又是哪一个?除了天都派,江湖上几时又出来个狐媚当道的门派?郑有涯与章无技再一次充满疑惑地对视。
“娘,我听爹爹说明天胜出的名额是内定的,内定是什么意思?”童天凤忽而嚷嚷道。
“内定啊,就是……呃……”兰姑思忖着怎样跟白纸般的孩子解释这黑暗的世道,在心里不停地斟酌字句。
黄岳郎走了过来,蹲下身子拉着童天凤的手,道:“是这么个意思,比如说一个教派里要选举一个坛主,一帮人在擂台上拼了个你死我活,到头来才发现谁也没能当上,因为教主心里早就定了人选。”
“教主定了谁?”童天凤眨着眼睛问道。
“我啊。”黄岳郎才说完,就觉得脸上一阵湿热。
童天凤咧着嘴露出邪恶的门洞,小手一揩嘴边的残涎,道:“爹说内定的那个是王八孙子,我就吐你这个大王八!”
黄岳郎抹一把脸上无比润泽的童子唾沫,在一堂善意的哄笑中扬起嘴角。
被童自贤鄙视为“内定大会”的正是聚玉山庄低调操办的“归海大会”。
聚玉山庄的司徒少卿看似与世无争,实乃久蛰东山再起之心。想当年,先祖身怀绝技且以赤胆忠诚博得朝中宋王眷顾,司徒氏随着聚玉山庄的落成在江湖上声名鹊起。聚玉山庄,聚天下好玉于一庄,上效朝廷,下安百姓,与“仁义金刀”郑家贤名并立。郑家一柄金刀一颗丹心,司徒氏却是一座山庄半个江湖,孰高孰低不言而喻。
成也秘笈败也秘笈,司徒濂那一代,一本失踪的《画皮手札》闹得聚玉山庄人心不合,好玉流散,山庄徒剩“聚玉”虚名。宋王是锦上添花的贵人,却不是雪中送炭的善主,渐渐与司徒氏疏了来往。
终于轮到司徒少卿承了庄主之位,他不甘心在胭脂铺里蹉跎岁月,一心想做回掌控半座武林的无冕盟主。五六年来,他淡漠七情六欲,明着苦心经营商铺,暗着网罗八方人才,白道里挣来的银子哗啦啦往黑道里撒,遍及神州大地,远扬塞边海外,管他玉屑沙砾,只要拨得动的统统归拢到麾下。
为钱财所动的不过是些乌合之众,难以彰显聚玉山庄的门风,故司徒少卿一直将他们养在秘密的地方,怎样把黑的洗成白的成了个问题。司徒少卿想到了曾与先祖互惠互利的宋王一族,皇族天生拥有不容置疑的威仪,不仅百姓对之顶礼膜拜,江湖豪侠多半也雄心所向。此次举办“归海大会”,邀宋王来观摩聚玉山庄门客比武,一方面以示为国储才的忠心,另一方面借宋王的声望来替聚玉山庄正名。如此一来,不仅黑的变成白的,还会吸引更多白花花的人才来投靠山庄。
夜幕下的聚玉山庄蕴藏着决战前的宁静,擂台早已高高筑起,直面中堂而立。台上两个身影迎风而立,发丝衣袂轻扬,似仙似幻。
薛遗玉仍然优雅地摇着那面白扇,夜色暗了他的愁容。
司徒少卿欣赏着身边人优美的姿态,颇为得意道:“我这个主意不错,执扇轻摇,既活动你的手臂又增添你翩翩公子的风度。”
薛遗玉没有答话,眼里闪出晶粒,还未悬住,便被夜风击碎。
司徒少卿搂过薛遗玉的肩,抬手一指,笑道:“你看,“聚玉归海”四个字真的很称中堂的门楣。我们聚玉山庄会越来越好。”他在黑暗中憧憬美好的未来,脑中浮现出他与丰雪衣(即薛遗玉)携手笑傲江湖的画面。
薛遗玉冷冷道:“看不到。”黑黢黢一片,她看不到匾额的大字,却看得见过往的烟云。
就在险些被削去右臂的那一刻,郑有涯抱着她跃出了天都派美人堂,这个男人的怀抱温暖有力,昏厥前一瞬,她认定自己的生死有了寄托。
再度醒来时,荒郊的林地里生起了暖融融的篝火,丰雪衣发觉身上盖着一件粗布外罩,偏头一瞧,郑有涯只着一件单衣,正专心致志盯着篝火上的野兔。
“郑大哥……呃——”丰雪衣弱弱唤道,想要抬起右臂,却感到肩部一股撕心裂肺的疼。
“你醒了啊。”郑有涯转头一笑,晃了晃枝桠上的野兔,道,“很快可以吃了。”
丰雪衣报以感激的一笑,在她看来,暖光中郑有涯的笑颜漾着莫名的柔情,原来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金刀大侠”也有如此令人心动的一面。
丰雪衣天人之姿,就算面无血色也足以一笑倾城。荒郊暗夜,孤男寡女,郑有涯恐生邪念,忙不迭转过脸去,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光肥的兔子。
“我手臂疼……”丰雪衣喃喃道。其实她的右肩已经缠上了布条,但却隔着衣衫,想是那郑有涯谨守礼教,不敢窥伺她的裸肩。
“吃点吧,很香的。吃完了我带你继续赶路,前方镇子上应该有医馆。”郑有涯将烤野兔凑到丰雪衣跟前,企图用肉香来分散她的注意力。
丰雪衣摇摇头,苦笑道:“这一圈圈布条子你花多大力气包上的?如此箍着,我的手臂只怕要废,快解下来。”
郑有涯登时涨红了脸,幸亏有火光映着,倒也不是那么明显。
“郑大侠,我都不介怀了你还犹豫什么?”丰雪衣眼神里泪光闪烁,一副又羞又恼的样子。
“既是如此,那……得罪!”郑有涯放下野兔,木讷地伸过手来。
丰雪衣直感到心跳加速,对于她这样循规蹈矩的妙龄少女来说,竟有一种放肆的快感。眼前,郑有涯就在靠近,诚如一个腼腆的信徒,终究要身不由己地拜倒在自己身下。丰雪衣一阵莫名的兴奋,可就在一刹那,郑有涯停住了。
“不可!”郑有涯大喝一声,吓到了自己也唬了丰雪衣一跳。他对着天地深呼吸,随后正色道:“丰姑娘,未免冒犯,我闭上眼睛!”
这一次,郑有涯摸瞎子一般靠过来,笨拙地去解丰雪衣肩臂上的布条。
丰雪衣盯着黏湿的血布在郑有涯宽大的手掌中缠绕缱绻,竟一点都不觉得恐怖,她以为自己不敢直视血腥,此刻却看得无比心安。
丰雪衣抬起左手,坦然地剥开右肩上的血衣,将那道深及筋骨的伤口曝露在寒冷的夜风中,她坚信有人会治愈并温暖这道伤痕。
“啊!”郑有涯吃了一惊,他不敢确定是否触到了对方的肌肤。
丰雪衣抿嘴一笑,不动神色道:“我相信郑大侠正人君子,断不会偷眼相瞧。伤口捂着会腐烂,我透透气。”
“那……这膏你拿去涂!”郑有涯自怀中掏出一只小圆盒,试探着递到丰雪衣面前。
“这是我送给章无技的‘珍珠续肌膏’,你随身带着?”丰雪衣诧异。
“她脚伤未愈,又是个粗枝大叶的人,绷带药膏只好我随身带了。”郑有涯叹道。提到章无技,他不免有些担心,却又拼命安慰自己不要杞人忧天。自家妻子是个敢于挑战的强人,年前她竟然迷晕自己携刀出走,打了一场复出江湖的揭幕战,虽然最后落入身受钳制等人来救的俗套,但就凭这份勇气和运气,她也应该能够从容应对方战和童自贤他们。再不济,还有走为上策的逃命功不是?如此一想,郑有涯安心许多。
原来自己只是占了章无技那个恶女的光,丰雪衣气恼地瞪着地下,那一圈圈血布犹如丑陋的毒蛇,散发着嫉妒的腥臭,她忽而感觉痛得撕心裂肺,娇哼道:“我没力气……”
“那,那我来。”郑有涯的手在颤抖,闭着眼误打误撞,一会儿碰到下巴,一会儿碰到脸颊,在冰肌间冒犯不断,好不容易摸准位置,脸已烧成了红碳。
丰雪衣默默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似要把他融化在自己的眼波里。郑有涯宽阔的肩膀上方露出一截刀柄,那把耀目的金刀稳稳挂在他背后,正安然躺在厚重无华的刀鞘里。
丰雪衣想去抱抱那把刀鞘,尽管为时已晚。
“雪衣,你又在想他?”司徒少卿推开怀中呆滞的薛遗玉,恶狠狠地推搡,厉声道,“他已经死了!你看看我,看看我!”
薛遗玉良久回身,极目是无边的黑暗,哪里还有醉烧人心的篝火,不禁喃喃道:“是啊,他不在了,莫说‘聚玉归海’,就算是称霸天下,又是在做给谁看?郑有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