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二十八回 惺惺相惜(1 / 1)
“下面的朋友,今夜月色甚好,要一起来赏月吗?”人影开了口。
章无技一听那人的声音,顿时卸下了紧张的情绪,足尖点地一跃,张开双臂飞向屋顶,从立定到坐下,一气呵成的完美动作。
“阿财,好大的月亮啊!”章无技对着当空残月夸张一比,笑道,“你不舒服还不睡觉?”
“下人房的通铺我睡不习惯。”展青阳举起一块牌子,定定地望着。
“什么东西?”章无技一把夺过来,凑在眼前仔细瞧着。差不多一掌大小的铁牌,边缘雕刻着一些看不清楚的纹样,中间一个“玄”字阳文,赫然醒目。
“我的令牌,号令玄字号分坛的信物。”展青阳淡淡道。
“对哦,你是缁衣教的坛主呢。小样儿!”章无技拍着展青阳的肩膀,笑道,“你和傅岫烟闹别扭啊,用我来气她吗?”
展青阳默默不语,拿回令牌呆呆瞧着。
“你误会她了,先前袭击我们的应该是白虎帮的人,我看到黑衣人手臂上有老虎刺青。”章无技正色道。
“这些很重要吗?”展青阳转过脸来,静静望着她。
章无技一愣,迟疑道:“你怎么啦?”
“我在回顾我这二十几年来的人生。”展青阳一低头,凌乱的发丝遮住面孔,说不出的颓靡。
“说说看,我听着。”章无技抱着腿坐好,就像少年时等待师兄讲故事一样。
“讲真话,你觉得我长得怎样?”展青阳拂开发丝,抬起脸来对着章无技。
章无技做了个呕吐的动作,大笑道:“你个变态男!”
“我说正经的!”展青阳满脸诚意。
章无技忍住笑,望着那张儒雅清秀的脸,略有些尴尬道:“呃,算是我见过的当中比较周正的吧。”
“有没有什么异样?”展青阳追问。
“异样?没有啊。”章无技不解。
“之前你见过那个褐发碧眼的小葛吧,小时候我身边都是那样的人,我是他们中的异类。”展青阳叹了口气。
“你小时候在异族生活?”章无技产生了兴趣。
“不是啊,那就是我的民族。我的阿母,有双跟小葛一样的碧眸。”展青阳托着腮,问道,“你知道月兹国吗?”
“司徒少卿讲的那个月兹国?”章无技道,“我只知道那是西南边陲的一个蛮国,常在我们□□边境寻衅滋事,朝廷跟他们打了好多年仗。”
“是啊,三代宋王挂帅亲征,终将月兹国变作□□的疆土。月兹国更名为月兹郡,由来自□□的郡守管制。月兹人生得轮廓分明且白皙亮丽,很多人都被当做奴隶进贡□□。我跟着阿母来到中原,在蜀中的一所教坊里落了脚。”展青阳十分平静,不带一丝爱恨的情绪。
“教坊?没去过。但我听师兄说,那里面有深眼眶、高鼻梁和血盆大口的妖精穿着薄纱跳舞。”章无技插嘴道。
“呵呵,百里教主是这样说描述月兹舞姬的?他小时候还挺可爱的嘛。”展青阳笑笑,继续道,“阿母每天盼着见到不同的达官贵人,希望有人能带她去京城。”
“京城……你娘亲也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章无技黯然,不由自主想起了遇人不淑的“公主”。
“她想见我的阿爹啊。赋予我这般容貌的阿爹,是□□的皇族。”展青阳道。
“话说□□皇族姓李,你既是皇族骨血,又怎会姓展?”章无技追问。
“阿母说,阿爹困于胡渡木山时曾有一个心愿——展翅向青天,拨云见艳阳。阿母成全阿爹,助他摆脱困境,远走高飞。”展青阳望着夜空,凉凉道。
“好一个‘展翅向青天,拨云见艳阳’。你爹毁了你娘一辈子!”章无技气恼地蹬一脚屋瓦。
“阿母把阿爹的心愿变作我的名字,也是为她自己留个念想。我一直想见见我阿爹,那个让阿母神魂颠倒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模样。”展青阳凄然一笑。
“这么说,你娘没有进京,没有再见到你爹。”章无技摇着头,无尽惋惜。
“教坊是个是非地,江湖人士在此滋事是家常便饭。阿母艳冠群芳,又怎能不卷入漩涡?刀剑无眼,天意弄人。”展青阳眼里有光点闪动,微微颤声道,“当时如果我跟着去了,也不会有如今种种了吧。”
“你都活到现在了,还如果……”章无技翻了个白眼。
“有人救了我,把我带回缁衣教,却又抛下我……一个两个,都是给了我希望再让我绝望。”展青阳捏着玄字号令牌,董小轩与傅岫烟的形象不断在脑中闪回。
“越说越我不懂了,你在抱怨什么?什么给了你希望又叫你绝望?”章无技一头雾水,嚷道,“你是男人啊,要依赖别人活的吗?我也没见过我爹,我娘还不待见我。就算有个师兄陪着玩,他也是三两天便来去无踪,一回来就捉弄我。我还不是坚强地挺过来了?人啊,要学会自己找乐子。”
“呵呵,坚强的章女侠,不如说说你的光辉过往啊。”展青阳看着那女人振振有词的模样,顿时来了兴致。
章无技霍然起身,清了清嗓子道:“说出来吓死你!”
展青阳仰头望着她,微笑着轻拍三掌,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是爹是当今皇上,娘是正宫皇后,我到民间是替他们微服私访来了,你们谁对我不好都要问斩!”章无技手舞足蹈。
当今皇上乃一名十二岁的少年,全靠太后垂帘听政。展青阳明知道她在瞎编,却仍旧配合地摆出感兴趣的样子,拱手道:“呵呵,草民参见无技公主。”
“哎,一点也不好玩呢。”章无技抱着腿蹲下,低着头嚅嚅道,“我从来没见过爹爹,只有一个并不疼我的娘亲,无技这个名字还是师傅起的。知道我为什么姓章吗?”
“难道也不是跟着你爹姓的?”展青阳轻问。
“很小的时候,我就跟着我娘混在一群花子中过活。我娘跟我说的话还不及那些不相干的人多,她就只晓得坐在破庙门槛上唱她的小曲儿,一到夜里就跟孤魂喊冤似的,可晦气了。我每天跟着伙伴们泥里来尘里去的混吃骗喝,被揍得满身挂彩是家常便饭,她也从没疼过我。偶尔她唱累了,就抓着我鬼哭,‘脏啊,脏啊,你怎么这么脏啊,是娘不好,娘给你洗洗。’还向我啐口水。大家都看笑话,干脆就叫我‘脏姑娘’。
“没事啊,‘脏姑娘’也罢,白天吃饱喝足,夜里有地方睡觉,脏也无妨。我只嫌我跑得不够快,我想能和风一样快,坏人追不上,狗也追不上!这样我就可带着娘亲吃遍天下美食,谁也抓不到我们!
“不过我是一厢情愿,有一天黄昏回到破庙,我娘不见了,留守的瑞婆婆说,一群穿着体面的人用轿子把她抬走了。嘿,我娘也不等等我,只顾自己去过好日子了。我心里那个气,一生气就跑到城里最贵的酒馆去偷酒喝。黑心黑肺的老板,竟然放了两条跟狼一样的大狗来追我。好在老天爷要救我,派了个贵人来。有个哥哥带着我一阵风似的飞走,飞了好远好远。我们到达的那个地方,叫做‘千脚门’。
里面有个瘸腿的老爷爷,他说要收我为徒,教我神行千里的本事。他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脏姑娘’。他问我‘脏’怎么写,我说不知道。他写了两个字,一个弓长“张”,一个立早“章”,问我是哪一个。当时我不识字,看着立早“章”比较帅气,就指了它。爷爷问我闺名和小字,我还是说不知道。爷爷笑了,说既然什么都不知道,那就是什么都不会,干脆叫无技吧。那个哥哥拍手叫好,说他是无招胜有招,我是无技一身轻,师兄妹各有千秋。哈哈,后来识了字也长了点见识,才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好名字。”
章无技伸着一根手指在瓦楞上画着圈圈,一口气把憋了多年的话一下子全都倒了出来。
“无技其实是个不错的名字,‘不思不虑,无为无事,以顺其性。无计无谋,无向无首,以保其命。’这是一种相当超脱的境界。”展青阳顺口诌了段《老子指归》上的文字,以示安慰。
“真是虚无缥缈,理解不来,不过你说的话我爱听。既然我们都这么惨,就交个朋友吧!”章无技伸出手,爽朗的笑着。
“朋友?我可是缁衣教的人。”展青阳迟疑道。
“这有什么,我师兄还是缁衣教的教主咧,我从未想过要和他划清界限。”章无技又将手凑近了些。
“可是,往后恐怕连缁衣教的人都要唾弃我。”展青阳摇头道。
“废话真多!我只是和你这个人做朋友,你找那么多借口做什么?本女侠可不是天天都有心情跟人家交朋友的!算了!”章无技好不耐烦,才要将手抽回,却被展青阳一把握住。
“可别算了!”展青阳略显激动,有些结巴道,“先做朋友也好,以后再做阿、阿萧。”
“阿萧?又来了,什么阿萧阿夏?你给我说清楚。”章无技抽回手问道。
“哪天你去问小葛吧。”展青阳只顾低头浅笑,一脸不可说的神秘状。
“朋友间应该以诚相待,你我现在已是朋友,不该相互欺瞒的。”章无技“语重心长”地讲着道理。
“其实,我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向朋友你坦白。”展青阳缓缓站起身来。
“什么?”章无技亦跟着起身。
残月晦涩,夜风轻寒,展青阳发丝轻摇,侧脸的轮廓若隐若现,寂寞得叫人心碎。
“无技,其实我根本不知道郑有涯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