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二十三回 聚玉山庄(1 / 1)
“小毛贼!”中气十足一声大喝,一名披散着花白长发的妇人翻墙而来,对着地下的展青阳就要抡拳。
章无技急忙一脚格开,吼道:“大婶你贵姓啊?”
“哎哟,姑奶奶。”采萍将一摞春衫搁在一旁的石桌上,快步上前扶住长发妇人,满腔抱歉道:“她是庄主的亲姑母,一直都未出阁,这里有些那个。”说着指了指妇人的脑袋。
“原来是司徒小姐啊。”章无技别扭地笑笑,转身搀起展青阳,附在其耳边切齿道,“你跑人家老小姐的闺阁去干吗?寄人篱下还不给我安分点。”
“探探地形而已。我都没还手,这还不安分?”展青阳小声争辩道。
“姑母!”
“岳母大人!”
司徒少卿与薛公子一道小步跑来,身后跟着平伯以及一群丫鬟小厮。
“快送岳母大人回西苑歇息,你们都给我好生陪着。”薛公子凤眼一瞪,那些丫鬟小厮便纷纷而上,簇拥着长发妇人快步离去。
章无技向司徒少卿做了一揖,道,“对不住啊,阿财太忠心了,一睁眼就要找我。惊扰了长辈,罪过罪过!”说着揪起展青阳的耳朵,嗔道,“你这没分寸的小厮,活该挨扁吃亏,丢死我们郑家人的脸了。”
展青阳的耳朵火辣辣的疼,心里早将这个借题发挥的女人鞭打了一百回。
“罢了罢了。”司徒少卿摆摆手。
“别为难阿财了,岳母大人神志不清,其中定有误会。”薛公子在一旁帮腔。
“慢着……”章无技放开展青阳的耳朵,挠挠头,不解道,“岳母?听采萍说……庄主的姑母不是云英未嫁吗?怎么会是你的岳母?”
展青阳投来欣慰的目光,这女人八卦的天性,到底弥补了她过于大条的神经。
“这个……”薛公子为难地望着司徒少卿。
“大嫂,薛遗玉确实是我姑母的亲女婿。这个……说来话长了……”司徒少卿望天而立。
司徒庄主这句“说来话长”绝非客套,管家平伯对主人的脾性洞悉已久,周到地命丫鬟将早点送到院中,让章无技在倾听的同时不至于饿着肚子。
“曾祖父那一代,司徒家不过是武林中的无名小卒。时逢月兹国来犯,朝廷发兵平乱,曾祖父一腔男儿热血,投戎边关。当年,圣上的亲弟宋王亲自挂帅,在西南边陲与月兹国枭将浴血奋战。宋王英明,我军神勇,不到半年便化守为攻。一时间军心振奋,宋王下令乘胜追击,寄望能够直捣黄龙,永除祸患。怎奈异域地形错杂,特别是胡渡木山,峰峦起伏,云迷雾罩,我军困于山中,进退维谷。月兹国枭将余部借此天然屏障屡番偷袭我军,闹得人心惶惶,士气低落。宋王连日忧思,又沾染山中寒气,贵体抱恙,性命堪忧。为保宋王下山,副将、军师皆想破了头,却始终不得万全之策。曾祖父果敢献计,力保宋王周全。是夜,曾祖父易容成宋王的模样,率小股兵力引开月兹国部队,而真正的宋王则与亲随另辟蹊径,终得以全身而退。曾祖父吉人天相,虽断了一条右腿,仍有命回朝再见宋王。宋王为答救命之恩,赏司徒家金银万千,并在淮州兴建‘聚玉山庄’。当年曾祖父荣归故里,可谓风光无限。”司徒少卿说话的时候,已不知向空中做了多少揖,感念朝廷恩德之情溢于言表。
章无技啜了口碧螺春,无聊地打了个哈欠,这才说到先祖发家,还长着呢。偷眼瞧瞧展青阳,只见“阿财”正抱着双臂立在一旁,眼中隐隐透出一丝落寞。
“安宅落户之后,曾祖父并不想坐吃山空,他凭着一手易容绝技,做起了替死尸化妆的营生。”司徒少卿言语中透着敬仰。
“死尸?难怪阿财说你们的胭脂是给死人用的!”章无技将手中的梨糖糕搁下,顿觉味同嚼蜡。
“大嫂莫怕。人在江湖,难免恩怨纷争,总有些人会死得面目全非。司徒家妙笔勾画,还他们一个本来皮相,亲朋好友见了多少宽慰些,判官阎王瞧了也不会太嫌恶。”司徒少卿笑道,“司徒家做过不少帮派头目的生意,因此结下丰厚善缘。那些群龙无首的弟兄,有的就此投入我‘聚玉山庄’门下。到了祖父那一代,鄙庄已与做大已久的白虎帮并立淮州。”司徒少卿又向半空做了一揖,似在追赞祖先的奋斗史。
章无技掀开盅盖仰脖猛灌,差点呛到茶叶渣子。
“祖父与祖母膝下有儿女一双,一位是先父司徒濂,另一位便是姑母司徒湄。先父心性高傲,敏而好学,二十三岁那年便从祖父那里继承了庄主之位,本想大展拳脚,怎奈后院失火……这件事可完全是由姑母引起的。”司徒少卿脸色沉了下来。
“怎么了?”终于等到八卦的重点,章无技两眼放光,续上一盏热茶静候下文。
“祖传的易容秘笈《画皮手札》不翼而飞。先父起先以为是门客起了歹念,遂逐一盘查。结果闹得人心不合,大家不欢而散,致使聚玉山庄的力量大大削弱,成为中空之势。祸不单行,几个月后,待字闺中的姑母接连数日呕吐不已,大夫来家切脉问诊,发现她竟然珠胎暗结。家中长辈震怒,姑母本人亦悲恸欲绝,她承认自己受人诱骗,不仅赔了身子,还赔了祖传的《画皮手札》,却偏偏不肯说出那个歹人是谁。”司徒少卿咬牙切齿,双手交握。
“可怜呐,你姑母当年少不更事,偏偏遇到歹人。她不说,肯定有她的苦衷。”章无技叹了口气,心想司徒湄应是对那人难以忘情。
“据先父所言,姑母当时甚为忤逆,为保全腹中孽种,她竟打伤丫鬟,易容逃出了山庄,一去便杳无音讯。五六年间,聚玉山庄如临霜雪,声势一落千丈,长辈接踵离世,先父一面支撑山庄,一面还要兼顾寻找姑母,娘亲为求家宅平安,抛弃凡俗之躯侍奉佛祖,一去便再没有回来。”司徒少卿负手长嗟道,“姑母和表妹终究还是被寻回了,只可惜姑母的精神时好时坏,大家断不敢再提《画皮手札》来刺激她,表妹也是呆呆傻傻。父亲表面上看淡了,做些胭脂水粉生意,闲下来便喝酒赏花,实则心中苦闷积郁,经年累月,积郁成疾……哎,逝者已矣,少卿只想好好对待姑母和表妹,毕竟她们是少卿唯一的至亲。能促成遗玉与表妹的姻缘,少卿甚感宽慰。”
“薛公子一表人才,令妹得此‘如花美夫’也该圆满了。”章无技宽慰道,心里不禁有几分鄙视薛遗玉,想他不过是个入赘豪门吃软饭的小白脸,竟肯娶个痴呆小姐。对于司徒少卿倒是多了几分宽容,起先只当他孤高淡漠、疏于来往,如今看来,皆因家事不顺、心境欠佳。
“放眼江湖,懂得易容术的门派比比皆是,聚玉山庄却能独树一帜,想来《画皮手札》定是有什么独到之处。”发话的正是展青阳。
“阿财,多嘴!”章无技一记眼刀飞过去,摆足了主母的威仪,她自知过了这个村就再没这个店,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阿财兄问得好!”出人意料,司徒少卿一副很兴奋的样子,仿佛潦倒书生遇到了识货雇主,“单说这描画容颜的笔上功夫,其他门派的手法在少卿看来实在是拙劣之至。”
“可巧我也会画两笔,改日定要向司徒庄主请教啊。”章无技讪笑道。当百里长风还是叶无招的时候,曾传过她易容之术。她自信,不敢说欺神瞒鬼,掩人耳目是不成问题的。
“照庄主的意思,《画皮手札》除了笔上功夫之外,还有别的技艺?”展青阳接着问。
“哈哈,当然有,描眉画眼的结果到底只是一个没有生气的面具。当年曾祖父用的,便是《画皮手札》外一则中的最高绝学——‘收筋缩骨术’!”说话间,司徒少卿全身一阵筋骨移位,刹那间,五官变得歪歪斜斜,肩膀还一高一低。
“噗——”章无技一口热茶喷涌而出,“你你你……你扮鬼?”
“哎,本想变作大嫂,怎奈学艺不精。”司徒少卿瞬间恢复原貌,黯然道,“《画皮手札》下落不明,少卿怕是难有长进了。”
章无技定了定神,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最终决定做个“知无不言”的好人,她嚅嚅道:“庄主啊,我倒是看见有人使过‘收筋缩骨’的绝技。缁衣教教主百里长风,你还听过啊?”
在场之人无不脸色剧变。
“魔教教主?”司徒少卿大惊失色,“大嫂不是说笑吧?”
“简单来说,缁衣教教主百里长风早年也曾拜入‘千脚门’做过一阵子良民,身为他的师妹,我有幸看过他使用‘收筋缩骨术’,跟你这个如出一辙,但是他使得比你好,所以他肯定练过《画皮手册》上的绝学。不过从年纪上来看,你姑妈都能生他出来,所以百里长风应该不是骗走你家秘笈的歹人。至于真正的歹人嘛……很难说啊。”章无技竭力做到“言无不尽”,可总觉得绕来绕去很是别扭。
“论年纪的话,难道是上一代教主——孟惊鸿?”薛遗玉摇着扇子冷冷道。
“说话要有证据。缁衣教老一辈男性魔头无数,你岳母不开口,任你猜谁都没用。”章无技跟着丈夫混了几年,也有一些不随便无中生有的自觉。
司徒少卿神色凝重,也顾不得招呼客人,转身匆匆离去。薛遗玉与众仆从亦跟了上去。
庭院里顿时恢复宁静,只听见簌簌的落花声。
“阿财啊,夫人我这么做,是助人呢,还是添乱?”章无技坐在深宅大院的石凳上,越发有豪门夫人的感觉,不觉间缓缓伸出右手,示意“阿财”来扶。
沐着纷飞的花雨,展青阳缓缓走来,此时的他一身清爽的束袖短衫,头发高高束在脑后,白净的脸上舒展着和风般的微笑,“夫人,您提供了很重要的线索。”他轻柔地扶住章无技抬起的右臂。
章无技心情大好,缓缓站起,还未迈开步子,便吃痛大喊:“哎呀,你你你造反啊!”
就在方才瞬间,展青阳抓住章无技的右腕一记反撂,将这女人钳制在怀。“还真把我当小厮了!让你尝尝我的小擒拿手!”
“放开放开!你这个下流胚子!”背贴着陌生男子的胸膛,章无技又气又急,飞起左脚就往后勾。
展青阳右手死死箍住怀中人的上身,空出的左手一把握住飞来的足尖,顺势一收,将这条娇蛮的左腿死死绕在自己的腰上,笑到:“过奖。”
这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乃傅岫烟所传,是与劲敌贴身肉搏的绝佳招式,至于揩油么,纯粹是附带的效果。
“恭恭敬敬叫声展大哥!”展青阳威胁道。
“阿财!”章无技嘴硬。
“啊……你们这个‘藤缠树’的造型是……”沉郁沙哑的声音传来。
被人撞见,二人急速弹开。
薛遗玉笑得一脸暧昧,推着一个木轮椅缓缓走来,轮椅上坐着一名目光呆滞的女子。
“薛公子,我们……在做早操。”章无技整了下衣衫,迅速转移话题道,“这位是……”
“内子书慧。”薛遗玉莞尔道,怜惜地为爱妻拂去粘在鬓边的碎花瓣。
原来这位就是司徒湄的私生女,痴呆却“娶”了个美男老公的豪门小姐,章无技瞪着眼睛恨不得将人家看穿个洞。
书慧算得上清秀。她眉眼简约,鼻梁高挺,只是唇形和下巴的线条稍欠婉约,好在她梳着简单的发髻,并搭配着古拙的银饰,倒也显得端庄大气。许是身体不好的缘故,她的衣衫领口很高,将脖子遮得严严实实,幸亏衣料的颜色是清爽的豆沙绿,才显得不那么沉重。
“庄主去找岳母大人谈话,你也知道岳母有点……现在西苑鸡飞狗跳的,我带着书慧出来散散心,还是这边清净。”薛遗玉摇着头笑道。
吃过司徒湄的亏,展青阳不由打了个寒战,怯怯地望了一眼西侧的围墙。
“书慧小姐好。”章无技笑着打了个招呼,转而向着薛遗玉道,“你们蛮有夫妻相的。”她这一句完全是客套,这夫妻二人的长相毫无可比之处,只是有一点出奇的相似——脸色苍白如纸。
书慧的眼里闪着莫名的光芒,她嘴唇微微开阖似要说话,手也颤抖着要抬起。
“书慧在问你好。”薛遗玉笑着按住妻子的手,轻轻搓着。
看着如此恩爱的场面,章无技心里酸酸的,叹道:“你对妻子真好。”
“章女侠见笑了。若说对妻子体贴,郑大侠肯定做得比薛某好千百倍。”薛遗玉哪壶不开提哪壶,一刀飙中章无技的心口。
“嘿嘿,差不多差不多。”章无技揉了揉心口,岔开话题道,“说到外子,我还真要感谢你们,白梨社的事,多亏你们代为出头。”
“庄主与郑大侠乃多年老友,自然不会容忍他人诽谤中伤。”薛遗玉道。
“为了劝阻人们去听戏,你们也算是煞费苦心,如此一来,白白送出去不少胭脂吧。”插话的是展青阳。
“没有办法的办法。”薛遗玉讪笑道,“庄主早就怀疑是白虎帮在幕后搞鬼,奈何没有证据。治不了本,只有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了。”
“那他们还要接着唱到何时?”章无技想想就觉得闹心。
“他们今夜唱不了。我给了张老板一盒特别的胭脂,他应该知道怎么用。”薛遗玉自信满满地笑着,从腰间抽出折扇,潇洒地打开,优雅地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