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坦白（下）（1 / 1）
揽月楼很宽敞，里面住了些擅长歌舞的女子，很像旧时的教坊。负责教授舞技的周氏年纪不大，想是夫君太没出息，只得出来自谋生路。雾荷居士已买通地方官员，只要皇上一到济南，他们便会推荐揽月楼的姑娘献舞。
傅宁和其他舞者没什么机会见面，周氏单独训练她，雾荷居士有时会过来看看。
傅宁在揽月楼内活动还算自由。她其实不大在意究竟有没有人监视她，因为她不会逃。
这日夜里，傅宁回到房中，浑身无力地趴在床上，实在太累了。周氏新教的舞步有些难学，她练到腿都快抽筋了。
恍惚间，有人自窗口翻了进来。
“谁！”傅宁戒备地站了起来。
月光自窗外洒进来，勾勒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冯笑天……”傅宁忍不住念出他的名字。
“宁。”冯笑天翩然走来，看上去真是个救人于危难的大侠。
“几日不见，还好么？”傅宁给了一句平淡的问候。
“我没有出卖你们。”冯笑天想要解释方小葱的事。
“我都知道了，不是你做的。对不起，错怪你了。”傅宁想起那日丁欢说的话。她确实不够信任冯笑天，只因方小葱一句话，便开始怀疑他。
冯笑天长长舒了口气，抓起傅宁的手，朗声说道：“宁，跟我走吧。”
“我不能走。”傅宁低下头，甩开他的手。
“我费尽心思，终于打听到雾荷居士的刺杀计划，却没想到，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是你。”冯笑天眼中满是悲伤，“宁，别做傻事。”
“我很清醒。别来劝我。我和小昶总有一个人要搅进来的，不然怎么拿解药。”傅宁态度很坚决。
“宁，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刺杀皇上绝不是简单的事，会天下大乱啊！”冯笑天仍不死心，“永琏准备弑父夺位！是反贼！你怎么能帮他？”
“冯笑天！你继续去当你的大侠就好！不要再来烦我！我只想救我弟弟！我没有你那么忧国忧民！你出身名门正派，初入江湖便小有名气，惩奸除恶满口大义。再不济，你还有武当做靠山，像你这样的大侠，怎么能明白我和小昶困境！”
傅宁眉头紧蹙，她知道冯笑天说的话都有道理，可是她没办法看着傅昶去死！既然她有能力帮弟弟拿到解药，为什么不试一下？至于谁做皇帝，关她什么事！更何况永琏本来就是太子，他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有什么不对？弑父确实有罪，但他所尊敬的皇阿玛，当年根本就没有用心去爱护他，竟还纵容毒杀他的妃嫔，他难道不应该恨么？
“宁，有些事……我从未向你坦白过。”冯笑天莫名地开始说自己的事，“我和师父的感情，并不好。”
“关我什么事？”傅宁不想理他，不想听他说任何话，她怕自己被打动，想要跟他走。
“你有爹娘照顾，有长辈们教育，做什么都有选择的余地。林家堡、凤鸣山庄、送信门，不管是敌是友，只要你肯开口，他们都不会置之不理。你不求救只是想坚持傅昶的愿望。可我不同，我是孤儿，父母死于天灾。当然这些我没什么可怨恨，也不知道要恨谁，只能怪自己命不好。我被好心人收养过，可他们实在养不起我，只好让我自谋生路。我在街头要过几次饭，觉得太没尊严，就想去做体力活赚钱。但是我年纪太小，没人肯要。后来，一家绸缎庄的老板，看我长得还算干净，人也机灵，便让我穿着他们店里的衣服，站在街上招揽客人。他让我一定要笑，无论别人说什么，都要笑，大家开心，才会到店里光顾。直到我被一伙无所事事的富家公子打得喘不过气，丢在小巷子里，我还在笑。幸运的是，那一次遇到师父，他看出我是练武的材料，便收养了我。小时候，他待我还算和善。到我下山那年……”冯笑天说不下去了，他发觉傅宁在哭。
傅宁呆呆看着他，流了很多眼泪，自己却浑然不觉。她一直以为，他爱笑，是因为天生乐观，和傅昶一样，没吃过什么苦，总把事情往好处想。可是她没想到，冯笑天的过去是这样不堪。
“宁，我……我不是故意要惹你哭，我只是……只是想你明白，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
冯笑天不知该不该继续。他望着傅宁，感觉到她是在心疼他。
“对不起……我只是……”傅宁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失态，“你不要管我……说吧……”
“你想听？”冯笑天有些迟疑。
“嗯。”傅宁轻轻点头，“讲故事哪有只说一半的，我不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不听你的劝说。但我至少是个不错的倾听者，愿意听你把故事说完。”
“我下山……那年……”冯笑天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讲下去，“那年，我认识了丁欢，从他口中得知很多武林轶事，挺有意思。当然，也有悲伤的故事。很多残暴的江湖人，很多无辜的受害者……我想尽我所能，改变些什么。我希望那些弱小的人，能得到帮助，不要像我小时候那样任人摆布。所以……有时不知不觉，就违背了师父的命令。常挨打，常面壁思过，师父还会当着所有师兄弟的面骂我，不再传授我任何武功。甚至有几次，他想将我逐出师门，却因我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他怕这样做影响武当的声望。但我不后悔。那些我帮过的人，也许用我分给他们的钱和粮食活下来，也许用我教给他们的武功而学会保护自己，变得健康强壮，可以赚钱养家。然后有一天，他们有机会认字、读书，找到心爱的人，养育子女……只要想到这些，便会发自内心笑出来……”
傅宁抬头看着冯笑天，此刻，她是在仰望他的人格。他帮助陌生人，换来却是师父的责罚和师兄弟的嘲讽。可即使这样，他还是有勇气坚持下去，脸上仍旧挂着那样的笑容。那是多么辛酸的笑容！
也许在江湖上，他有很多像丁欢一样的朋友。可武当是他的家啊，他的“家人”不会给他半点温暖，他却执意去温暖别人……
“宁，武当的人怎么看我，我不在乎。毕竟有时为了不相干的人，着实让他们失望。武当弟子也要穿衣吃饭，他们的钱粮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所以他们怨我，理所应当。江湖上的朋友，懂我的人自然支持我，不懂的人我也不强求。可我在乎你，在乎你怎么看我。我不希望你帮雾荷居士。刺杀皇帝是大罪，无论成败，都牵扯众多，会有很多人无辜受害。没人能保证，雾荷居士能够不动一兵一卒，安稳坐上皇位。皇子、大臣、甚至江湖门派，各有各的立场，一旦刺杀成功，局面会无法控制，这一点你心里也应该很清楚。”冯笑天牵起傅宁的手，“宁，我们走吧。”
傅宁真的动心了。她明白了他的勇气，他的坚持。她很想告诉他，她理解，她赞同，她以前一直很崇拜他，听了这番话，更加敬仰他。
她几次想要开口，却终究没有说出半句话。
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傅昶。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傅昶去死，而放弃眼下这么好的机会。
她只能哭，只能在心里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
她没有选择的权利，林家堡再有能耐，临时部署也来不及了。这段日子，他们固执己见，拖延逃避，不知不觉已经把自己逼上绝路。可她没办法说后悔。傅昶的想法不是一时意气，他心里存着保护所有家人的大志向，若不能靠自己成名，离开客栈闯荡有何意义？
“故事讲完，你可以走了。”傅宁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一些，装成冷淡的样子，只是眼泪完全止不住。她甩开他的手，用力去擦。
“宁……”冯笑天俯下身子，轻轻吻了她的额头，“这是你的选择，我不逼你。只是如果你反悔了，一定要想办法通知我，我会马上来接你。”
“你走吧。”傅宁怕他再多说一句，自己就会改变主意，“快走！”
冯笑天叹了口气，又笑了起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傅宁看到那样的笑容，心如刀绞。她闭上眼睛，不想再看。
冯笑天凄然转身，默默走了。
傅宁缓缓睁开眼，看着他的背影，捂住嘴，尽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他们为什么总是这样错过……
好不容易解释清楚方小葱的事，却又因为傅昶，她不能给他任何回应。或许在她心中，冯笑天终究还是没有方小葱和傅昶重要吧。傅宁这样安慰自己。
可心痛不能自已。
她终于明白，冯笑天，就是她所期待的那个人。没有任何疑问，也不可替代。
可是，她没有勇气去接受，她怕代价是弟弟的生命。
她讨厌这样爱哭的自己，讨厌这样无能的自己，她想逃离，却早已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