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十三(1 / 1)
正和殿大殿不似门口通风,不用顶着秋风靠温酒取暖。云初深吸了两口暖气,缓一缓刚刚风口的冷寒。玉阶之上,鲜花着锦,十二盏琉璃宫灯庄严静美,处处透着帝王威仪。李常德待二人坐好了,执起礼部的名单又接着向下念去,一件又一件的珍宝呈现在帝王面前,忽而他顿了一下,目光似是看了眼云初,清咳了一声唱道:“睿王殿下祝吾皇日月齐辉,进献瓦剌神鹰一对。”
“哦?”古有恒放下酒杯,看了眼云初,又对父皇拜道:“儿臣听说,瓦剌大鹰十分难训,一对眼睛更是齐宝,吃了有名目之效。父皇今日总是劳苦,听母后说蜡烛盯得久了极易伤眼睛,李太医前些日子还说要给父皇调个药膳,补补眼睛。睿王殿下倒是个有心人,送了这么好的一对儿宝。”他甚是欢喜,见父皇没有说什么,就对李常德道:“李公公快快领上来叫父皇瞧瞧,顺便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李常德看了眼皇上,皇上微微点了点头,李常德领命退了出去。
云初看着眼眸放光,极为期盼的古有恒,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一番话听上去是句句在理,字字贴心。可皇家不是普通人家,帝王家的事情,哪能是一个远在边关的外臣可以打探的如此详细的。更何况睿王已经三年未回帝京,如何知道皇上患了眼疾。若是人人都知道也就罢了,偏偏连荣宠无边的懿贵妃都没有开口,只是皇后知晓,只是太医前些日子刚刚提及,睿王便这么快送来了如此贺礼,若说皇上不生几分别的心思,怕也是不能了。云初端起宫女斟满的酒,对桌东方澈笑意满怀,举杯邀约,云初捧杯,一饮而尽。
这哪里是贺宴,哪里又是贺礼。
一份醉意由胸口升起,借着酒劲,云初抬起头,瞧着那威仪帝王,高高在上,黄金的免冠夺目刺眼,让人不能直视。
只听一声清唳,正和殿外的官员已经阵阵惊呼,亦如刚才赏画时听到的那般,只是这次多了一份发自肺腑的真诚。
不用闻声去看,就可以听得出那两只元鹰。云初循声,只觉那苍鹰黄色的瞳孔目无焦距,对上这双眼,也觉不出它声音是如何的强壮,撕裂耳膜,反倒是……紧张。盯着那双黄色的瞳孔,云初不觉放松了心神,撇开了千般算计,万般筹谋,察觉到的时候,只笑自己荒唐,竟是从这对幼鹰身上看到了紧张,那便是在说自己吧。
正想着,一只苍鹰忽然直冲帝座,十二盏琉璃宫灯,咣啷巨响,碎落满地。众人皆是大惊,更有宫女尖叫声震的脑中嗡嗡作响。慌乱之间,古有恒一把将云初拉入身后,苍鹰掀起的琉璃碎渣刮破了他的手,俊美的面颊也划下几道血痕,血顺着云初的官府滑落在地上,他却是紧皱着眉头,护她更紧。
莫名的,有那么一点温暖,也许是上来的酒劲终于暖到了心房。云初扬起头,向上位的人看去。珠翠之下,皇后端庄高贵,懿贵妃也是面色如常,禁卫层层围了上来,东方澈已经不知何时隐去的身影,眼看那展翅的苍鹰就将折翼,云初突然冲开古有恒的臂弯,向前一步跪倒在地:“吾皇息怒。”
一声惨鸣,苍鹰倒在云初面前,鹰儿成双而来,如今倒地一只,刚刚还安静如常的另一只苍鹰扑腾起翅膀,正欲从公公的臂弯飞出,云初猛然站起身,按住它双脚,强而有力的翅膀掀起阵阵狂风,掀的她正不开眼,却死死的按住,不愿放手。
“放手。”
不能放。
“放手。”
放了,它就是死路一条。
“阿初,放手。”仿佛无奈的叹息,惊醒了她的决绝。云初抬起头,看着东方澈已经不知何时安抚了那只幼鹰。他无奈的笑了笑,云初失神的收回手,这才觉出双手红肿的火辣辣的疼。
殿前失仪,罪该万死。
云初赶忙跪倒在地,整个大殿顿时安静了下来,静的,连帝王怒不可遏的鼻息都听的一清二楚。云初头埋的低低的,深深一伏,清冷的声音平静的不起一丝波澜:“皇上息怒。”
“先生。”古有恒赶忙去拉她,却被皇上挥手止住。
云初沉了沉声音,继续道:“苍鹰殿前触怒圣颜,确实罪无可恕,可鹰毕竟只是鹰,皇上若与它生气,于天颜无益。”
皇位之上,只听他冷哼一声:“睿王意图以两头畜生谋逆作乱!朕也不跟这畜生计较吗!”
云初垂了垂眼,畜生二字,既是骂鹰,更是指睿王,已经怒到连粉饰的地步都没有了么?还是说,皇上除睿王之意已决,早已不管不顾撕破脸了。
云初又伏地,声音却是提了高了几分:“皇上,苍鹰难驯,瓦剌尊其为神鹰,世间少有人能驯服,而睿王却进献两只,其意不言而谕,再难驯的苍鹰,都折服于吾皇天威之下,更何况苍鹰收其翼,甘愿为帝王进献身心,乃是睿王一片忠心所托。加之其鹰成双,臣虽未细看,但容臣斗胆猜测,应为一公一母,携其家眷同收于天威之下,便是睿王感激皇上恩德,子子孙孙不忘皇上恩情,其心可昭日月,若是皇上因为这意外而迁怒睿王,怕是要寒了天下文人的心了。”
“哦?这么说,睿王不但无过,还是有功了?”清清冷冷的声音从幕帘之后传来。云初埋头不语,只等皇上息怒。
李常德看了眼跪地不起的云初,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附耳道:“皇上,今晚夜宴还请了不夜城的城主,这时候给睿王难堪……”
帝王怒颜有了几分松动,沉稳的嗓音听不出决断:“这么说,睿王对朕是忠心的很了。”
“皇上圣明。”云初回道。
觥筹交错早已经变成了提心吊胆,偌大的正和殿连斟酒的声音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伏在东方澈手背上的苍鹰扑扇了一声翅膀,不知谁惊的摔了手上的酒杯,酒盏落地,碎的响亮清脆。
“云初。”他低压沉稳的嗓音喊了她的名字。
“微臣在。”
“睿王与你有过提携之恩。”似是提问,却是肯定的推测。
“微臣从未见过睿王殿下。”云初淡淡的回道。
高高在上的皇上命人斟酒:“没见过,却不代表不会关照。”
云初再拜:“臣,不知睿王殿下。”
他略显苍老的手晃着手中的杯盏,一饮而尽,不再问,也没有让她起来的意思。
地面的凉意剜入膝盖,引得湿寒旧疾更是疼痛,云初沉声道:“花都草莽凶悍歹徒颇多,臣为花都知州,有次险些遭恶徒杀害,幸为苍鹰所救,心怀感激,不忍在皇上贺寿之日,见到血光。”大喜之日见到血光,总是不吉利的。除非皇帝是真的想当天子被人祭天。他凌厉的深眸看着跪地的人,唇抿成一线,一手支着头,却是无人敢揣度的君心。
“你感恩,倒是将素未谋面的睿王一起救了。”
“臣并未说谎。”云初回道,“据臣所知,苍鹰非耿直忠心之人难驯,若非睿王怀有赤诚之心,绝不会将此双鹰进献给皇上。”
“你又知道。”浓浓的杀意毫不遮掩。
“是。”云初沉声道,“微臣不才,曾听闻驯服的苍鹰闻琴音会安睡。皇上若不信,臣愿意抚琴一曲。”
凌厉的寒眸看不见递,只是挥了手,让李常德备琴。云初谢恩起身,膝下剧痛,险些跌倒,东方澈近身扶住她:“阿初,你总是要与我为难。”
她顺着他的胸膛缓缓站直,二人贴的极尽,她顺过他的香囊,他的手按住她,按在香囊上,云初贴上他的面,用仅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你曾许诺过,我若为官定会护我所念。”他轻声笑了笑,松开了她的手,任由她从香囊里取出了那点点香料,极为爱抚的摸着伏在东方澈手臂上的苍鹰,没有人看到,那细如粉尘的香料,点点滴滴,醉了那双黄色的眼。
依照今日的情形,皇上断然不会浪费掉一个可以名正言顺除掉睿王的机会,东方澈近身的时候,她就闻到一股麻沸散的味道,若是吸入鼻息,那幼鹰不安静也难。昨日见他时就已经注意到这香囊,彼时她总以为是笑白书斋院内晒的药味,并没有察觉,今日再想,怕是他早就想借今日除去白羽轩。只是不知这是皇上的意思,还是懿贵妃的意思。
但愿不是皇上的意思,否则今日不管她做什么,就算是天象逆转,也活不到明日了。
思及此,不由得向懿贵妃的方向望了眼,一个母亲能为自己的儿子尽力至此,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幕帘之后的一双眉眼不期而遇,云初默然低下头,守住礼数。
不知怎的,却觉得今日之事,绝非皇上特意安排,便是笃定了懿贵妃这边,起了一首长相忆。
这首曲子,是当年懿贵妃亲手教给她的。听闻皇上还没登基之前,先太子万容公子还在世时,懿贵妃曾是万容公子府上的琴师,一手琴技妙音不断。指法变换更是行云流水,只是后来被皇上看中,入宫为妃,渐渐的也就不再抚琴了,透过帘幕,她看着她起弦拨弄,不由恍惚,这样一双手她曾经也有过。只是这几年,终是物是人非了。琴音婉转低诉,犹若忽明忽暗的长明宫灯,随风摇曳,懿贵妃教她此曲的时候曾说过,“这世上的相思总会生出许多忧愁,这忧愁偶尔还夹着欢喜。正如烛火摇曳,你不知它何时会灭,也不知它会不会等到黎明。”
云初是这样记得她说过的话,只觉得她声音里诉说着无尽的愁思,却又高傲清冷的不容亵渎,她是她一手□□出来的,每一个琴音,每一个承转,都扣在她心间。幕帘之后,懿贵妃神色微凝,看着台下的人出神,只要她一句话,这纤弱的人就能跟着睿王一起去死,她的太后之路就会扫掉最大的障碍。可是这句话,今日却是如鲠在喉,心中被这忽而跌入深渊的曲调揪的皱成一团。多少年了,她以为她不会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