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1 / 1)
这个鸡窝成了十多个女子长达十多年来坚守誓约团结抗敌的乏味结局。当然,她们现在早已纷纷离开娘家,作了他人妇。她们中间的三个人本来不是没有另外选择的,替复查提亲的媒人先后上过她们的家,表示过复查娘的意思,也是复查的意思。但她们有约在先,结过草箍的,不能做不义之人愧对各位姐妹。她们怀着一种对往日言词的忠诚,一种抱复的快感,一种公而忘私的激情,决然地摇了摇头。
在我看来,誓约如同嘴煞,也是语言的暴政。上述三个女子中的一位,张家坊的秋贤,就是在这种暴政的强制下后来嫁给了一个兽医。不能说这种强制有什么太大的恶果。她学会了裁缝,家境也还算富裕,只是夫妻性子有点不太合得来。如此而已。
一天,天快下雨了,她做完了上门生意骑着脚蹬车回家,说不出哪点不乐意,不想回家了,决定去她一个同锅伯伯家宿一夜。她在路上遇见了一个汉子正在打娃崽,胸口砰然一跳,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多的白头发,这么多的抬头纹,这么乱糟糟的裤头一只高,一只低,居然是以前的复查!如果不是这个老倌子对她怯怯地矮了矮脑袋,算是点头,她一定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复查哥……”她觉得这三十字已经生疏。
“唔唔……”对方含一脸苦笑,“你看他讨不讨厌!就要下雨了,偏偏不肯走 。”
“科科,坐我的车么?”秋贤的目光投向娃崽。
娃崽对女人和脚踏车眼睛发亮。
“不坐,同小叔说,不坐车,不耽误她的事。”
“不打紧,我反正要经过马桥。”
娃崽看着父亲,又看着秋贤,一溜烟爬起来,十分内行地爬上了脚踏车的前杠。复查手足无措,大概上前来抢娃崽不大方便,只是远远地跺脚,“下不下来?了不下来?你想讨打呵?”
“科科,同你爹说,不碍事的。”
“爹,不碍事的!”
“问你爹,他来骑不?”
“爹,你来骑不?”
“不……我不会……”
“你要他坐上来。”
“爹,小叔要你也坐上来!”
“不行不行,你们先走吧,……”
秋贤迟疑了一下,听到对面山上淅沥沥的雨声,把自己的一把雨伞回头塞给复查,跨步上车朝前面先走了。娃崽在迎面而来的气流中很兴奋,一会儿发出赶马的声音,一会儿发出汽车的声音,碰到路边有娃崽看着,这些叫声便更加响亮。
“科科,你爹……对你娘……好不好?”
“好。冲呵——”
“他们吵架不?”
“不,不吵。”
“真地不吵?”
“我娘说,我爹脾气好,吵不起来,没有一点味。”
“一次也没吵过?”
“没有”
“我不相信。”
“真地没有”
“你娘的命真是……好。”
秋贤的语气中透出失望。
默了一阵,她又问:“你……喜欢你娘么么?”
“喜欢。”
“你喜欢她什么?”
“她给我做粑粑吃。”
“还有呢?”
“还有……我不做作业,复查要打我,她就来骂复查。”他一到痛恨的时候,就对父亲直呼其名。
“你娘给你买过游戏机没有?”
“没有。”
“也没带你到城里看过火车?”
“没有。”
“你娘也不会骑单车?”
“不……会”
“太可惜了,是不是?”秋贤简直有点兴高采烈。
“不可惜。我不要她骑单车。”
“为什么?”
“骑单车会摔交。桂香她娘骑单车,差点被拖拉机压死了。”
“你好坏,就不怕小叔骑单车也摔跤?”
“你摔跤,闲话。”
闲话是不要紧的意思。
秋贤紧紧地问:“为什么闲话?”
“你……不是我娘么。嘀嘀嘀——”娃崽又看见了一个下坡,
快活地发出了加速的信号。
秋贤一楞,突然觉得眼里有些湿润的一旋,差点就要涌出眼眶。她咬紧牙,把车子朝前面蹬过去。幸好,一场秋雨已经落下来了。
问书
我再次见到复查的时候,他头发泛白,还是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腿低,搓着手,定局要我到他家里坐一坐。我实在没有时间了,看他不屈不挠地立在一边默默地候着,没有办法,只得从命。我后来才明白,他是想抓住这个机会,让我看一看他写的书,一叠写在帐本纸上密密麻麻的草稿,装在一个塑料化肥的袋子里,夹杂一些草须。墨水的质地也不大好,墨色淡褪,很多地方看不大清楚。我惊讶地发现,这是我迄今为止见到的最大胆的研究:
他要推翻圆周率,修改举世公认的∏
我不懂数学,没法对他的研究提出什么意见,对他的石破惊天之论也充满着怀疑。
他淡淡地笑,把烟丝搓软了,往竹烟管里填着。他说隔行如隔山,你是可能看不懂。你认不认得上头的人?
“什么人?”
“搞数学的人。”
我赶忙说:“不。”
他眼中透出一丝失望,脸上还是笑,“不碍事的,我再找。”
我回到城里以后,他给我来过信,不谈圆周率了,谈一些语文方面的事。比方他认为“射”与“矮”是完全颠倒了的两个字。“射”是一寸之身,自然是矮。“矮”呢,从矢,才有射的含义。他把这个意见写成了给国务院以及国家文字改革委员会的信,托我找熟人递上去,递给“搞语文的人”。
在另一封信里,他说马桥人以前说读书是“问书”,他爹就是这么说的。学问学问,不问如何有学?相比之下,现在的“读书”没有什么意思,倒有过于重视文牍死记呆背的倾向。他建议全国的学校里还是恢复“问书”的说法为好,更有利于国家的现代化。
黑相公
一天夜里,突然听到村里有人大喊大叫,“嗬——嗬——嗬”的声音此起彼伏,片刻后狗也欢成一片,好像出了什么大事。我爬下床开门来看,发现淡淡的月光里,万玉的嗓音特别尖亮可怖、原来是一只大山猪窜入村了,被男人们刀砍棒打,留下一线血渍和几束脱落的猪毛,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男人们都说可惜可惜,意犹未尽地朝黑黝黝的岭上又“嗬”了一阵。
这个时候所有的大门都大开,所有的男人都抄着家伙跑出门来,连万玉那种水蛇腰娘娘腔的人,手里也捏着一把柴刀,跟在别人后面东张西望。复查气喘吁吁地说,这不算什么。不光是黑相公,不管什么野物进了村,只要有人一声喊,哪一家都不会关大门的。这时候会关了门,以后就休想有脸面做人。
他们把山猪叫“黑相公”。
叫了一阵,叫出了给上一阵阵滚滚激荡的回声,估计今晚没有什么希望了,才怏怏地分头回家。我走到屋檐下,不留神一眼瞥见窗户下伏着个黑森森的家伙,差点魂飞魄散。我叫来了其他的几个知青,发现它久久没有动静,鼓足勇气靠上去一点,它还是没有动。踢一脚,原来不是山猪,是沙沙响的柴捆。
已有了一身冷汗。
黑相公(续)
马桥人的“赶肉”即围猎:“做鞋”即下铗套:“请客”即下毒药:“打轿子”即挖陷讲:“天叫子”即粉枪火铳,等等。他们疑心动物也通人语,说猎事的时候即使坐在屋里,也必用暗语。防止走露风声让猎物窃听了去。
尤其是指示方向的调必须重新约定:“北”实际上是指南,“东”实际上是指西。反之亦然。这是因为围赶黑相公的时候,人们敲锣呐喊,人多嘴杂,为了隐蔽陷阱或枪手的方向,只有约定暗语,声东击西,虚虚实实,才可能迷惑畜生。
牟继生明明知道这一切,就是不往心里去,有时候事到临头脑子转不过弯来。他是初八二班的,比我高一届。同我一起下乡。有一次我们从罗江边上买秧担回来,他说要早点回去洗鞋子,冲冲地一个人走在最前面,一眨眼就没看见人影了。我们愤愤地揭露:好没意思,洗什么鞋呢?他何时洗过鞋?无非是怕路上万一有人走不动了,他身坯最壮大,不好意思不来接一肩。其实不接就不接,不必贼一样的跑那么远。累呵!
牟确实不曾洗过鞋子,发现鞋子里面实在滑脚,就用鞋带把鞋子连成串,吊到溪圳中的水流处,三五天以后拉上来晒干再穿。他说这是自动洗鞋法。不用说,这样洗出来的鞋子还是鲜臭,无论主人何时显露出脱鞋的姿态,旁人一定有鼻感,赶紧四散奔逃。
我们没有猜错,这一天他果然没有洗鞋子。不仅如此,我们到家的时候,没看见他的秧担子,这就是说,他还没有回来。整整一个下午,走在最后的人都回来了,我们插完了好几丘田秧了,还没见他的人影。直到天黑,听到路上有重重的脚步声,有拉风箱一般的呼吸,才谢天谢地,心上一块石头落地。他全身是泥,竹挑子里的秧只剩下浅浅的一小半,根本挂不住扁担,撞脚绊腿地也合不上步。他破口大骂:“妈妈的,这个鳖地方,这些鳖人!讲话跟放届一样,把老子骗得岭上到处转,差点踩得套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