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1)
七哥一走三年未归。家里人简直不知他的死活。没人打听他,他也未曾写信。直到三年后七哥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家门口时,所有在家里见到他的人都大吃了一惊。
"怎么都发呆了?还不是和你们一样的一个脑袋上七个孔。"七哥说。
归来的七哥已经完全是另一副样子了。
三哥宽肩细腰上身呈倒三角形,是女人尤为欣赏的体形。三哥在夏日里脱去汗衫,光膀子摇着大蒲扇坐在路边歇凉时,所有路过的女人都忍不住心跳要将他多看几眼。三哥袒臂露胸,肌肉神气活现地凸起,将皮肤撑得饱满。邻居白礼泉那天看了美国电影《第一滴血》后回来吹嘘说:"嗬,那个美国佬好块头,简直快赶上隔壁的小三子了。"弄得河南棚子好些人争相去看史泰龙的好块头。结果回来都说真不错,是快赶上小三子的块头了。但是三哥的相貌不及史泰龙,这也是公认的。三哥原先倒也长得像父亲年轻时一样英俊。但三哥脸上老是露一副凶相,渐渐地,便长出父亲所没有的横肉。那横肉便使三哥的模样不容易叫人接受。
父亲说,心里没有女人的男人才生长出这种霸王肉来。
三哥心里是没有女人的。三哥对女性持有一种敌视态度。三哥尽管已经过了三十五岁几乎奔四十了他却仍然没有结婚。他根本不想结婚。常常有女人去找他去向他献殷勤。三哥也不拒绝,在她们愿意的情况下三哥也留她们过夜。三哥怀着一股复仇的心理与她们厮混。三哥发泄的全是仇恨而没有爱。而女人们要的是三哥的身体倒并不在乎感情是怎样的色彩。三哥是在二哥死后招到航运公司的。二哥的死给了三哥生命中最沉重的一击。二哥是三哥在人间一睁开眼就朝夕相处的亲哥哥。他爱他甚于超过爱自己是因为三哥清楚记得他小时候莽莽撞撞干的许多坏事都被二哥勇敢地承担了。二哥为此遭过不少毒打但在他长大后从来没对三哥提过一句。三哥把这一切都牢记在心里。三哥正是这样一种人:谁要真心对他好,他也是肝脑涂地以心相报。而二哥除此外,还是与他一脉相承的兄长。二哥却被女人折磨死了。女人从那天起便像一把匕首插在三哥的心口上,使得三哥一见女人心口便痛得渗出血来。他常常愤怒地想女人怎能配得上男人的爱呢?男人竟然愚蠢到要去爱一个女人的地步了么?每当在街上他看见男人低三下四地拎一大堆包跟在一个趾高气扬的女人身后抑或在墙角和树下什么的地方看见男人一脸胆怯向女人讨好时他都恨不得冲上去将那些男女统统揍上一顿。这种事三哥不是没干过。一天晚上他送醉了酒的他的船长回家,返回时他抄近道走的是龟山上的小路。月光如水,山静如死。三哥打着饱嗝跌撞着乱窜,忽然他看见一棵树下的两个人影。他原本走过去视而不见的。不料人影中之一扑通一下跪到地上。他听见那是个男人的声音。那男人可怜巴巴地说:"求求你答应我。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另一个人影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这果然是个女人。三哥七孔都冒出怒火。他连犹豫都没有,大吼一声冲上去,朝那熊包一般的男人拳打脚踢。然后回过身将吓傻的女人胸口抓住,用全力横扫几巴掌。巴掌在女人脸颊上撞击得啪啪响。声音清脆悦耳。三哥的心这才舒坦了许多。如此他才丢下那对男女继续打着饱嗝下山了。
三哥在驳船上当水手。他的船长十分赏识他。三哥安心住在船上从不觉得水手是份丢人的职业。三哥身高力大干起活儿来从不耍滑。三哥还能陪船长喝酒。这是船长感到最兴奋的事。船长说三哥是他有生以来最默契的酒友。他们俩在一起能将两斤白酒喝得瓶底朝天。夏天的时候,船长常会冒出些疯狂念头。他叫驳船继续行驶而自己拉了三哥跳入长江一路游去。船长和三哥游泳的本事也不相上下。他俩胆大包天,在长江里宛如两条棕色的龙。船长对三哥说如果掉进漩涡就平摊开身体不要动,漩涡就会把你自动地甩出来。三哥故意激他,说是你又没进去过怎么倒向我传授经验?船长急了说你不信?这是老水手都清楚的。三哥说我没见过的都不信。船长突然指着一个漩涡说那我就叫你见一次。没等三哥阻止他便几下冲了进去。三哥大汗淋漓呆愣愣地踩着水不敢往前。漩涡转得比想象的要快,三哥看不清船长在什么地方。但是一会儿他听见了呼叫。是船长在他的侧面嘻嘻地招手。当三哥游过去后船长说险些丢了命。三哥说如何?船长说像是有许多手把你往江底拽。我已经觉得完了的时候一下子被放出来了。船长说平摊着不动也不行,得看什么时候动。三哥默然不语。忽而他见到一个漩涡立即对船长说了句看我的,便一头扎了进去。三哥在漩涡里身不由己。他被许多只巨手像掷球一样掷来掷去。他的肚皮上有另一种磁力将他往水底吸去。三哥不由失声叫了起来:"救命呀。"他没有叫完又喝了好几口水。三哥瞬间想也好,进阴曹地府可能还能见到二哥哩。这一刻三哥被一只手轰地一下抛了出来。三哥傻瓜一样不明了方向。直到船长游到他跟前他才清醒。船长游过去扇了三哥几耳光,大声训斥道:"小命也是可以开玩笑的?你死了,我还要受处分哩。"三哥的脸上火辣辣的但他感到很舒服。三哥说:"我以漩涡报答漩涡。"
晚上抛锚后船长和三哥在甲板上饮酒。船长敬了三哥三杯酒,连声说一条好汉一条好汉一条好汉。
船长和三哥在甲板对酌时常叹说要有女人就好了。船长有老婆和两个小子,夜里也牵肠挂肚地想。三哥惟在这点上与船长不投。三哥说酒比女人好。最便宜的酒也比最漂亮的女人有味道。三哥说时常咂咂嘴连饮三杯。江上清风徐来,山间明月笼罩。取不尽用不竭。三哥说人生如此当心满意足。船长说你没有女人为你搭一个窝没有女人跟你心贴着心地掉眼泪你做人的滋味也算没尝着。三哥不语。
三哥想他宁愿没尝着做人的滋味。女人害死了他的二哥,他还能跟女人心贴着心么?三哥说这简直是开玩笑。当年二哥对杨朗好到什么地步几乎没人想得出来。二哥原本可以不下乡然而杨朗下乡二哥也就下了。他把板车交给了四哥。三哥为了二哥也一块儿下到杨朗的队里。二哥几乎把该杨朗干的活儿全部揽下了,连杨朦都插不上手。那时间杨朗绕着二哥又是说又是笑。两人在河边草滩上抱着打滚连三哥都不好意思多看几眼。二哥一分一分地存钱。他要买最漂亮的家具布置新房。他要把家弄得像杨朗过去的家一样舒适。三哥也为这个目的同二哥一起奋斗着。一次又一次招工,没有杨朗。二哥一次又一次放弃自己的机会。三哥也陪伴着。每年修水利。二哥一星期都要回村一次。几十里路连夜走哇,只是为了看一眼他心爱的人。每年如此每星期如此。到有一天杨朗终于拿到了表格。杨朗填了表到县里去了。她一去就是三天。回来告诉大家这次必走无疑。职业是护士。二哥几乎将全公社的知青都请来喝了酒。有人告诉他杨朗是用贞操换来的职业。二哥呆愣了,手上的酒瓶落在地上。杨朦转身而去。他揪住了他妹妹的头发。杨朗承认了。但她没说那男人是谁。三哥手上已经拿了刀。三哥准备杀人去的。杨朗说她既然把身子交给了那个男人就打算和那人结婚。二哥让杨朦松开了他的手。他忍受不了他心爱的人被她哥哥揪扯住头发。二哥一缕一缕替杨朗理顺发丝,颤着声说:"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我不怪你。我不计较那些。但你不能同那人结婚。那是个禽兽。"杨朗说:"你就死了心吧。我不可能嫁给你了。"二哥惊问为什么,杨朗说:"我从来就没爱过你。我只是看你可怜才应付你一下。你千万不要当真。"二哥脸色煞白,他长啸一声冲出门去。三哥扔下刀追了出去。三哥把二哥拖到自己的屋里,他让半昏迷的二哥躺下了。他自己也躺在一边。三哥的怒火一蹿一蹿,他想去狠狠教训一顿杨朗,然而他寸步不敢离开二哥。他知道这给他的二哥是致命的一击。他知道二哥活不长了。三哥忧郁地想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他没料到他的二哥失去了爱情连一夜都不打算活。
杨朗终于走了而杨朦留了下来。他在二哥的坟前盖了个草棚。他说他将陪伴他的朋友直到他死。他替他的妹妹赎罪。三哥为此扔掉了那把准备杀死杨朗的刀子。这兄妹俩迥异的表现使三哥猜不透究竟是什么原因。三哥只能去设想:女人天生阴毒。
船长对三哥听说的一切不置可否。他只是对三哥说等你有一天碰上一个好女人时,你就知道男人跟女人比简直是臭虫一个。
可惜船长没能见到三哥碰到好女人的日子。船长对三哥说那一番话不久,驳船在青山岬水道翻了。一船人都沉到江底包括船长而惟独三哥逃了出来。
这是一九八五年的初春时节。三哥从此不敢上船,连游泳都不敢了。于是他辞了职。他像一个孤魂飘飘荡荡来无影去无踪。好多天好多天后,三哥申请了一个执照,添置了一套工具。每天坐在地下商场侧门,见人买了皮鞋便追着问:"钉个掌怎么样?"
七哥成天里忙忙碌碌。又是开这个会又是起草那个文件又是接待先进典型又是帮助落后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