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第五十五章 希望在人间(1 / 1)
蒋国欢没参加高考,她和王拥军带儿子去了上海看病。
别人都说贵人语迟,劝她不要为儿子说话晚发愁,可蒋国欢感觉不对,儿子的反应总慢一拍,学东西特别迟钝。孙桔洲在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会捧着个小碗自己吃饭,甚至能拿了小笤帚扫地。自家的儿子却不会说整句的话,只能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蹦;走路也不行,走两步就脚一软往旁边摔倒了;不管谁跟他说话,他的注意力最多只能保持半分钟。
有种担忧从隐隐约约到越来越明朗,老师傅曾经说过,红粉有放射性,会影响人的健康,女性受多了辐射,有可能生出白痴。她在厂里上班的时间并不长,没多久就转去绣品加工组,但谁又能保证那几个月没对身体造成伤害。
她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自己好不容易怀上生下来的儿子是白痴,但上海大医院的老医生很确定地宣告,这孩子轻度弱智,将来学习和生活有一定困难。
蒋国欢眼前发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出了医院,怎么又在路边的长椅坐下了。
大群的人涌出来,边走边讨论考卷的难度。蒋国欢下意识把儿子揽到怀里,模糊地想到,上午的考试完了,不知道榕榕她们考得好不好。
“水,水。”儿子戳着她的脸,单调地嚷道。
蒋国欢拉开儿子的手,“乖,别闹……”话还没说完,她突然哭了,心口像堵住了一样透不过气,痛得只想哭,也只能哭。
王拥军端着碗豆腐花,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妻子全身缩成一团,把脸埋在膝盖上痛哭失声,儿子对母亲的伤悲一无所知,独自在长椅上爬来爬去,嚷着,“吃!吃!”
王拥军呆呆地盯着眼前这幕,直到儿子一个翻身,眼看要掉下来,他才如梦初醒大步蹿过去抓住孩子。然而那碗豆腐花打翻了,大半碗泼在他和儿子的衣裤上。出门才穿的好衣裳啊,王拥军慌里慌张地擦着,儿子却因受了惊吓咧大嘴嚎哭起来。
“别哭了。”王拥军抱着儿子,让孩子的脸贴在自己肩头,轻轻地拍着,“医生不说了,程度很轻,如果我们多花点时间和精力,孩子将来生活完全可以自理。”蒋国欢没有走出悲恸,王拥军一手托住儿子,用另一只手揽住妻子,“要不我们再生一个?”
“不!”蒋国欢猛地抬起头,万一再来一个还是这样,她只能死了算了。
她心灰意冷地想到,唯一的解脱是死,然而她死了谁来照顾儿子?他蠢笨而无知,漫长的人生路如此艰辛,即使聪明人也不一定能够应付,何况先天比别人差的他。
不行,她得带上他一起。
蒋国欢无声地哭着,大颗的泪珠争先恐后滚落下来。如果没尝过生活的甜蜜,也许就不会难以接受苦涩,然而命运没有放过她,把最差的那面转向了她。
“不生就不生。别担心了,医生的诊断不一定准,我们儿子相貌堂堂,哪里像弱智了?最多说话慢点,有什么关系。”王拥军哄着妻子,“都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做医生也一样,呆了十年牛棚,原来的本事还剩多少。我们换家医院,请别的医生来看。毛/主/席教导我们,兼听则明,不能信他一个人的。”
那也是,蒋国欢慢慢停止哭泣,万一医生误诊了呢。
抱着一丝指望,他俩抱着儿子走遍了上海的大小医院。医生的说法大同小异,有的劝他们趁年轻再生一个,但不保证下一个会没事,毕竟在细胞的分裂中任何意外都有可能。有的直言不讳,做父母的精心教养,孩子也许能自立,但一般来说这孩子的人生终将无所作为了。
当钱用光,孩子一见医院的大门就哭闹时,王拥军和蒋国欢不得不踏上归途。
黄浦江的水深不见底,蒋国欢抱着儿子上船,刹那间又兴起那个念头,死了算了。
她恍恍惚惚踏出一步。
“蒋国欢!”
王拥军大喝道,抱住了她和儿子,“不许做傻事!”他的眼泪掉下来,“要怪都怪我,没照顾好你们。把儿子留给我,就当前十年的日子是空白,你回城去,考大学也好,进工厂也好,忘记过去,好好活下去。”在家里他从来说不过蒋国欢,每次才说几句就被她堵回去,这是他第一次滔滔不绝,“不要担心,我会养大儿子,你放心好了。谢谢你对我好了这么久,我会记在心里。我样样比不过别人,老是惹你生气,……”
“我从来没生你的气。”蒋国欢忍不住哭着开了口,她只是看不下去他傻呼呼的宁可累死也要把所有负担背在自己一个人身上。“你太累了,弟弟妹妹要照顾,再加我和儿子,你太苦了……”
船上旁观的人被他俩吓住了,见情况好转,你一言我一语劝说起来。
“小夫妻俩吵架是正常的,有啥不满意的都说出来,说完就忘了。”
“跳江不解决问题,除死无大事,活下去才有转机。”
“不要一时冲动,你们俩有感情,啥事不能解决。”
……
“小蒋,是我害了你。”田增元知道后自责不已。
蒋国欢已经平静下来,“增元叔,不要这么说,你当时也是想照顾我。我什么都干不了,在农村实在是废物,没你们早就苦死了。”
她和王拥军的打算是回城,只有在城里才有可能对儿子进行持续性的治疗,还有将来的求学问题。既然生出来了,做父母的总要想办法给孩子创造条件。
“我父母帮我们在街道厂找了工作,住就回家去,有老人帮忙可以更好带孩子。”蒋国欢把今后的打算说给杨廷榕听,“祝你心想事成,考上最好的大学。”
考虑到招生政策向重点、医学、师范、农业院校倾斜,杨廷榕填的志愿是苏州医学院。她自我感觉考得不错,但多年来的经验让她无法放心,谁知道出身问题会不会又一次成为拦路虎,毕竟政策的影响不是一天两天能完全扭转的。所以在填志愿时,杨廷榕不敢填大的、好的学校,只希望小些的院校能够容纳出身不好的学生。
杨廷榕强忍住内心的焦灼,照常出工,在一日又一日的劳作中,终于等来体检的通知。而梅宝那边也有好消息,他被华师大数学系录取了。电话里梅宝又开心又沮丧,“要不是答到最后一题肚子痛提前交卷,说不定能考取第一志愿同济大学。运气不好啊,以后做了老师,不能自由自在想说就说了。”
有人欢喜有人愁,孙抗美始终没等到通知,他是少数去查分的人。果然,成绩是意料中的出类拔萃,上海外国语学院的答复来得很快,“超龄学生不在招生范围。”
孙抗美想哭却又哭不出,难道命运又一次抛弃了他?
连夜,在灯光下他写了封长长的英语信,把这些年来的坚持全写在信中。
给我一个机会吧……孙抗美封好信封,贴上邮票,把所有的希望放在这封信里。
命运没再戏弄他,学校收到信后认真地开会研究,最终决定破格录取这名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