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二十二章(1 / 1)
凤姐儿听到了“蓉大奶奶”这四个字,心中又是一惊,想起从前与秦氏交心,眼泪顿时溢了出来。片刻过后,阖家都已知晓,无不暗暗纳罕。因着前几月秦氏正在病中,尚且有太医说是怀胎迹象,如今却突然卒了,怎教人不心生疑窦?唯有贾母、王夫人与凤姐儿几个,隐约猜到了秦氏的真正死因,然又觉得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了,只得死死地藏在心里,任谁都不敢说与他听。又想着日里头迷迷糊糊的,在睡梦之中,似还与秦氏说过一番话,此刻思及,竟已只记得其中零散的几句,什么“登高必跌重”,什么“树倒猢狲散”,什么“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是什么“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竟无一不是颓丧之言,不由得心中一凛,默默凝神思索了起来。
隔了半晌儿,凤姐儿正与贾琏两相无语之时,贾母那边忽又派人传话过来说,因秦氏暴毙,贾琏与黛玉的扬州之行须得暂缓几日。听了这个消息,凤姐儿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
却说黛玉在屋中,先是听闻秦氏暴毙,后又听说回扬州之行暂缓,顿时急出了眼泪,哭道:“父亲已然在书信上写着病重了,这可如何拖得起?我也不要琏哥哥护送,只自己雇船走便是了。”紫鹃忙在一旁劝道:“姑娘且稍安勿躁,到底还是要听老太太的意思才行。”
雪雁默默地从床上爬起身来,先伺候着黛玉喝了一口茶,又替黛玉抹去了眼角的泪水,方缓缓叹道:“紫鹃姐姐这话差了。说句冒犯老爷的话,如今他既病重来了信,说是要接姑娘回去见上一面儿,自然是有他的道理。姐姐也知,老爷膝下无子,又支庶不盛的,倘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姑娘在这边稍一耽搁,岂非连老爷的最后一面儿……”说到这里,哽咽难言,不忍再说。紫鹃遂低了头,不敢多语。
雪雁握着黛玉的手宽慰道:“姑娘且宽心,如今老爷病重要见上姑娘一面儿,若不让姑娘回去,凭谁也说不过这个理儿去。老太太若不让琏二爷送,我们便想法子自己回。”黛玉流着泪点了点头。雪雁暗自沉吟了半晌,便下床套上件外衣,随后又整了整自己的头发,对着紫鹃说道:“我这便找老太太去,你只伺候好姑娘便是了。”紫鹃连忙答应了。
到了屋外,不想贾母与宝玉等人早已备车去了宁国府,便也慌忙与其余几个丫头媳妇们一起赶了过去。一直到了宁国府前,但见大门洞开,白色的灯笼高高悬挂在门上,里面已是亮如白昼,哭声震天。雪雁因问了众人,都说贾母与宝玉已奔至了停灵之处,但见府内人来人往,早已乱成了一遭,也无人抽得出空儿带她去找,遂只得自己一路寻去。谁知七转八转之后,竟已全然没有了方向,更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
却见眼前这个地方似乎有些熟悉,再仔细一思,顿时想起来了,原来便是上回与凤姐儿和黛玉一起来看秦氏的小角楼。此时秦氏已死,尸体早被抬去了停灵之处,这一隅竟是空无一人了。雪雁正想着要原路返回,忽然听见秦氏的屋子里仿佛有人在嘤嘤哭泣。雪雁吓了一跳,心想莫非是秦氏还魂了?仔细一听却又不像。但听见屋里的人一边啜泣一边低吟道:“大奶奶,我……我……我什么都没有瞧见……你别来找我……我真的什么都没有……没有瞧见……”
听这人说话的口气,似乎是个丫头。雪雁悄悄走近屋子,从打开的窗户缝里往屋内瞧去,果见一个丫头打扮的少女正跪在案前,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对着案上的菩萨连连作拜,口中喃喃自语着。雪雁想着自己先时,正是为了偷听一事而被抡了板子又打折了腿的,故而也不敢多看,忙退后了一步,却不防踩中了地上的一根枯枝儿,惊动了屋里的丫头。这丫头一听见屋外有声响,魂都吓没了,慌忙匍匐在地,不住磕头道:“奶奶饶命!奶奶饶命!奶奶千万别来寻我晦气!不是我要来偷看来着……是……是……是太太要……要我来的……奶奶,冤有头债有主,你可千万不要找我……”
雪雁一边退后,一边已在脑中思忖了一番,便已明白了这丫头话中的意思,想必定是尤氏派了她来监视秦氏与贾珍的,结果正巧撞见了他们两人在乱|伦交|媾,于是秦氏含羞自尽。而这个丫头却又担心秦氏死后会来向她索命,故而躲在屋中不断的跪地求饶。思及此处,雪雁不禁心中暗惊,自己虽早已从书中知道了秦氏与贾珍爬灰的这个秘密,然对于贾母、王夫人及凤姐儿来说,却是她僭越偷听了墙角根儿才知晓的。故而她的这份“知晓”,便俨然是一颗地雷,随时都有可能爆炸,将她炸得死无全尸。想来为今之计,只有速速离了贾府,才是万全之策。
雪雁咬了咬唇,正准备转身走远,冷不防肩头上被人拍了一下,竟有人徒然在她脖颈后呵了一口冷气。雪雁大骇之下,顿时一动都不敢乱动。停了半晌,却见没有动静,方缓缓转过了头去看,一见之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原来身后之人却是宝玉。
雪雁抬手便在宝玉胸前重重推了一把,低声骂道:“作死!宝二爷是想吓死我么?”宝玉笑道:“大半夜的,雪雁妹妹躲在这里做什么?”雪雁道:“正是为寻老太太与宝二爷去了,却不想迷了路,转了半天竟转来了这里。”此时宝玉站在雪雁的身后,鼻中闻着雪雁脖颈间的淡淡香味,眼中看到雪雁略微散乱的长发,心中一荡,忍不住便从后面伸出手,欲抚一抚雪雁的垂腰青丝,口中说道:“听说林妹妹与你就要家去了,若是姑父无恙,好歹还要想着回来才是。”
雪雁不语,离了宝玉有三丈远,说道:“还回来做什么?都各自大了,该娶该嫁的,又不似从前小孩子家家儿了。”宝玉愣了愣,敛起笑脸,说道:“我与林妹妹相知三载有余,虽不能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然也是吟诗诵歌、打闹拌嘴过来的。如今林妹妹家去了,我自然是万分舍不得她的。”顿了顿,又对着雪雁说道:“自然也是舍不得妹妹你。”雪雁正色道:“宝二爷想必是认错人了,我只是一个小丫头,有什么让宝二爷舍得舍不得的?”宝玉委屈地说道:“雪雁妹妹与旁人都是有说有笑的,我自诩也并不比那些人差到了哪里,妹妹怎么就总是对我冷口冷面的?”
雪雁正自思量着宝玉今日怎会如此忘形了起来,听见这话,登时竖了柳眉,怒叱道:“二爷平素里,也是知书达礼的一个人,怎么如今竟说起这般的混账话儿来了!我竟与那谁有说有笑过了?正经平日里,连个小厮都不曾见着的,二爷这番侮蔑我,可是要毁我清白了不成?二爷当日自与袭人姐姐做了那等子好事,怎么今儿竟反过来,欲嫁祸我与旁人了不成?”宝玉道:“好端端的,妹妹怎么又说起袭人姐姐来了?”雪雁道:“怎么不能说!二爷见一个爱一个,吃着碗里的,却看着锅里的,这番博爱,想必在宁荣两府之中,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宝玉叹道:“你如今见我成日混在脂粉堆儿里头,只当我是个纨绔子弟、不学无术、又是个酒色之徒的,却并不知,我但凡见了你们这些个聪敏温雅且冰雪娇柔般的女儿们,便恨不得将你们全都护在羽翼之下,断然再舍不得你们外嫁或是被别的男子糟蹋了的。”雪雁听了这话,虽还在气头上,却也忍俊不住,淡淡笑道:“莫非嫁给了二爷,便不算糟蹋了不成?”
宝玉说道:“你虽是个女儿家的,竟难道不知这‘女儿’两个字,最是尊贵、清净的?我知自己也是个浊物,却唯有一点尚可取之,便是知道疼着姐姐妹妹们。前些日子因在街上遇见了薛大哥,他冷不防说起,竟是有心要将妹妹纳做成他屋里人。我想着,薛大哥是那样的一个人,比我不知更混了多少倍儿的,妹妹若去了,岂非不过三两年,便成了个鱼眼珠子了。”说着,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来。
想这宝玉原是有些呆病的,天生便爱在脂粉堆、娘子队里头打滚玩耍。他倒也非见一个爱一个,而是觉得全天下的女子,只要是还未出阁的,便个个都是最好的。因而这几日,一想起薛蟠说要纳雪雁做他的屋里人,便心里头不痛快了起来,只恨不得把雪雁永远地留在身边才好。只是雪雁一直在病中,又不得探视,便纵有满腹真心,却无处可诉。故而此刻一见了她,便叨叨絮絮的都倾吐了出来。
雪雁虽知宝玉是有这呆病的,却还是忍不住生气,听了他这话儿,便板了脸,淡淡地说道:“我与那薛蟠,面都还未见过一回的,怎么就要成了他屋里人去了?当真是天方夜谭,癞□□想吃天鹅肉了。想必定是宝姑娘对他说了些什么,他才有了这个想头的。二爷若是还能见着他,便替我捎上一句话儿,让他趁早死了那份心竟也罢了。”宝玉说道:“我因一心想着雪雁妹妹是这般聪颖灵秀之人,日后却要给了那薛大哥,心里头不快,嘴上便口不择言了起来,如今既知是误会一场,还求妹妹勿怪我无礼才好。”说完,双臂高举,对着雪雁深深鞠了一个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