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二十章(1 / 1)
这一日,酉儿照常带着小箱子来到了黛玉的耳房之中,恰逢黛玉与紫鹃去了梨香院,酉儿便笑着向雪雁说道:“可是知道我要来了,她们便避了出去,好让你我说会子悄悄话儿?”雪雁轻轻笑道:“如今我已不是原来的那个我了,又不能跑、又不能跳的,姑娘带着我,没得丢了她的脸面儿。况又有紫鹃姐姐陪着,我不过是个多余的人儿罢了。”
酉儿道:“我瞧着那林姑娘,并非像是一个喜新厌旧之人,想必是你多心了。”雪雁并不接话,默然半晌儿,突然幽幽地问道:“今儿姐姐来,可是最后一次为我扎针了?”酉儿正从箱子里取了金针出来,见雪雁问了,便淡淡笑道:“我这几日替你把了脉,但觉你脉象平稳、气通血畅的,想来我这半个月的苦心,究竟是没有白费,日后你且保重着身子,儿女成群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雪雁轻轻叹息着说道:“姐姐避重就轻,明知我要问的不是这个。”酉儿道:“你是病人,我是郎中,你要听的,难道不是关乎病痛之事?”雪雁道:“想着今儿是与姐姐最后一次碰面了,我舍不得姐姐。”酉儿笑道:“人如浮云,聚聚散散。况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我纵能相识一场,也算得是缘分使然了。妹妹何须惆怅,若果真有缘,只怕日后还能再见也未可知。便是这贾府,你瞧着如今虽家大业大的,终也不过是一个将散之席。可见这天底下,又有什么是能够长久的?”
听了酉儿的这一番话,雪雁虽心中虽万分难过,却也只得点了点头。于是,两人便又似往日里那般,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坐在一旁。雪雁想着从此再也见不到酉儿、不能再与之分享烦忧与秘密了,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失了什么似的。那酉儿虽嘴上说的好似淡定潇洒、随遇而安的样子,然心中也是百般的不舍与郁结。故而这两人的最后一次针灸,竟是在无声无息中进行的。
待到一个时辰过后,酉儿轻轻将金针从雪雁的身上一一拔了下来,包入帕中,又放进了箱子里的锦盒内,每一个动作都异常仔细,每一个动作都异常缓慢,似在拖延,又似在感伤。雪雁默默在一旁看着酉儿,轻轻唤道:“姐姐。”酉儿回过头,笑问:“怎么?”
雪雁突然有种冲动,想就这样跟着酉儿而去,离开贾府,离开黛玉,随着酉儿与韩大夫四海为家、四处漂泊。哪怕让她在酉儿的身后替她提箱子,也好过在这贾府里头受苦受气。然又想到自己虽是穿越而来的,却是与黛玉主仆情深,同榻而眠、同桌吃饭了三载有余。当初既有心要让黛玉过上幸福的日子,如今又怎能一走了之、弃黛玉于不顾呢?更何况,此刻她连这贾府的二门都出不了,想要跟着酉儿走,谈何容易?思及这里,不觉叹了一口长气,想着自己不过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丫头,却一心妄想着要帮黛玉摆脱困境,到头来,非但黛玉没能离开贾府,自己反倒还栽了个大跟头,竟好端端的成了一个瘸子,真真是世道艰难,处处荆棘。
酉儿听见雪雁叹了气,遂问道:“妹妹还再担忧什么?如今书信已送出,想必林老爷的回信也不过是指日间的事了,怎么此刻竟又叹起了气来?”雪雁道:“一来是想着从此再不能见到姐姐了,心里头不快。二来也是瞧着自己瘸了腿的累赘,往日那些个雄心壮志的,如今都成了一个笑话儿了。”酉儿听了,微微笑道:“可是差点忘了的,我这里已替你写了一封信儿,等你回了扬州城,便去那十里坡上,找到一间茅庐,内有一个叫做衡先生的,他的医术比我和爷爷高明了百倍不止,想来你的腿在他的眼中,应不致无救。”说着,从箱子里取出了一封书信,交给了雪雁。
雪雁感动地颤了双手,郑重接过信来,放入怀中,热泪滚落:“姐姐的大恩大德,也不知我这一生,还能不能报答了。”酉儿正要说话,忽听屋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后便是紫鹃的声音响起:“姑娘切莫着急,想着老爷不过是略说重了些,好盼姑娘早日回去罢了!”却听黛玉说道:“父亲信中既是写了病重,自然已是万分危急了。只求老祖宗让我今儿便启程回扬州如何?”
雪雁与酉儿对望了一眼,在彼此的眼神中,交汇了一番喜不自禁的欣慰之色。看来林如海的书信,终于还是来了。遂又屏息凝神,只听贾母说道:“既是要走,也该是明日了。今儿晚上,且让紫鹃与雪雁两个,替你细细收拾一番,明儿一早,我便让你琏二哥哥送你回去。”说着,对身边的鸳鸯道:“把太太和凤丫头叫去正房里等着,便说我有话儿。”鸳鸯领命而去。
这边黛玉垂泪道:“父亲究竟不知病得怎样了?我瞧着信上的日子,是十二天前写的,且这信封上又是盖了“急戳”的,算来应该早就来了的,只是如何今日才收到呢?若果真父亲有个好歹,我竟……”说着,一口气顿时缓不上来,只顾张着嘴,竟说不出声儿了。紫鹃连忙轻轻拍着黛玉的胸口,说道:“老爷的信,想必是在哪里耽搁了两日也未可知。”
雪雁听到此处,遂走出了耳房,来到外头贾母的暖阁里,福身说道:“请老太□□。”贾母听见声音,回头看向雪雁,不禁叹道:“几日不曾见你,却是瘦了好些儿了。”雪雁微笑道:“托老太太的福,在床上也躺了有二十来天了,想着很该趁此机会壮壮筋骨的,却不曾想反倒是瘦了。”贾母看了看雪雁的左腿,皱眉问道:“林丫头说你的腿如今不大好了?我也是精神短儿、记性儿又不好,竟想不起来要问问你,是瘸了还是怎么的?”
雪雁回道:“不过是筋骨错了位,走路略有些颠簸罢了。”贾母点了点头,说道:“想必定是那些个婆子们下手不知轻重。”顿了顿,又叹道:“你也莫怨我罚你,几个丫头里,论模样儿论说话儿,你原是第一,只是太过不谨慎了些。如今你随着林丫头回了扬州城,你家老爷见你这般儿的样子,纵然嘴上不说,心里头,只怕是要怪我这个岳母多事喽。”
正说着,众人眼前突然一亮,但见酉儿提着小箱子,正俏生生地从耳房中走了出来,对着众人福身道:“给老太太、林姑娘请安。今儿应是酉儿最末一次过来贾府了,就此别过。”又看了一眼雪雁,说道:“妹妹勿念,有缘再见。”说完,从众人身旁翩然而过。
贾母呆呆看了半晌儿,才问道:“这竟是哪家儿的姑娘?”雪雁说道:“她是个郎中,姓韩。因着我身子不适,故而姑娘特特地请了她来,为我施了半个月的针灸之术。今儿恰是最后一次,想必以后已不会再见面儿了。”说着,黯然垂了头。贾母沉吟道:“我瞧着她却是面善的很,这眉眼儿,似极了一个人,只是我如今记性儿差了,一下子竟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了。”紫鹃在一旁笑道:“这韩姑娘本是韩大夫的孙女儿,老太太或者是在哪里见到过韩大夫的,故而如今一见了这韩姑娘,便觉得眉眼儿略像也是有的。”
贾母也懒得去深究了,只点了点头,因又看向雪雁,问道:“既说她是为你施针灸之术来的,如今你的腿却是好些了不曾?”雪雁笑道:“老太太挂心了。虽不曾大好,然于走路却也无碍了,只是不能奔行罢了。”贾母拉过雪雁的手,轻轻拍了拍,叹道:“我也知你委屈,只是少不得还要你担待些,虽那日给了你一顿板子,我也与林丫头说了,一来是你自己大意了,纵然解手也该捡那四面草丛、无人之处才可;二来也是因着太太一味咬死了你,我若不先在头里给上你三十大板子,只怕你一旦落在了她的手里,更是连命儿都要没有了。”
一番话儿说得主仆几个,立时纷纷跪倒在地。雪雁泣道:“老太太疼我,今儿这一席话,纵是老太太不说,我心底也明白,从不敢怨恨老太太的。便是太太,原是因着我不够谨慎,才被她拿了把柄,故而从此以后,我是再不敢出半点错儿了。”贾母摆了摆手,将她们主仆几人都叫起来,又与黛玉说了好些儿话,这才在鸳鸯的搀扶下,缓缓向正房走去。
及至到了正房里头,却见王夫人与凤姐儿两人早已得了消息,正在那边淌眼抹泪儿的。贾母便叹道:“林如海如今只说是病重了,未必就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们姑侄两个,又像是嚎什么丧了。”凤姐儿忙擦了眼泪,走至贾母的身后,替她捶起了肩背,说道:“也不为别的,只是想着林妹妹素来体弱多病的,这些年,好不容易已在贾府里头养得好些了,如今一回去,忧伤反复,只怕又要犯旧疾了。”
贾母点了点头,说道:“竟何尝不是这个道理儿?故而我想着让琏小子送她回去,若女婿果然是不好了,好歹也有个男人,能够替她们几个置后调停的。自然等事情办妥之后,还要带着你林妹妹回来才是正理儿。”凤姐儿原是怕黛玉不走的,但如今听贾母的意思,竟像是这林如海若死了,便仍是要将黛玉接回来住似的,心中虽惊,嘴上却笑道:“固然老祖宗说得有理儿,只是这林妹妹如今也大了,再住回来,日后若要找起婆家,怕是多有不便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