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1 / 1)
这一日正是腊月初八,屋外虽冰雪连天冷风塑面,屋内却暖意融融如沐春风。林黛玉身边,四大丫头之一的春鸢,此刻正端着一碗腊八粥走至屋内,但见另一个丫头雪雁,尚兀自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忍不住心头有气,便重重地放下碗来,冷笑道:“我说雪雁姑奶奶,如今你是越发拿大了,再过两三天怕是就要成小姐了。不说这都已是日上三竿了,单是姑娘那边端茶送水的,也该你去伺候着。这会子倒装出一副小骚蹄子的浪样儿来,还躺在床上挺尸呢!”雪雁被春鸢的骂声惊醒,抬眼一看,见是一张清水鹅蛋脸正满面怒色地瞅着自己,不禁茫然问道:“我这是在哪里?”春鸢好气又好笑,叉腰道:“还在做梦哩!这会子自然是在府里,莫非你真把自己当作了小姐,还想着是在闺房里头绣花不成?”
雪雁揉了揉眼、甩了甩头,皱眉看向四周,但见自己正身处于一间干净整洁的耳房之中,床柜桌椅俱全,虽简单素净却又古雅清幽。正想着不知是到了哪个人的家里,却蓦然惊觉脑袋一阵胀痛,仿佛有另外一种记忆要硬生生挤进来似的,与她脑海中原本的记忆打成了一片,互相冲突彼此激荡。
原来这雪雁,姓李,年方二十。因自幼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故而是被她奶奶一手带大的。如今虽已到了念大学的年纪,然因家境贫寒,又无亲戚扶持,遂只能白日在快餐店里打工,晚间再用挣得的微薄工资读了一所夜校。日子虽清苦,好在尚能自得其乐。因近日暑假,不用上课,遂从奶奶的大樟木箱子中,翻出了一套《红楼梦》来,信手翻看,聊以度日。
不曾想,昨晚捧着《红楼梦》睡着了,今日一觉醒来,竟发现自己穿越了。且无巧不巧的,恰是穿越到了另一个雪雁的身上。那便是林黛玉身边的小丫头雪雁,一个今年刚满十岁的女孩儿。十岁的身体,二十岁的思维,如此穿越,也不知是福还是祸?所幸的是,这个小丫头雪雁的记忆,倒是都已如数回来了,故而装失忆的这一俗招儿,便可免去不用了。
虽是对自己的前途迷茫一片,然想到林黛玉已在咫尺之遥,又不禁暗暗欣喜,冷不防一抬脸,却看见春鸢正抱着双臂冷冷地瞅着她,冷冷地笑道:“可是要死了不是?这番做作是给我看的不成?三天大病两天小病的,自打你三岁被老爷收留做了丫头起,你倒说说看,有哪一天你不是头疼脑热、手足发软的?有哪一天你是正正经经干了一天活的?”
雪雁飞快地在脑中寻着记忆,渐渐有了思路。原来她此刻是在扬州城、林如海林老爷的府上,眼前这个颐指气使的女孩儿,正是林黛玉身边,四大丫头之首的春鸢。另有夏鹭与秋鹤,却不知现在何处,想必已在外头忙碌也未可知。
春鸢见雪雁仍旧是一副懵懵懂懂、迷迷茫茫的样子,不由得火攻心头,伸出一根手指就戳在雪雁的脑门上,骂道:“死丫头,莫非你还等着我给你端铜盆、递香皂,伺候你洗脸不成?还不快把自己收拾收拾干净了,给姑娘把腊八粥送去!”雪雁不动声色,默默让自己的神智又清醒了片刻,这才轻轻地抬臂挥开了春鸢的手指,淡淡地说道:“不过是迷蒙多睡了会儿,你便张口骂人。老爷向来是知书达理、喜爱清净的,你这会子却吵吵嚷嚷的做什么,倒像是这个府里无人了。”说着,也不去看春鸢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只是默默从床上爬起身,不慌不忙地穿上了衣裤鞋袜,又在角落架子上的一个铜盆里,用香胰子洗净了双手,这才端过桌上的腊八粥,缓步向林黛玉的屋子走去。
既来之,则安之。如今她既已成了林黛玉身边的一个小丫头,便该尽到自己的职责与本份,伺候、照顾好黛玉。倘若还能用自己微不足道的渺小力量,来产生一点蝴蝶效应,替黛玉和自己争取到一个更好的生活,那也算是对得起自己的这番穿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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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黛玉的屋外,雪雁先不敲门,而是蹑手蹑脚凑在门缝上往里看去。都说黛玉是个玻璃美人灯儿的人物,今日且先瞧瞧她究竟有多脆弱有多美貌。却见黛玉此时正坐在一张梳妆台前,拿着一柄水竹篦子默默梳理着自己的垂地青丝。一张雪白的瓜子脸上,两弯似蹙非蹙罩烟眉,一双流转多情迷离眸。果真是,娇弱处我见犹怜足风流,蹙眉时病如西子胜三分。
雪雁暗暗赞叹了一番,的确是与她想象中一模一样的倾城倾色。遂轻轻叩了叩屋门,只听黛玉清雅娇柔的声音在屋内响了起来:“可是雪雁?快进来,外头风大。”雪雁微笑着推屋进门,立刻又转身将门合上,但觉屋内暖意如春,遂将手中的一碗腊八粥递到黛玉身前,笑道:“今儿是腊八,姑娘平素里虽不爱吃甜食,但应着节气,多少也该喝两口。”因《红楼梦》看了也有些日子了,故而此刻便不自觉地说起了红楼话,且她自小就是在北京城里长大的,“儿话音”自然是说得相当顺溜。
黛玉端过小碗,偏头笑道:“你这个小丫头前两日还哑子似的,怎么今儿倒如此伶俐起来了?竟学着那王嬷嬷,逼着我喝这甜腻腻的东西?”雪雁接过黛玉手中的水竹篦子,将黛玉的满头青丝握在掌中,轻轻梳理,又从铜镜中看着黛玉楚楚动人的小脸,心中油然升起了一股疼爱之情,不禁说道:“打从今儿起,我便是姑娘肚子里的蛔虫,姑娘的随身跟班儿与贴身小棉袄。姑娘但凡有任何心事,都不妨对我说说,我虽年幼,却也该当为姑娘分担些忧愁才是。”
黛玉喝了两口腊八粥,实在嫌甜,便递给雪雁,又带些好奇地望着她,说道:“从前见你病病歪歪的,问你十句才回一句。如今不但嘴皮子利落起来了,竟连模样儿,也似乎与往日不同了。想必是你一场大病之后,老天爷竟重新让你投了一回胎不成?”雪雁接过腊八粥放在桌子上,笑道:“从前姑娘见我都是稀里糊涂、蓬头垢面的样子,如今我既病好了,原该打理得清爽些,姑娘看着也不会太过嫌弃了。”黛玉拉着雪雁的手,又细细朝她脸上看了一回,方点头笑说道:“今儿这样的打扮就很好,又干净又利索。往日里,我竟连你的脸都不曾看清过。”
雪雁道:“姑娘既喜欢,从此我便天天这么打扮。”黛玉笑道:“如今你这般口齿伶俐起来了,我倒有些不习惯。”雪雁笑着问道:“莫非姑娘还是盼着我像从前那样,问十句话才答一句么?”黛玉说道:“哪里就让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是想着从此以后,便有一个人可以与我说说话儿、解解闷儿了。春鸢她们几个,毕竟年纪都比我大了不少。平日里,我纵有些心事,却也不便与她们说去。”说着,轻轻叹了一口气。
雪雁见黛玉的眉宇间有着一丝淡淡的忧愁,不由问道:“姑娘可是在为老爷的身子发愁?”黛玉点了点头,眼眶微微红了起来。雪雁道:“自从夫人过世后,老爷的身子便每况愈下。虽如此,姑娘也不可太过劳心伤神了。姑娘若身子也不好,老爷见了岂非更添难受?”黛玉点了点头,轻轻道:“前几日,外祖母那里来了人说,外祖母因念我无人依傍教育,已遣了船只来接我去荣府。我因未曾大痊,所以父亲暂未让我动身。”
雪雁停下手中的篦子,问道:“姑娘的意思呢?姑娘若不愿意去,老爷自也不能逼着姑娘去。”黛玉垂泪道:“我原说不忍离开父亲的,但外祖母执意要我去,况且父亲也说,如今我体弱多病年纪又小,上无亲母教育,下无姐妹兄弟扶持,既然外祖母要接我去荣府,一来对我实有益处,二来也能稍加宽慰他的心。”雪雁低声叹道:“老爷既如此说,看来姑娘去荣府已成定局了。”黛玉道:“左不过三五日间,也就要启程了。”
雪雁默然沉吟了半晌,方缓缓说道:“姑娘既要去外祖母家,有一点不可不理会。”黛玉问道:“哪一点?”雪雁正色道:“此后姑娘的一应吃穿用度,断不能用贾家的一分一厘。”黛玉不甚明白,看了雪雁一眼:“这是为何?”雪雁道:“老爷既是当今皇上钦点的巡盐御史,又是科第出身、书香之族,况且如今只得了姑娘这样一个女儿,虽说膝下荒凉,但家中的万贯家财多少也该有姑娘的一份子。如今姑娘揣着自己家的真金白银不用,却要到外祖母家使他们的银两花销度日,可是免不了有起小人要在背后诟病姑娘的。”一通话说得黛玉连连点头,不禁赞道:“你果然是一场大病生出了个孙悟空。一番说辞倒唬得我一身冷汗出来了。”雪雁忙端了腊八粥递到黛玉的唇边,笑言:“既出了身冷汗,姑娘便再喝几口甜粥缓一缓才好呢。”
黛玉听话地接过小碗,也不过喝了两口就放下了,说道:“晨起我听春鸢说,父亲昨晚又是一夜未眠,长此下去,他的身子怎么……”说着,两行清泪滚过了凝白双颊。雪雁忙劝慰道:“才是要让姑娘不可伤神掉泪的,怎么竟又哭了起来?老爷吉人自有天相,只要熬过了这一段悼妻之情,往后的日子还长远着呢!”黛玉抽出手绢抹了抹眼角,缓缓点着头,却默默不再言语。于是雪雁便又千方百计地想了些乐子出来,才终于又将黛玉逗得转悲为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