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与愿无违（1 / 1）
“夕露，你看这些帐篷里的人，他们全都是你的子民，刚由灾难中逃脱，转瞬间就没了家园。”郡王带着夕露走出毡房，将外边的山民指给她看。
夕露从没试过置身在如此众多的平民百姓中间，没有红巾翠袖的虚掷繁华，没有精雕细琢的粉饰太平，只剩下质朴而粗砺的实景苍生。
山里的男子多数高大强壮，妇人们也是结实能干的样子。小孩子天性好动，天气如何严寒也一样自在玩耍。刚过晚饭时分，经过一天的灾难困厄和暂离家园的奔徙劳顿，终于安全撤下山来，有了领主分放的粮食、衣物和帐篷，不必担心挨饿受冻了。
郡王无论走到哪里，周围都是跪了一地的人，又叩又拜，直谢他的大恩大德。他依然威仪峻砺，看过山民们衣食不缺、家家户户都有帐帏棉衣御寒，便挥手让他们起身。可是人们仍是跪地恭送，直到他与随从走到另一片帐篷中间，被又一群人再次大礼参拜。
夕露默默走在他身边，随着他的目光浏览眼前的人情风物，看他不时据实地情形吩咐属下处置未尽事宜，决断明快，风格飒然。她也从山民眼中看到对郡王的敬畏和感恩，那些朴质目光似在仰望神明。
一顶帐篷后边传出小孩子的哭声，是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夕露走过去，蹲下身抚着孩子的头发，那女孩的脸被泪水抹成了小花脸，寒风吹得通红。
夕露问她：“你为什么哭啊？”
小姑娘抬眼看着夕露，大眼睛天真忽闪，从未见过仙女般的美人蹲下身和她说话，很久才怯怯童声答道：“我，我的红灯笼丢在山上啦，我娘说找……找不回来了。”
红灯笼，夕露想起慈光城内为她挂起的一串串一行行。她从发髻上抽出一支金步摇放到女娃手中：“拿着这个，明日到市集上可以换回好多个红灯笼。”
一名妇人忙跑过来拿出女孩手里的金钗，恭敬地交还夕露，转头对女孩低斥着：“真不懂事，怎么敢拿夫人的金钗？”又对夕露连连行礼：“夫人恕罪，夫人恕罪。”
夕露拉过孩子的小手，重又放在那小小的掌心：“这是我送给她的，过年的时候，给她一盏红灯笼。”
“这，这……”女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夫人给的收下便是。”郡王道：“带着孩子好生过活。”
“谢领主大人救命之恩，谢夫人恩赐!”妇人跪下，周围的山民也纷纷跪地。
郡王扫视众人，只说了声：“起来”。从容带领夕露向来时的方向走去，身后谢恩叩拜久久不散。
“王爷，他们是真心谢你呀。”听她说完，郡王把夕露挽在身边，淡淡一笑，不置一词。
跟在他们身后的司徒闻韬加了一句：“夫人，北领民风淳朴，百姓一向尊奉主上恩德，人人盛赞‘有信无违，恩威泽被’。”
“是啊，我也听过。”夕露望着郡王，他却似毫不在意，手中紧握了她的手，加快步子向蓝色毡房走去。
山中情势殊异于王城，此地又刚受雪暴之劫，即使是郡王晚膳也与灾民相差无几，满桌热气蒸腾，却不免粗糙素淡。但是夕露发现这并不影响他的极佳胃口，仿佛比平日的珍肴汤羹更爽口美味。虽然郡王平时的食量就是她的好几倍那么多，但这一餐他的饭量更是大得令她咋舌。她一时忘了吃，捧着瓷碗瞧他发愣。
郡王看她的样子不禁笑了：“你不是要陪在我身边吗，百姓的粗茶淡饭都不能下咽？”
她回过神来：“不，其实很好吃的，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吃那么多。”
他眉峰舒散，暂歇杯箸：“公主你没见过饥肠漉漉的人吗？我已经一天水米未进了。”看她疑惑，索性一次与她讲清：“天未亮就骑马赶来，一整天都在山里，哪有闲暇顾得上腹饥口渴？”
忘记他也是血肉之躯，此时一定又饿又累，心疼的感觉隐约在心湖中荡开涟漪。她用竹筷夹起一片菜叶送到他口中，他黑色瞳心神光如炬，慢慢咀嚼，幽隧看她。她羞赧转眸，又一次被他目光穿透，又一次在他情意中微醺迷途。
这男人却永远精警过人，只消看她一眼，即知要如何妥帖安置他的娇妻美眷。他放下碗筷，扶她坐在床上：“夕露，吃过晚饭你早点安歇，我还有事要与璧城守将商议。”
帐篷外边萧子固的声音隔帘传来：“主上，耶律城主派信使送急信一封。”
郡王起身：“拿进来。”
“是。”萧子固随后进入帐内，双手呈上一封信。
郡王走到灯旁抽出信笺，目光在纸上掠过，慢慢地对着信上的几行字露出难得的浅笑。夕露走近他身边，好奇是什么让这冷冰冰的男人会心知意。他把信笺递给夕露，自己拿起笔在砚池中蘸湿笔锋。
信上耶律旌风征询郡王是否需要他亲往相助，显然已经听说雪崩的事。寥寥数字，足见相互扶持、不分你我的兄弟情谊。
“哦，原来……”夕露猛然停住，目光落在郡王笔下的玉版白宣。这是她第一次见他提笔手书，纸上只有几个字：暂不烦劳阁下，易日过府致谢，贯海亲笔。
夕露惊愕未平，看看那几个字，又抬眼看郡王，不可置信：“你……你……”不是惊诧于他所写的字句，而是纸上那几个浓墨挥就的字体，刚古劲挺、雄健爽朗。她见过的，就在慈光城的城门上、在城内殿阁的门楣上——清间苑、与愿阁、思定书轩、慧启知悟……
“怎么？你不会因我平素不喜舞文弄墨，就以为我不会写字吧？”郡王俯看夕露，她的惊讶表情令他几欲失笑。
她仍是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慈光城中的那些匾额，全是你题写？”
见他点头，她又问：“那为什么所有题款都是‘无违’二字呢？”
“辽北郡王姓萧名贯海，字无违，公主难道不知？”
“哦……”夕露恍然大悟，为什么从没有人告诉她“无违”是他夫君的表字呢？“前代郡王名讳萧寒，字‘有信’，所以才称‘有信无违，恩威泽被’，这说的是辽北领地的两代郡王!”
他却对她的发现不置评价，将写好的回信交给萧子固。亲卫官退去，他才转对夕露：“辽北冰天雪地、人口稀薄，世代在此安身立命者，艰辛数倍于江南富庶之地。如若一己之力可为此地增添福祉，我萧氏祖辈向来不吝施予，我亦如此。至于是否众口交赞‘恩威泽被’，我不在意，但求与愿无违。”
夕露把手送入他掌心，每每碰触他体温、感受他力量，总觉此生有依，身心祥和。也许正是男女体质的迥异，时值深冬，她早就冬衣裹身却还是手脚如冰，而他体魄宛似磅礴山岭，时时为她驱抵严寒。他也是辽北万众之主，身负庇佑一方权责，今日又亲见他体恤疾苦赈济灾荒，那时那地的他，着实给了她另一番认知。他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形同治国肃疆的铁血暴君，令北地军资、商阀、贵戚、臣僚无有不从；他能承御祖德荫及官民，虽被颂为恩风泽世，天灾雪暴仍亲力亲为毫无懈驰；他会因她一时违他成命严斥薄责，亦能旋即抚以柔怀，如霖如霈。这男人，恐怕要她一生揣摩才会真的读懂。
看她久不言语，他食指微曲挑起她下颌细细察看：“公主你在我身边还可以想别的事……”语调含着威胁，似她忽略了夫君乃是一桩不可轻饶的小小罪过。
她急忙收心：“王爷，我想用妆奁中的金帛珠玉为璧山灾民迁居山下、重置宅田，可不可以？”
他敛眉看她：“为什么？”
“你说的，他们也是我的子民，我也当尽一己之力，为夫君分忧。”
他沉思道：“我辽北并非中原福地，只有财帛可保一生锦衣玉食，你不怕千金散尽清苦为生吗？”
她微笑摇首：“不怕。”只想为他做一些事，哪怕点滴寸许、微不足道，也觉欣慰。
看她专注认真等他回复，郡王扶她落座：“好在本王府库充盈，还不至于要用妻子的嫁妆安置领民。夫人一番美意，不如留待你儿女绕膝时转赠他们，可好？”
她忽然红昀染腮，不敢顺他话尾说下去，郡王无声一笑，起身走出毡帐，留她独自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