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纵我不往(1 / 1)
这一日,是我到慈光城第二十一日……
独坐清音苑的四绕围廊,悠悠两眸望着天际那片渐渐淡去的紫霞。纵使它的颜色被深浓的夜色淡化湮灭,那一抹遗逝的幻紫霓虹依然迷醉人心。
今夜,应是新婚合卺之夜,那一对“龙戏金珠、凤穿牡丹”的花烛也只有枉自空烧……
她眸心只余那线熔入天青的紫影,默默在心底自说自话,刚刚告毕的婚典此时恍惚隔世之遥,可笑?还是可叹?
耗时四个时辰的婚典行于慈光城正殿,辽北领地全部家臣幕僚依礼而列,庄重肃穆的氛围在深廊巨柱间回旋。礼乐悠长,司礼官的唱和与祝祷伴着香烟环绕飞升。噤声不语的宾客官员肃立成行,朝服高冠、神色恭谨,气息低沉窒人。这场原本应在公主入城之日举行的合婚大典,似乎因那日突发的变故而增添一股挥之不散的郁结之气,隐约盘旋于半空,无处不在,将婚礼应有的祥和喜气取而代之。似一方鲜红的喜帕被冰雪覆盖,勉强露出的一角固然是雪色中耀眼的艳妍,却红得只剩几分凄利。
吉时来临,夕露被女官引至郡王身边,他身着大礼服,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婚仪程式一应循礼而行,他宁泰郑重,无懈可击。偶有与她目光交界也是平滑掠过,不着半点痕迹。
这明明是婚礼,帝国皇廷降宁德公主于辽北郡王,总有可咨庆贺的缘由,但是为何他仿佛高高在上的旁观者,用无边的肃郁俯视一切?似在冷眼观看一出极端乏味的戏剧,甚至连质评伶人优劣的兴致都无半分。
夕露有一瞬的窒息,不知是焚烧的香烟令人气闷,还是他眼中较前几日更沁人的凉意使她无措。只有暗自敛气,不让十二树顶饰珠花压得眼神涣散、神态窘困,不让金玉华服令自己身形瘫软、姿仪失范。公主应有的平和安懿也好,皇家天赋的华贵雍荣也罢,今日,即便她注定是一枚已经被牺牲献祭的棋子,也要有为人者的尊严,哪怕她竭力维持的尊严在郡王眼里永远是微不足道。
于是她只有目光平视眼前透明的空气,想象着它们自由穿梭在他与她之间。或是垂目细看自己身穿的凤羽翟衣,标示着公主高贵身份的淡青黄绶礼服固然美夺天工,又有谁知它包裹着的是一具何其无奈的身心。
直到司礼官员高声喊出:“礼成——”长长的尾音划破她眼前越来越稀薄的气体,她的双腿已经麻木,几近失去知觉。立即有随侍女官上前扶住,她僵硬的手臂在礼服层层绸袖下一片冰凉。她在女官的搀扶下,与郡王一同步出正殿。正殿外,数百成千的文武诸臣齐齐跪拜,黑红蓝青诸色的大服在细风里拂动。
郡王表情依旧未变,只抬手赐众人一个字:“免。”
受众人叩拜大礼,看到人浪匍匐脚下,夕露眼前一阵金花撞过。高踞万万人之上、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君主之位的确使人有直上云霄之感,但她此刻却惟觉登临高处的不胜严寒。今日并不象前几天那样北风刮人,她的寒栗来自于身边衮冕九章、绛纱罩袍的郡王。红绫垂地的婚典不能令他有丝毫动容也就罢了,立于他身侧的是一个真正的公主他亦可视而不见,但是眼前万众参拜、敬语回响几欲震撼城桓,他却依然故我。
他的心中在想些什么,或许她今生今世都不得要领、无法参透,又或许他原本就将她置之门外,终她一生也不过是纸上夫妻。夕露转望郡王,他正举目眺望天边,目光深黑如潭,忽而唇角现出一道异样明晰的笑容,只在一瞬,便消逝不复。
夕露难掩惊异,不知他神光突绽的笑容是为谁?好奇地循他目光而去,却只见天空中一朵绚幻的紫霞染浸天边。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天空中忽现神迹,而那灵光乍现只有他慧眼能识。
婚典礼成,郡王赐宴于外城佑安殿,此时的内城又空空寂寂,象是从未有过隆重的婚仪。听侍女说,他在婚典后换去礼装直赴大宴,三杯酒后即抛开众人离席而去,命席间家臣继续宴饮通宵,他只带几名亲卫骑马出城。
这夜仍是自己一个人的夜吧,就象来此的二十个静夜一样。以后的年月大致也可看出轮廓,就与今夜没什么不同。
“王妃,外边冷了,请早些就寝吧。”是侍女的呼唤,她一时竟不知叫的是谁,只觉裙裾下的石廊万年冰川一般坚硬冰冷,她则是巢倾无倚的孤鸟,栖无可栖,藏无可藏。
……对了,从今起我就是王妃,守着空城的、辽北郡王的新妃。
午梦方醒,一身寒倦。梦中似又见母亲,沉香若水,手执白莲,龛上净瓶水满,一双温柔手将莲花插入瓶中。耳畔铃音又隔窗传送,穿风破空,清迈旷远,宛如佛音唱颂佛法渡人,无求乃乐。这应是“清音苑”之名的由来,重檐四角悬有紫金风铃,山风索徊之时便清音绕梁,清韵不绝。
冬日的午后才有些许暖意,夕露一如往日命侍女将画案置于室外,她喜欢用自然的天光为做画照明。
苍劲激扬的墨色,浓的深挚、淡的隐逸,至浓与极淡两者之间,千变万化最是让人着迷。若不是画得太久,若不是北风吹痛握笔的指尖,她真的情愿如此绵无止境的沉溺于笔墨嬉戏,再不问世间人情。
放下手中的笔管,两手互揉取暖,忽而听得一声凄长鹰唳,抬眼望时,那灰羽大鸟已然掠过城头,隐入远天。心中不觉羡慕振翼高飞的鸟儿,生就一对凌宇双翅,视界有多高便展翅飞多高,自由翱翔,无羁无绊。然而,想她不过一个平凡女子,空负公主之名,肩不能挑,手无缚鸡之力,如今身处此境养尊处优,无须如北地女子一样风里雪里艰辛劳做,断无怨言争辩之理,惟有淡泊心境,寄情笔墨,了此余生。
笔下的画已经画成,黑白两色的长幅浅绛,山岚竦峙,城阙高耸,天穹空浩,地落霜薄,城下约略数笔勾勒一人驭马而去的背影,这是她第一次从慈光城头看到的景致。今时今日,她已由公主变作王妃,却依旧只有从城上才能远远望见她的夫君。城外已经宴庆两日,她也在城中静待两日。心中明了他不会到来,说不出是安心还是失望。
心中所感所知无须深究,更无法深究。人生在世,事事分明不如时而糊涂,是智是愚无从分辨算清,何苦徒增忧烦。轻轻叹喟,提袖换笔,紫毫蘸饱浓墨题字在画幅上方,意到笔到,色墨交融,书画浑然。
曾几何时,身在京师皇庭,数千宫眷皆是莺声燕语貌比花娇,论及宁德公主婚嫁时,哪个不是当场惊惶掩面,直怨天意弄人红颜命薄?暗地里又有哪个不是抚心庆幸,那远出塞上、委身荒蛮的公主不是自己?婚事拖延两年,众口便将郡王塑成青面獠牙、嗜杀饮血的可怖修罗,使她只觉自己行将赴死一般心如灰烬。灰烬便灰烬,试问心已成灰天下又复有何事无从应对?岂料,那天与她共祈神佑、同誓婚盟的男子,仪观丰伟,气韵沉雄,昂藏七尺,威而不纵。令她一望之下已经将他铭于心间,独处一室便时时提起笔来描绘郡王样貌,笔端总是有如神助,所画无不形神兼俱。似乎前生前世已经将他描摹万遍,只待今生重拾玉笔画就有缘之人。于是,浓墨深沉是他眼瞳,宿墨卷云是他眉峰,泼墨写意是他驭风背影,淡墨铺水是他步履生风……她不想画他,手中画笔却情不自禁;她不能想他,素宣积水又一再沉落他峥嵘形影;她不愿心乱,画里画外便愈发纷飞如絮,思绪漫天。
“姐姐画得很神似啊!”背后传来清甜动人的声音,回头才见娅姿娜郡主正笑容灿灿站在身后。
一时情陷画境,夕露竟不知郡主们几时进来,想要收起案头的画已经来不及。
“嗯,下笔如有情。”伊绮娅拿起画做鉴赏之态,“虽则只是寥寥几笔,却极见神骏,如果不是对画中人有情,又怎能画出如此佳作?”
“伊绮娅怎可随意看我习画,快还给我。”夕露伸手欲抢回画纸,却不想被娅姿娜临空抽走。
“这样的好画不让父王看到岂不可惜?”娅姿娜灵巧躲闪,又念念有词:“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伊绮娅打断妹妹,直问夕露:“公主姐姐为何不将后一句也题在画上?”
她突然面若烟脂,只为伊绮娅点破她略去的句段。不容分说,只想快快取回那卷画稿:“快还我啊——”
“才不,我要拿去给父王观赏。”娅姿娜欢快旋身,裙幅彩绫摇荡,白靴珠穗飞舞,笑着奔向外庭,象一匹小鹿蹦跳在曲水花溪。
夕露一路追过去,伊绮娅笑声未断,边追边道:“公主姐姐为什么害羞?难道我父王不值得你敬他爱他?还是你怕他知道你心中有他?”
夕露一怔,随后立刻发觉如果娅姿娜将画带出清音宛会有怎样后果:“不准乱讲,快把画还我!”
两位郡主跑出门外,笑语如铃转上围廊,夕露追追停停气息不匀,脚下不稳,又被裙襟绊住,猛然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身躯高大铜壁铁墙,几乎将夕露反弹出去,幸好他伸出手臂一把拉住她。不,这哪里是拉住,分明是他双手正握在她绸袖下的柔滑两腕。惊骇之下全身一倾,整个人跌在他怀里。
知道是他,知道是他,并非他身上清冽松风的气息闯入意识,而是心海潮汐只要与他磁场相碰就立时惊涛袭涌。若是可以藏起来多好,若是可以避开他的视线多好,她心中求告,只求永远不要再让她全无防备面对着他、需他出手相扶、要他安抚长伴。
郡王扶她站稳,双手旋即离去,她赶紧后退两步,低垂着头不知如何是好,手腕还留有他指间温存。
“公主。”他言语淡淡,似乎刚才的一幕根本不曾发生,“近日可安好?”
夕露低头还礼,她如此失仪,只觉无颜以对。
郡主们绕回郡王身边,娅姿娜将画藏在背后,吟吟笑目在郡王与夕露之间流转。伊绮娅慧黠一笑,手指挽在郡王手臂:“父王,我们在看公主姐姐作画,她画的真是好啊。”
郡王面前的公主,明眸低垂,羽睫微翕,腮边一抺润泽如樱,最是怜人。郡王移开目光才道:“早闻公主擅丹青,内廷直殿画院皆言公主是我朝第一妙笔。只是本王不通书画逸趣,郡主们也是如此,公主请勿见笑。”
“王爷过奖,夕露只是略通一二,不敢当此盛赞。”发现他并无看画之意,她心弦渐松,北地一向尚武轻文,显然郡王对诗情画意的事是不屑为之的。
娅姿娜抢过话来:“夕露姐姐太自谦了,依我看,最好的画师也比不上你的神来之笔。”她忽而俏皮展颜,语带双关:“就不知道姐姐是画谁都这么神似,还是只对某人笔下有情呢?”
夕露不知该怎样回答,只怕郡主忽然拿出画来送到他的眼前。一切在郡王眼中早已猜得大概,心中了然却丝毫不露:“伊绮娅和娅姿娜不知中原汉学博大,公主闲暇时可为她们授业解惑。”
“夕露学识疏浅,但求与二位郡主互学相长。”
“有劳公主。”郡王言罢不再停留,略为点头致意便举步离去,身后侍从快步跟随,转眼消失在汉白玉回廊承转处。
他看到了,他没看到?他是有意不让她尴尬面对,还是对她全不在意?夕露目送郡王背影走出视线所及,心中浮沉各半。
郡主们的笑声打断她思潮,娅姿娜的身影绕到她面前阻隔住她的目光,她忽然收回心神,耳边却飘进伊绮娅的话儿:“看不够吧?”伊绮娅把画从妹妹手中取来,交到夕露手上。“辽北四代郡王,个个骏踔非凡、宛似天神,用情专一也如出一辙,我们的祖父、高祖都是终生只有一位夫人,从无立过侧妃。如今传至四代,我父王英毅明达犹有过之。世人不知北地实情多有讥毁,但知他者无不叹服,受他庇翳者何止千万。公主姐姐既已身为王妃,怎能任他久居与愿阁?难道公主姐姐你要天天在清音宛看他的画像吗?”
夕露静静梳理伊绮娅脆澈嗓音言传的迅息,只觉寒烟涟漪,波澜平伏。慢慢展开手中画纸,画中山色空莽,城阙空寂,画上几行小楷题跋,手笔既然已将疏怀浅绪脉脉流露,被人看破也属必然。确如郡主所说,她留有一句未曾落于这幅玉版银宣,并非不知那一句曾为无数眷侣千古唱和,而是不想早早点透心中灵犀。情是穿肠寒毒,只怕一朝痴心错付,一世饮鸩止渴,欲罢而不能,永不得超脱。
心中默念,知那诗句一经吟出便是一语成谶,却又无法摆脱魔谒一般的轮转回放,任思绪一遍一遍冲涤心头渐渐清晰可辨的尺素诗笺:若我未语,安可未思,一日不见,如三月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