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1 / 1)
天气是好天气,风轻云淡。
陈秋石拎着一根竹制的拐杖,健步登上觉灵寺东边的妙皋峰山腰,在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松树下站定,转身看着气喘吁吁的刘锁柱和他身后的兵,得意地笑说,就你们这脚力,还想监视我?
刘锁柱满头大汗跑上来说,首长,你搞突然袭击,说好了到觉灵寺,你半途改道又到妙皋峰,追兵不如逃兵快啊!
陈秋石哈哈一笑说,刘锁柱,我且问你,假如,我就从妙皋峰往东走,你会采取什么样的措施?
刘锁柱怔了一下,吸吸鼻子,哭丧着脸说,我刚才已经勘察了这个山头的地形,首长你要是逃跑,跑到前方的独立树下,我会开枪,朝天上打。你要是继续逃跑,跑到山下的茶园之前,我的枪口会从天上移下来。
陈秋石脸上的表情在骤然间冷峻下来,站住,居高临下地看着刘锁柱,刘锁柱受不了陈秋石的目光,把脑袋低下了。陈秋石说,很好,你做的是对的。可是我不会给你开枪的机会。我要是逃跑,我就会选择另外的路线,比如刚才路过的石板岩,我往下一跳,就是毛竹林,进了毛竹林,就是石沉大海,往东不到半里路,就是国军防区。而路过石板岩的时候,你们还在我身后二十米以外,我完全可以逃脱。
刘锁柱吃了一惊,警惕地看着陈秋石说,首长,你还真打算逃跑啊?
陈秋石哦了一声,正要说话,又停住了,伸手一指问,刘锁柱,你往西边看,那是什么?
那里是国军。
刘锁柱吃了一惊,扭头往西看,一看不要紧,果然是一队国军官兵。
陈秋石说,把望远镜给我。
刘锁柱不敢怠慢,赶紧摘下腰里的望远镜递了过去,这一瞬间,他感觉陈秋石又恢复了旅长的威严,说话又是命令的口气了。
看了一阵子,陈秋石把望远镜还给刘锁柱,若有所思,自言自语地说,奇怪啊,他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陈秋石看见了杨邑。尽管隔着一个山头,但是顺着阳光,他还是看清楚了。望远镜中的杨邑似乎敏锐地感觉远处有人观察他,停住步子,对身边的军官说了几句什么,几个人加快了步伐,很快掉转方向,不多一会儿就消失了。
陈秋石从远处收回目光,招呼刘锁柱说,来,坐下,我来考考你。你们都过来,把我包围起来。
几个兵站着不动,刘锁柱一挥手说,都过来,首长要给咱们上战术课了。
兵们犹犹豫豫地围拢过来,以陈秋石为中心,围成一个圈,坐下了。
陈秋石说,好,假如我们用一个团的兵力防御,主防御阵地应该设在哪里?
刘锁柱说,从这一带地形看,应该是在觉灵寺主峰和妙皋峰之间,南边是淠史河,北边是乌龙山天险。我们脚下这条路应该是捷径。其兵力部署应该是纵深配置,而我扼守这两边的制高点,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效果。
陈秋石高兴了,拍拍刘锁柱的肩膀说,好,刘锁柱,你会打仗了,当个营长凑合。不过,你说的是常规打法,真的打起来,情况是千变万化的。首先,敌人进攻西华山根据地,不一定选择南线;第二,即便选择南线,除了我们所掌握的通道,应该还有我们不知道的路线;第三,国军目前已有美式机械化装备,其炮火大有改善,其进攻战斗越来越趋向于炮火准备,也就是说,首轮采取炮火覆盖、炮火摧毁、炮火杀伤的办法。步兵还没有发起攻击,我前沿阵地就基本上瘫痪了。而在妙皋峰和觉灵寺之南、之东,他的炮兵阵地应该设在哪里呢?
陈秋石也进入沉思状态,盯着地下,捏着一块小石头,如入无人之境,比比划划,画出很多纵横线条,好像未来西华山战区的山山水水都在眼下这块面盆大的坡地上。陈秋石画画停停,眉头时松时紧。
等了很长时间,刘锁柱才小心翼翼地问,首长,反动派真会进攻西华山根据地吗?
陈秋石没有回答。
陈秋石现在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远比防御国军进攻西华山根据地还要重要的问题。陈秋石看到了那条河,那条在官亭埠战役中起了至关重要作用的河流。那个冬天的大雪变成一河浩荡东去的大水,百船连营,简直就是赤壁。
陈秋石突然站了起来,问刘锁柱,官亭埠战役,截击日军辎重,是不是你的队伍?
刘锁柱说,是,当时是我和许得才的两个连,袁副政委指挥的。
陈秋石又问,那些铁皮筏子现在在哪里?
刘锁柱说,我们缴获了一部分,但是没有来得及运走。我们跟随袁副政委增援官亭埠,后面的情况就不知道了。
下山的时候,刘锁柱问,首长,不去觉灵寺了?
陈秋石说,我说过要去觉灵寺吗?
下山的路走得快了些。这一路上陈秋石不像刚来的时候谈笑风生,而是沉思不语。
过了觉灵寺山根,陈秋石问刘锁柱,你还记得吗,在杜家老楼的时候,你跟我说,陈九川母子刚到东河口的时候,你是见过的,你能不能给我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譬如黄寒梅的长相,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操的是哪个地方的口音。
刘锁柱说,长相嘛,陈九川他娘实在不俊俏……脸大,方脸盘子,像男人的脸。
陈秋石说,口音,你听她说话像哪里的口音?
刘锁柱愁眉苦脸地想了一会儿说,这个我说不太好,好像是大别山里的,那天她总共也没有讲几句话,何况那时候我也才十来岁,不晓得她是哪里口音。
陈秋石说,那你再回忆一下,陈九川娘儿俩到东河口,是哪一年的事?春夏秋冬。
刘锁柱说,让我算算。算了一会儿,刘锁柱说,报告首长,是民国二十三年的春天。
再往下走,刘锁柱的心里就犯开了嘀咕。刘锁柱不是个笨人,陈秋石几次询问陈九川的情况,尤其是对陈九川的身世来历感兴趣,恐怕不光是因为陈九川打仗勇敢,恐怕还有更深的背景,那么是什么呢?他也风言风语听说,陈秋石早年离家出走参加红军,留下一个刚满月的儿子。按照时间推算,他的儿子应该同陈九川差不多的年纪。想到这里,刘锁柱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还不到晌午开饭的时候,陈秋石一行回到南岳书院,快进大门的时候,陈秋石突然停住了步子,两眼发直,两手颤抖。刘锁柱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东张西望,突然,刘锁柱就像屁股被谁踢了一脚,嗷的一声叫了起来,首长,你看,你看,你的老山羊!
陈秋石站着没动。那老山羊早已看见陈秋石,起先慢跑,渐渐放开蹄子,一路撒欢跑了过来,一直跑到陈秋石的面前,把脑袋拱进陈秋石的怀里,上下磨蹭。
陈秋石顿时泪流满面。
四
被软禁的最初时光,陈秋石感到自己的心灵获得了很大的自由,精神充分松弛下来,可是两天之后就耐不住寂寞了。淮上州的形势是什么样子,他不清楚,没有电报,没有敌情通报,没有战斗总结,这样的日子他过不来。
在南岳书院住下不久,陈秋石让史吉合在客厅里挂了一幅他亲手绘制的《淮上州军事形式地形图》,饭后无事,就召集史吉合、刘锁柱和刘锁柱手下的一个连长、两个排长开会,美其名曰南岳军校。
南岳书院是个好地方。不管外面的世界怎样波谲云诡,这里却始终是清静的,直到老山羊和梁楚韵的到来。
那天,当他和刘锁柱等人从妙皋峰下来,回到南岳书院的时候,老山羊的出现立即让他预感到发生了什么大事。果然,史吉合很快就从南岳书院奔了出来,表情复杂地向他报告,首长,出事了,出大事了。
陈秋石平静地问,到底是什么事?
史吉合说,有人冲进山庄,问哨兵你的住处。我们不告诉,她还骂人。你回去看吧,一看就知道了。
陈秋石笑笑,没说话。凭直感,他知道不是敌情。
哪里想到,比敌情还要复杂。陈秋石一行匆匆回到住处一看,他的那间客房完全变了样子,地被扫过了,桌子上的东西也被重新码放,铺上多出一床被子。迎着他惊愕的目光,梁楚韵从木板桌前站起来,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陈秋石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厉声喝道,你这是干什么?
梁楚韵说,报告首长,我来和你一起坐牢。
陈秋石火了,气得脸都青了,结结巴巴地说,梁楚韵同志,请你尊重我,也尊重你自己!
梁楚韵也严肃起来,眼眶里还汪了一层水雾,看着陈秋石,期期艾艾地说,陈旅长,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在太行山,在百泉根据地,同志们都知道,我是组织上介绍给你的爱人,可你从来不拿正眼看我。我理解,你是个指挥员,是个战术专家。我在等待,我在等待中真的爱上了你。如今你身陷囹圄,已经不再肩负重任了,你也该得到你应该得到的爱情了。也许我冒昧了,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这样,我将和你在一起,绝不分离,哪怕杀头!
陈秋石良久地看着梁楚韵,突然一声苦笑说,他妈的这是怎么搞的,怎么搞出这么个节外生枝的爱情?
他回首四顾,身后已无一人,史吉合和刘锁柱都在门外探头探脑。
陈秋石无奈,从床边搬出太师椅,一屁股坐下去,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