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1 / 1)
刘锁柱说,我的连队除了打仗,还有人会烧砖窑,还有篾匠、木匠、轧棉花的,修脚搓澡卖狗皮膏药的都有……见陈秋石眉头皱起来,刘锁柱顿了一下说,嘿嘿,不过,他们如今最拿手的还是射击刺杀投弹。
陈秋石说,射击刺杀投弹都是战斗技术,你当连长的要学战术,往大里说就是谋略,谋略你懂吗?
刘锁柱说,我懂,就是神机妙算,诸葛亮那一套。
陈秋石哭笑不得,只好说,你们要抓紧学文化。
刘锁柱的嗓子眼儿咕噜了一阵子,像噎住似的,半天没有说话。
陈秋石又问,你能讲讲长岭山东南二号高地战斗的特点吗?
刘锁柱傻眼了,伸长脖子问,首长你说啥?特点,啥叫特点?
陈秋石说,特点嘛……这么跟你说吧,敌情、地形、我方的力量,你能把这三个方面的情况介绍一下吗?
刘锁柱的心狂跳起来,他曾经听别人说过,大官考察下属,往往就是出一些问题让下面的人回答。答对了,就像赶考中榜,往后就飞黄腾达了。答错了,那就是放屁砸脚后跟,自认倒霉了。
刘锁柱对陈秋石说,报告首长,我想明白了,在长岭山东南二号高地战斗中,敌人的总兵力我搞不清楚,但是前后跟我们对打的有六辆车的兵力,他们每辆车有二十个人,所以我们五连和六连对付的应该有一百二十人左右。我们两个连队共有一百五十人左右。从作战条件上看,我们比敌人有利……
陈秋石挥手打断刘锁柱的话说,慢点,你说有利,利在哪里?
刘锁柱说,我在暗处,他在明处,这是第一。第二,我们首先发起袭击,他措手不及,战斗之初,他伤亡大,一时半会回不过神来……
陈秋石说,这个战斗应该有个名字。
刘锁柱又愣了,半天才说,哎呀,想起了三国,有个名字,叫什么,叫伏兵……
很好!刘锁柱正在搜肠刮肚,猛然听到陈副司令击掌喝彩。陈秋石说,很好,就是这个意思。现代军事术语叫伏击战,意思你懂了。你再说说,伏击战伏击的一方最忌讳什么?
刘锁柱得意了,一得意就忘形了,哈哈,报告首长,这个问题问我又问对了,那天袁副政委也问我怎么打,我当时就是个军师,不,我当时就是个中军先锋,我跟她讲,速战速决,打了就跑。伏击战最忌讳什么?首长我跟你讲,伏击战最忌讳的就是恋战,要是被鬼子缠住,那就鸡飞蛋打了。
五
刘锁柱回到西华山就吹开了。陈副司令在杜家老楼后花园里单独接见他,并且让他陪着在杜家老楼外面的塘埂上溜达一个多时辰,这本身就是一个令人侧耳的话题。陈副司令是什么人?官亭埠战役结束之后,陈秋石在淮上支队的官兵当中一下子高大起来,也神秘起来。而就这样一个有着崇高权威的首长,居然同刘锁柱这样贼眉鼠眼的小连长拉了半天呱,拉什么?对于底层官兵来说,这些问题是有诱惑力的。
有一次在团部开会,几个东河口老乡凑在一起,许得才问刘锁柱,听说陈副司令跟你拉了半天呱,是真的吗?
刘锁柱一本正经地说,不是拉呱,是谈话。上下级之间交流工作不叫拉呱,叫谈话,你懂不懂?
许得才不在乎刘锁柱的蔑视,又问,那都谈了一些什么呢?
刘锁柱得意地说,那就多了,不过最后谈的主要都是战略战术的问题。
不仅许得才张大了嘴巴,就连陈九川都有些发蒙。
其实刘锁柱还有很多吹牛的资本,比如陈副司令说的,以后没有文化就不能当连长,那就更没指望当团长了。这话他之所以不说,就是要留一手。要是说了,陈九川也发奋了怎么办?陈九川比他小七八岁,这小子要是较劲了,很快就能超过他。
还有一点刘锁柱没有说,其实是他最想说的,那就是陈副司令打听陈九川娘儿俩当年到东河口的事。陈副司令说,我们当干部的,对下属的任何情况都要了解,但这是秘密,秘密说出去就是泄密,泄密是要杀头的。刘锁柱不想被杀头,所以他想说也不能说,越是想说就越不能说。
陈九川那天去找万寿台,就在他不抱希望要离开的时候,万寿台把他叫住了。万寿台给他盛了满满一碗杂粮稀饭,又抓了两个馍馍放在咸菜碗里端到他面前说,孩子,吃吧,吃饱了万大叔给你讲一个要紧的事。
他没有推辞,肚子确实饿了,万寿台熬的稀饭也确实香。他一口稀饭一口馍,稀饭喝完了,把碗一扔,迟疑一下,又把碗端过来,旁若无人地舔了起来。万寿台看着好笑,说,别舔了,我往锅里加一瓢水,再给你盛一碗就是。万寿台果然又给他盛了一碗,转眼就被陈九川喝了个底朝天,喝完了,他照样把碗底舔了个滴水不粘。抹抹嘴巴说,大米稀饭胜白银,粘在碗底亮晶晶,舌头一卷刮肚里,勤俭持家不丢人。
万寿台大为惊异,看着陈九川说,你这小子,踢死蛤蟆盘死猴的,还这么知道珍惜粮食?这话谁教你的?
陈九川说,这你别管。说吧,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万寿台说,你不想知道你娘临死之前跟谁在一起吗?
陈九川心里一寒,生怕万寿台说出个他不愿意听的话来。
万寿台说,是跟方艾蒿在一起。
陈九川呼啦一下跳了起来,把盒子枪往后一别说,跟她在一起干啥?
万寿台说,你别慌,让我慢慢跟你说。
万寿台那天当真给陈九川说出了一个秘密。
黄寒梅到兵工厂的时候,郑秉杰确实跟她说过,万寿台是老红军,腿没有瘸的时候打仗很勇敢,希望他们之间能够互相照顾。黄寒梅明确地跟郑秉杰说过,我不为他那个死鬼爹守节,我得给我那苦命的儿子护脸,互相照顾可以,别的事说都不能说。后来在一起工作,万寿台对她很敬重,玩笑都不开一个。黄寒梅看出万寿台是一个稳当的男人,渐渐地话就多了。不干活的时候,黄寒梅纳鞋底,万寿台抽旱烟,有一搭无一搭地拉呱。头年的一天,黄寒梅对万寿台说,万大哥,我这一辈子就剩下一个儿子了,这孩子莽撞,我真怕他打仗打死了。怎么办呢?
万寿台说,孩子大了,心野。他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你管不住,给他相宜个媳妇,让媳妇管他。
黄寒梅说,实不相瞒,我已经相宜上了方艾蒿。这闺女今年十六岁,跟九川正好同庚。
万寿台说,九川今年不是十七岁吗?
黄寒梅没有回答,接着说,还有一件事情,说来万大哥你别介意。我们两个孤男寡女在一起,日子长了,我怕有人说三道四,再说咱们两个人两条腿,下山打水都千难万难。我想跟郑团长说说,把艾蒿那孩子调到这边来,一来给咱们搭个帮手,二来也能堵住那些脏嘴。
但是陈九川出事之后,黄寒梅一反常态,既不哭也不闹,除了上山砍树要给九川打棺材,她还做了一件事情,央求兵工厂的老马,给团部带信,要方艾蒿过来照顾她几天。当时她处在那种境况,提什么要求都不过分,副团长刘汉民果然把方艾蒿派了过来,还交代方艾蒿,一定要看住黄寒梅。按万寿台推算,就在楚城召开公审大会的前一天,黄寒梅带着方艾蒿下山走了一趟,至于到哪里,万寿台也不是很清楚,因为第二天黄寒梅就从山上摔下去了。
万寿台很有把握地对陈九川说,你娘最后的话,肯定跟方艾蒿说了,你去找方艾蒿没错。
陈九川的心被搞得七上八下,回到营地之后,反倒冷静了,他没有急着去找方艾蒿,他想等方艾蒿找他。可是过了两天憋不住了,跑到西华山庄的团部医疗所去找方艾蒿,马秋分跟他讲,方艾蒿去兵工厂陪了你娘三天,不知道被什么东西骇住了,恐怕是得了呓魔怔,回来后就发烧讲鬼话,医疗所没办法,郑团长让人把她送到商城她姐夫田甫德家去了,田甫德是郎中。
六
七月中旬那天,杨邑喜忧参半。喜的是从上面传来消息说,美国将动用秘密武器原子弹,压服日本天皇无条件投降,八年抗战将画上句号。忧的是上午召开紧急作战会议,章林坡布置的任务当中,除了准备接受日军投降、光复淮上州以外,还有两条,一是在勘定同淮上支队的防区边界之前,迅速占领西黄集、江店、笋岗、神仙坡等中间地带,同时以执行抗战任务为名,以两个团另一个营的兵力,移师棋仙寺和罗集,理由是为防止日军狗急跳墙,同淮上支队共守军事要地。
杨邑不想同淮上支队作战,这倒不是说他信仰马列主义。官亭埠战役,对于杨邑的触动是深刻的。这么些年来,跟日本军队你来我往,多数避而不战,战也是躲躲藏藏遮遮掩掩,何尝像这样放开手脚,何尝像这次酣畅淋漓?可是眼看抗战胜利了,刚刚建立的联盟又要反目成仇了,他确实不知道会是什么结局。那一瞬间,杨邑差点儿拍案而起,骂几声娘,然后脱掉这身黄皮。
作战室气氛空前高涨,几个团长都跃跃欲试,希望自己成为受降的先锋。这些人都是聪明人,淮上州里日本人搜刮了七八年的财物堆积如山,一旦日本宣布投降,那么,这些财物不可能物归原主了,谁先进城就能坐收渔利,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