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1 / 1)
她在风声鹤唳的那几天,居然是躲在杨邑的寓所里,经由杨邑的夫人给她乔装打扮,成了一名阔小姐,对外号称是杨邑夫人的娘家表妹。杨邑不愿意脱离国民党,但是杨邑没有出卖她。杨邑说,人各有志,陈秋石那样的干才都跟你们走了,说明你们的组织是有吸引人的地方。只是我不能跟你们走,我是党国军人,不能背信弃义。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杨邑动用了自己的铁杆同僚,把袁春梅送到汉口码头。袁春梅说,杨先生,虽然我们的主张不同,但是我们一直敬重您的为人,爱国之心我们都是一致的。我们期待您弃暗投明。您什么时候方便,我们什么时候接应。
杨邑摇摇头说,袁同学,你到了那边,如果见到陈秋石,请转告他,我们的国家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全民抗战在即,师生一场,我希望我们在抗日战场上携手并肩。
陈秋石听袁春梅叙说那段历史,不禁黯然神伤,久久不语。他在脑海里回忆当年在黄埔南湖分校的情景,杨邑那张冷峻的面孔和挺拔的身板犹如就在眼前。那确实是一段难忘的岁月,他由一个乡村士绅的土少爷,怀着一腔莫名其妙的激情,半是清醒半糊涂地走上了被赵子明等人称之为革命的道路,对于前途两眼茫然。可是在南湖分校,他找到了人生的支撑点,找到了用武之地,而这一切,与那个冷面教官有着很大的关系。
十
粉碎日军秋季攻势之后,总部调整了部署,开辟了百泉抗日根据地,三三六旅和抗大分校驻扎在太行山下的百泉镇。
二百多米宽的百泉河从上游过来,冲刷出大面积河滩。两岸的十几个村子住进了抗日部队,使这个偏僻的所在喧闹起来。每日清晨,朝霞满天,东方的山脊上笼罩着一片玫瑰色,河面倒映着山峦和云霞,山坳里升腾着操练的口号声和歌声。这里被称为太行山的延安。
抗大分校有战役科、战术科、技术科、政工科,政工科里又分艺术班和美术班,艺术班里又有文学、戏曲、音乐、舞蹈等专业,人才济济。这些人的到来,就像美酒一样,给百泉抗日根据地带来醇浓的文化气息。
袁春梅是政工科的教导员。有时候是清晨操练完毕,有时候是傍晚,有时候是袁春梅主动过来,有时候是陈秋石派警卫员牵马去接,只要能够挤出时间,两个人就会相约在河边散步。散步的时候,很少说话,就那么默默地走,在沙滩上留下几串长长的脚印。偶尔交谈,话题多数是彼此这些年的经历,将来的打算,未来的憧憬,家乡的情况,等等。
意外最终还是发生了。
一个深秋的傍晚,两个人在河边走了一圈又一圈,现在在沙滩上留下的,不是长长的几行脚印了,而是凌乱的,无序的,不规则的浅坑。这些脚印书写着陈秋石杂乱无章的心思。走了一阵,陈秋石憋不住了,问及袁春梅的个人生活,说,春梅,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直是单身吗?
袁春梅愣住了,笑笑说,不,我已经结过婚了。
陈秋石没有防备,听了这话,犹如当头挨了一棒,傻乎乎的半天才回过神来问,你说什么?
袁春梅对陈秋石的失态并不意外,她多少还是有点思想准备的。袁春梅的脸上飞起两片红晕说,秋石兄,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在南湖分校的时候,在秋子河畔……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什么都在发生着变化……
不,你错了,一定是搞错了。陈秋石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袁春梅停住步子,她对陈秋石一本正经的样子和蛮不讲理的口气感到好笑。袁春梅说,陈秋石同志,没有搞错,我也没有开玩笑,这是真的!
陈秋石说,你成家了,我怎么不知道?我不知道,就不能算数。
袁春梅说,倒是你在开玩笑了。我成家了,为什么非要让你知道?再说,这些年我们天各一方,南征北战,我也没有办法让你知道啊!现在既然知道了,我们就尊重这个现实吧?
陈秋石说,全他妈的乱套了,一切都面目全非了。有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袁春梅傻了,怔怔地看着陈秋石慷慨激昂的头颅,听着他前言不搭后语地叨叨。
袁春梅说,秋石兄,你呢,这些年来就没有遇到一个心爱的人?
陈秋石说,天涯何处无芳草,青山处处埋忠骨。
袁春梅紧张了,她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不寒而栗,说,秋石兄,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陈秋石说,愿意革命的走过来,不愿意革命的滚开去!
袁春梅说,秋石兄,你到底是怎么啦,难道是我刺激了你?
陈秋石没有回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的绑腿已经解开了,鞋子扔在河滩上,双腿浸在浅水里。
袁春梅站在河岸,难受了很长时间,她很想拂袖而去,但是又怕伤害了陈秋石的自尊心。她说,秋石兄,深秋了,当心着凉。
陈秋石说,我要好好地凉一凉。
袁春梅说,你没事吧……我是说,我的话,我们之间的……
陈秋石站在水里,朝袁春梅扬了扬手说,我们之间没有关系了,我们之间就是革命同志的关系。你回去吧,我要洗澡了。你再不走,我就要脱裤子了。
袁春梅的脸顿时涨红了,冲河里骂了一句,陈秋石,你混蛋!
陈秋石哈哈大笑说,啊,我混蛋,我是混蛋,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混蛋。我要洗澡了。说完,把军上衣往岸上一甩,纵身跳进河里,蹲下身子把裤子褪了,扔到了岸上,又赶紧缩回身子,河面上只露出一个脑袋,阴阳怪气地看着袁春梅。
袁春梅气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弯腰捡起几粒小石子,一粒一粒地向河心掷去,嘴里恨恨地说,陈秋石,你不道德,你欺负人!
让袁春梅始料不及的是,陈秋石真的病了。
陈秋石那晚在河水里确实浸泡了很长时间,直到赵子明等人闻讯赶来,才连哄带骗把他扯上岸来。陈秋石当天晚上就打起了摆子,忽冷忽热,一会儿冻得牙巴骨打战,一会儿烧得烫手。
这场病给陈秋石带来的后患是严重的。
在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陈秋石陷入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状态之中,神情恍惚,开会经常走神。作为副团长兼参谋长,他有军务需要处理,指挥所和训练场他不仅要经常出现,而且要发表指导性意见,要发表权威性讲评。作为一个享有盛誉的战术专家,他经常被请到抗大分校,要发表独创性观点,要总结系统性战术理论。在袁春梅没有出现的时候,这一切都不成问题,他胸有成竹,如数家珍,那些战斗了然于心,教鞭和指挥棒握在他的手里游刃有余,他甚至一度成了抗大分校战术科的授课明星。
可是这一切都在瞬间改变了,他在作战会上常常走神,说话常常不着边际。在抗大分校的课堂上,常常语无伦次,常常文不对题。一个月后,抗大分校再也不请他讲课了,三三六旅和本团的首长也发现了他的反常,差点儿就把他的副团长兼参谋长职务给撤了。
情况报到旅里,成旅长感到很严重,亲自找陈秋石谈话。
那次,旅长问得很细,从家庭出身,到参加工作经历。开始陈秋石还能够说出子午寅卯,但随着谈话的深入,陈秋石精神方面的问题果然暴露出来了。谈到战例的时候很清醒,谈到战术的时候半清醒半糊涂。问到妻子儿女的时候,他的头上就开始出冷汗,他对旅长说,我没有妻子,我只是有个儿子。
旅长奇怪地问,你没有妻子,你怎么会有儿子?
陈秋石说,我的儿子是我自己生的,不用别人插手。
陈秋石愣愣地看着旅长,突然站了起来,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不行,我得侦察清楚我的敌人是谁,我必须夺回我的根据地!
这次谈话,成旅长痛心疾首,经过了解,才搞清楚这伙计因为用情太深,患了精神病。
四天后,陈秋石的兼任参谋长职务被解除了,只剩下挂名副团长的职务。旅首长指示二团,陈秋石暂不参加实质性工作,收缴其随身佩带手枪,其住所增派三名警卫员,实行双岗保护。事实上他被软禁起来了,直到一个月后,经一二九师首长批准,又被送到石门治病。英雄气短,竟是为了一个女子,这话说出去不好听,对外只说是去疗伤。
第三章
一
陈秋石疗伤,用了一个半月。这是陈秋石一生中最轻松也是最浪漫的岁月。他不用分析敌情地形了,也不用布阵谋局了。他可以让自己的思想信马由缰纵横驰骋。
益民医院设在石门南郊,原先是教会医院,抗战爆发后,地下组织百般渗透,这里实际上成了秘密的抗战医院,中西结合,还有几个洋大夫。洋大夫给陈秋石诊断的是妄想型精神分裂症,中医给他诊断的是相思病,病情报到八路军办事处,办事处的领导说,按分裂症说,按相思病治。
按相思病治就是用中医治。负责治疗陈秋石的中医是石门城内著名中医董十味,上来少不了望闻问切。董十味感觉奇怪,这个病人今天是好人,明天是患者,把董十味搞得很紧张。董十味抱怨自己真是倒霉得很,遇上这么个朝三暮四的病人,十几天过去了,还没有办法下药,弄得不好他的石门名医的牌子就给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