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二二(1 / 1)
耳边似乎还隐约流连着她最后半句话。
“你的手……?”
……
他举起那只残缺的手掌,迎着阳光。这已不再是那只能够牵起她、将她握在掌心的鲜活的手,只是一只经历风霜、经历沧桑的骨节分明的残缺的手……或许,他的一生就是这般残缺吧。
他又苦笑,当初为什么就没能更果决一些呢?
“大哥!大哥!……”
柳延嗣木然呆立。直到那声音的主人跑到他身边推了他一下,才回转身,是顾超。他不是和方天再一起回军营了吗?
“你怎么又回来了?”
“大哥!那个姓陆的瞎指挥,军务被搞得乱七八糟……哦,方大哥不让我告诉你这个……营地无事,我又插不上手,正好……方大哥便让我回来寻你。”
“什么事?”
“你家来信了。方大哥怕有什么要紧事,令我飞马送来。”
家信?柳延嗣忙拆开,匆匆看了一遍。
顾超见他看完,似乎还是恍惚得很。听方大哥说,这一阵他经常这样,已不是原来那个镇定从容的他了,忙用肘拐拐他。
柳延嗣愣愣地捧着信。
这么多年,他只用军书或升迁之官文向父母报个平安,而父母也从不给他写信。这回,母亲辗转来信却是告知他,儿子纲儿失踪了。
儿子?那个融合了他和玥儿骨血的孩子,那个即使出生了却终究没能挽回他们婚姻的孩子,怎么失踪了?这么多年,他征战在外,对于父亲这个角色也只不过是因韶玥而偶尔想到而已……可那是玥儿和他的骨肉呀,他是不是太过于疏忽了!
“大哥,家里出什么事了?”
在这当口,他该怎么办?是该抛下职责去找儿子,还是像以前那样漠然?他做不到抛下儿子,而罔顾职责……可秦助说,那件事是关系玥儿的要紧事:他又该怎么做?
可他连儿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又如何去找?而那么小的孩子,又会跑到哪里去,更可能的是被谁拐走了吧,又该往哪里去找?茫无头绪……
在秦助最初给假时,他若真回家了,纵然来不及,总能见到母亲,知道些具体情况……
他是不是也功利了些?这会儿,居然开始重视起这个孩子来?即使他内心强烈地想找到那孩子,也不过因为是玥儿!但这样就能挽回玥儿的心吗?
现在若要赶回家,已是来不及了!
为何总是要到失去,他才知道后悔!
他真错的太多了……
似乎,他的人生总处于这样尴尬的境地!他无法抉择,只得将命运交到别人手中。
玥儿知道这件事吗?她会不会在乎这个孩子,让秦助帮着找找?他如今的力量找人自然更容易些。可他堂堂一个二品戍边大将军,如今身边却连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竟然沦落到想让那个人去找自己的儿子,真是可笑可耻!
……
“老爷,你看,这孩子跟延嗣小时候一模一样……”
当初,母亲热切的话语欢心地说。她可能试图以这样的欢天喜地来改换一下家里沉闷已久的空气。或许,她还存有留下玥儿的心。可是,父亲那颗冷硬无情的心却丝毫不曾动摇过。他一向以诗礼自许,忍耐了三年,以无子迫他休弃玥儿,却一眼也没瞧过那孩子……
……
“顾超,你回营路上帮我留意一下一个小男孩,”或许那孩子会去找自己?“长得……跟我很相似,八岁。”
八岁?哦!时间果然无情,已是这么久了!八岁!那孩子也已经八岁了啊!那正是他最初见到玥儿的年纪!……
那么,这孩子不该还是他印象中刚出生的那个小肉团了,该不会被人牵着走,该也可以有所作为了吧!他略略宽心些。
“好!”顾超点点头,又一怔,“呃……大哥,是你儿子?”
“是。他三个多月前从家里走失,我近日在这边找找看。”
看着柳延嗣沉静的面容,顾超虽替他干着急,却不敢多问,再次点头。
柳纲瞪着门口那个接待他的小厮,满面怒气。
“叫那个奸臣出来,我有事找他!”
小厮知这孩子不过是太子身边的人,陪读而已;家世不明,又无背景,大人一个手指头也能捻死他,又岂会放他在眼里?只是不知这小孩究竟因何得了大人缘法,竟似乎很喜欢,还吩咐说随他去。如今又口吐不敬之语,他也不知该如何应付了。只是,这小小孩童居然有这样威严迫人的气势,真也令他不敢小觑。
“大人不在府中……”
柳纲气鼓鼓地。原来,他从太子那里听说了秦助打压父亲的事,章姆姆也证明了这一点,真是义愤填膺!更何况,父亲竟然曾经近在咫尺,如果不是他从中阻扰,那他就会知道父亲进京,早见到父亲了!他要向那个小人要回自己的爹爹,让他把爹爹调回京来!
本来就当他是小人、奸臣,如今居然暗地里如此陷害忠良!原来他表面笑嘻嘻的,实则果真心怀狡诈!那次还说不会做那些坏事,全都是骗人的!他再也不相信他了!
“真不在府中吗?”
小厮点头。
“那他去哪里了?”
“小人不知。”
柳纲不想浪费时间,回头便走。绕到府后,想想大宅深院,自己又不能去见娘亲。现在他已清醒地认为,那个小人是不会让他见到娘亲的,他那时说的话全是骗他的!……想到自己先前的轻信,他又沮丧垂头。娘亲知道这个小人在害爹爹吗?如果知道,她一定会站在爹这一边的,他们才是一家人!他要放弃原来的计划,还要想个办法,把这些全都告诉娘亲!
虽然秦助明确说不许他去宰相府附近,但柳延嗣还是不知不觉地就来到那个熟悉的小巷。
恍恍惚惚地,他竟觉得似乎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他也经常在颜府后门徘徊的……他一直都遵守礼教,绝不会想到逾墙去与她相会。现在,这个念头却不断地惊扰他,诱惑他,可他们却已不是那时候了啊!
一个孩子侧着小身子走过来,撞了他一下。他忙扶那孩子站稳,继续魂不守舍。
柳纲边走边回头,不小心撞上一堵“墙”,莫名就很生气。虽然,他一直都被祖母教导要谦和有礼的,但这会儿正在气头上,走路又被人撞上,真是太倒霉了!瞪着那个只扶了扶他却根本看也不看他一眼的人,朝一旁泄气般狠狠地踢了一脚。
“哎哟!你这孩子,怎么无故踢我的篮子?”
一个老妇人脚边篮子里的半红桃儿咕噜噜滚了一地。
柳纲忙蹲下身,帮她捡拾,“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老妇人不以为然地唠叨,苍老沙嘎的声音不甚好听,“怎么不是故意的?我看你就是故意的!小孩子恁地淘气,还说谎……”
柳纲很是不快,他才不是那样的小孩呢!拾起那个撞他的人脚边的一个桃子,都怪这个人!忍不住淘气,拿那个桃子在他袍角上蹭了蹭,又故意装作不小心,一歪身就狠狠坐倒在他脚背上!接着——
“哎呀!……”
柳延嗣听到叫声,低头。
“我不是故意的……”
柳纲挪了挪屁股,抬头,对上他的眼,扮个鬼脸。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瞟瞟这个,看看那个,摇摇头,撇了撇乌紫的厚唇,“怎么就养了个这么淘气的孩子,对自己亲爹还耍这一套呢!”
柳延嗣一怔。
柳纲正要站起,听了老妇人的话,也不由呆住。
两人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个低头俯视,一个蹲着仰望。两张极为相似的面庞,互相探寻,怀疑,惊愕,激动,欣喜……
“你这个当爹的要好好教训儿子!”老妇人站起身,手指头点点柳延嗣,满脸皱纹都显示极大的责任感,还在唠叨。
“……纲儿?”
柳延嗣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与自己如此相像的小孩子!天!就好像又回到小时候……竟似乎世上还有另外一个自己!母亲才来信说儿子失踪,自己居然这么快就在此遇到了?
柳纲也瞪大了眼,一眨不眨。——虽然他也因为祖母那句话曾多次照过镜子,想像着从未谋面的父亲模样。可眼前这个人,他没觉得有多像镜子里的自己……但又似乎就是很像很像……
“……爹?”柳纲试探着叫了一声,又忙挺起小胸膛,如学堂里那些总神气地述及自己家世来历的小学生一般。——他终于也可以大声喊出这些话了!
“我是柳纲,我爹是柳延嗣,我娘是颜韶玥!”
看着那双与玥儿极为相似的如水双眸,柳延嗣此时更无怀疑。
“爹!爹!……”
柳纲激动地又哭又笑,搂着父亲的脖子又跳又叫,“纲儿终于见到你了!”
柳延嗣也感慨万千,“纲儿……”
这么多年来,他想到儿子,实在是太少。如今得这孩子这般热情而真切的眷恋和依赖,作为父亲的骄傲和愧疚,使他又有些无措。
“纲儿,你怨爹吗?”
“不怨!爹爹一直在外征战,屡建功勋,爹爹是大将军,是英雄!”
柳纲一脸崇拜敬仰。即使曾经怨过,但此刻既能见到父亲,又能在父亲怀抱里,就是有冲天的怨气也早消失无踪了!
柳延嗣面上涌出凄怆悲悯之色。英雄?这当然是母亲在儿子面前树立他作父亲的威仪和尊严……他们都说不怨他,只不过一个是如此欢喜,一个却是那么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