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君主论(1 / 1)
第三十八节·君主论
阴着天,采光本就偏于柔和的安澜园书房此时更显昏暗。
子潇的书案从不让下人整理,林莫然进去时桌面上还散乱地堆着几本书。其中一本薄薄的英文书摊放在座椅的正前方,显然是这书房的主人这几日正在阅读的。林莫然留心看了一眼,瞥到书页中间一个并不陌生的章节题目:第十九章,论应该避免受到蔑视与憎恨。
不用动手翻看封皮,林莫然也知道这是意大利政治家马基雅维利的惊世之作《君主论》。
单看书页边缘的磨损程度,就可以想象得出子潇对这本书的喜爱程度。
林莫然皱了皱眉。
如此喜欢这本书,并将这本书的观点成功运用到实际中的,往往会成为两种人。
视权势利益高于一切的“坏”人。
或是渴望强大到不可战胜的“好”人。
子潇是哪一种,林莫然一时间还判断不出。
但已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他去慢慢判断了。
子潇走进书房,在桌案后坐下,顺手挑亮了桌上的灯。
“说吧,”子潇十指交叉,双肘支在案上,向前微探身,道,“你是谁?”
林莫然抬头,深湖一般深邃,猛禽一般凌厉的目光和子潇直接对视。温雅的书生在目光抬起的一霎那变成了刚毅的斗士。
子潇皱了皱眉,不等林莫然开口,沉声道:“你是革命党?”
林莫然也不讶异,平静点头。
“回春堂是你们的接头点?”
“是。”
“所以你还没坐堂的时候就有很多病人点名找你看病?”
“是。”
问得直白,答得干脆。
子潇与他对视了一阵,然后垂下目光,拿起了摊在面前的《君主论》,“行了,你出去吧。”
林莫然一愣。他猜想子潇会发火,可能会拿枪顶着他的脑袋,但是没想到子潇会这样平平静静地让他出去。
“我需要您的帮助。”
子潇从文字中抬眼看他,林莫然接着道:“您之前没有说错,我是个身份特殊的公门人。”
子潇没有说话。
之前他确实是看出林莫然身份非同寻常,但当初那句“身份特殊的公门人”说的不是革命军,而指的是北洋政府的杀手。
沈家虽不涉政事,但年初宋教仁案时闹得全国上下不得安生,有关北洋的杀手子潇还是知道些的。
然而刚才子潇突然发现自己的判断是错的。
眼下北洋军在南京城正如日中天,要杀革命党又何须这样周折?
若是帮北洋政府的忙,子潇还会因时局所迫考虑一下,可现在站在他对面的是被全国捕杀的革命党,那就没什么考虑的必要了。
子潇发现这一事实后强压着一股火气才没把枪顶在林莫然脑门上。
他现在最想干的事就是一枪崩了这个害得他里外不是人的林莫然。
可眼下他不得不强作镇定。
这年月自己房子里藏着个革命党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在他想清楚怎么让林莫然合情合理地消失之前,他还不想表现出什么惹人怀疑的举动。
所以只有闭口不语,等他说完。
被子潇看似波澜不惊的目光看着,林莫然以为子潇是想要听下去的,于是接着道:“南京有几个军火商,原来是为革命军供应军火的,现在准备投靠督军府。如今张勋刚进南京,后续辎重一时跟不上,所以暂时还不会对南京进行彻底的清扫。但如果现在这批军火落在督军府里,我们会有很多兄弟来不及撤离南京。这批军火对我们很重要,我的任务就是要阻止督军府近期内接收这批军火。如无意外,五天之后,这几个军火商将在太白楼集会,我需要控制住张合年,逼他说服其余军火商放弃与督军府的合作。”
“张合年?”子潇听到这个名字忍不住开了口,道,“你不是差点成了他女婿吗?”
林莫然苦笑:“拜您和三少爷所赐,否则那场婚礼上我已完成任务。”
子潇瞪大了眼睛,全没了方才的静定,“什么?你要当张合年的女婿就为了……你们这些闹革命的人都他妈有病啊!你就不怕死在那!”
林莫然看着情绪颇为激动的子潇,平静地道:“怕死就不会革命了。”
“你不怕死我还怕呢!”子潇也装不下去了,索性拍案而起,“林大爷啊,你已经害得我里外不是人了,你还想干什么啊!”
“请二少爷帮忙。”
“让我跟你们闹革命?”子潇指着自己的鼻尖,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想也别想!”
看着近乎于歇斯底里的子潇,林莫然依然平静地道:“二少爷,从您那日在回春堂逼我报时间的时候起,您已经决定帮我了,不是吗?”
子潇惊愕地看向林莫然,林莫然在静静地看着他。
窗外雨丝绵绵,拍在树叶间,发出蚕食桑叶般细碎的声响。在二人的沉寂中,这声音显得分外清晰,仿佛二人行走中的思绪。
子潇沉思良久,一切凌厉之色隐去,终于开口,不急不慢,却问了一个离题万里的问题,“你喜欢娉婷?”说完,又追加了一句,“说实话,我不会为这个杀了你。”
林莫然嘴角微微上扬,所有与娉婷共处的画面在脑海中一一闪过。一丝微笑,散成两分苦笑。
那苦笑收在子潇眼中,便成了林莫然无声的作答。
一声轻叹,子潇的确没有发火,只是疲惫地倚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房梁。
待子潇缓缓把目光重新移回到林莫然身上,子潇沉声道:“你不怕我把你交给张合年?他可是沈府生意上的朋友。”
林莫然淡淡地道:“商人之间只讲利益,不讲友谊。我相信您不是个普通的商人,我愿意用所有南京革命军的性命赌您可以信任。”
最后一个词让子潇一震。
信任。
连沈家这些与他最亲的人都不了解的他最珍视的东西,竟被一个给他带来一连串麻烦的人道破了。
若对方是朋友,哪怕是最一般的朋友,他也可以为这两个字去做任何事。
子潇微微平静了一下,看着这个一直被他同时当作人才和敌人对待的知音。在他严密设防的情况下,仍在被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一步步接近目的地。
镇静下来的子潇又一次看向林莫然的眼睛。那双眸子中除了清晰可见的坚定之外,仍然是一汪平静。
子潇从椅中站起来,缓步踱到林莫然身边,“你赢了。我可以为你保密,但是沈家有沈家的家规,我帮不了你。”意味深长地盯住林莫然的眼睛,子潇道,“我不是你,不能说死就死。要我死得不明不白,我也不甘心。”
“谢二少爷。”林莫然垂头,避开了那并不刺眼的目光。
从书房出来,子潇站在门口看着林莫然的身影在细雨中渐行渐远。
被阴霾吞没的似乎不只有阳光,还有别的光辉。
思绪正如雨丝般飘着,子潇的视线中忽然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尾随上了林莫然。
一时想不起这是谁,子潇忙追了上去。
林莫然回了安澜园的客房,跟踪者远远地随着,子潇走近了些才认出来,那人竟是沈谦。
子潇轻轻跟在沈谦身后,沈谦只注意着林莫然,毫无察觉。待林莫然进了房,关上门,沈谦又看了一阵,才回头要走。
刚一转身,便迎面正对上了等在他身后的子潇,沈谦惊得差点叫出声来。
“二……二少爷。”沈谦逃也不是,装也不是,一时脑袋里空空的,不知要如何解释。
子潇冷笑,压低了声音道:“怎么,大管家什么时候落草为寇了?”
沈谦颔首不语。
子潇冷哼一声,道:“不说?看到了夫人那里你说是不说。”
“二少爷息怒,”沈谦忙道,“小的……小的只是担心林先生的身份……”
“你管得还真多啊,”子潇冷道,“我记得我说过吧,他是我的客人。担心?你当我院子里的人是饭桶,还是当我是饭桶啊?你比我院子里的人都强是吧?好啊,拎出来一个比划比划,你要是有本事还手一下,我现在就去亲手宰了那个姓林的!”
“二少爷息怒,息怒……”沈谦连连道歉,“沈谦知错,知错了……二少爷息怒……”
“滚滚滚……”子潇没好气地甩甩手,沈谦一刻不敢磨蹭,匆忙离开安澜园。
回房的小径上,子潇慢慢踱着步子。
太白楼这三个字让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子韦才向白英华要了太白楼,太白楼就要出事。是凑巧了还是有关系,子潇一时得不出什么头绪。
那个有勇无谋,好色贪杯的小东西,能与这国家兴亡的事有什么关系。
子潇苦笑,在微雨中踱回自己的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