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望星月(1 / 1)
那天她正在图书馆读书。早晨的阳光淡然和煦,温柔地照拂着图书馆大厅。她抱几本厚厚的文献坐下,准备钻研下一个课题。
忽然就看见旁边的手机屏幕不断闪烁起来,上面显示的名称,是舅舅。
她们家同舅舅家的交情不算特别深厚,平日里也只是逢年过节才有些来往。舅舅一个越洋电话打过来,搅得她一下心情紧张起来,不知道要说的会是什么事,于是推开面前的书走到阅览室外面才按下通话键。
电话那头舅舅的语气听似镇定,实际上却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他反复重复着:“微凉,你一定要冷静,在那边好好念书,你要冷静。”
她一头雾水,但觉得心里已经生出了惶然的不安来,仿佛可以感觉到胸腔里那一颗小小的心脏直直地坠落下去,但是落不到底,只有无穷无尽的担惊受怕。于是只有故作冷静地安抚道:“舅舅你慢慢说,我很好。家里怎么了?”
她听见舅舅在电话那边粗重的喘息声,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不一会儿,那边有人开口说话,却是舅妈的声音。只听见舅妈原本就高亢的声音今日更是分外尖锐高昂,在那边一字一顿地尖声说道:“微凉,你爸妈过世了。”
她的脑袋轰地一声响。
直到今天,她还能清楚地回忆起那天的情景。她一个人立在昏暗的楼梯间中,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已经停止了流动。她如同被隔绝在了这个世界之外,看着这个陌生而遥远的世界在这一秒久久定格。
世纪般遥远的距离。
过了许久,她才从一片空白中回过神来。
“怎么回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是出奇的冷静自制。
“商场电线老化起火……你哥哥现在还在医院,刚刚脱离生命危险。”舅妈向她解释。
“伤势怎么样?”她惊讶自己居然还有能力思考。
“全身大面积烧伤,可能……很难恢复……”舅妈有些吞吞吐吐。
“我会马上赶回来。”当机立断的决定。
“不行,”手机那边换成了舅舅的声音,“拖了这几天没有给你打电话,就是害怕你着急回来。你回来一趟机票也不便宜,况且你回来也无济于事。反正你哥已经脱离危险了,你要安心在外念书,他也才能心安啊!”
她有些恼怒:凭什么他们总是为她考虑为她牺牲?都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居然还要她留在这里安心学习?她又急又气,怒声道:“反正我一定会想办法就是了!”
可是到了买机票的时候才真正犹豫起来。
一张机票上万元,在她的小小积蓄里占据庞大份额。虽然在舅舅一家的帮助下父母已经举办过简单的葬礼,可是躺在病床上的哥哥却急需庞大的治疗费用。
她看过舅舅传过来的照片,几乎不能相信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居然是自己丰神俊朗的哥哥,只能辨认出黢黑的人形。
她攥着薄薄一张□□思虑良久,几乎将一张卡片生生折断。最后去了银行,将所有款项全部转移到哥哥账上。
经过几日的冷静她终于明白,此时的她并不能逞一时之勇,只能在美国努力挣钱,帮助哥哥回归正常的生活。
可是挣钱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容易。
她没有绿卡,许多大型企业并不是很愿意收她做兼职,因此只能去打零工。可是课业也并不轻松,导师时常去实验室看她是否在工作,同时监督她的研究进展。最后有一次严厉警告她:“夏,你要是再不专注些,小心无法按期毕业!”
她愈发早出晚归。每每出门前,看见镜子里面自己憔悴的面容,就忍不住快要哭出来。
有一周她夜夜只睡半小时,只为挣夜店服务生优厚的薪水,结果终于在回到住处的时候一头栽倒。
只是小小低血糖,但是两瓶葡萄糖花掉了她将近一百美元的急诊费,同时错过了上午同外校知名教授的重要会议,导师气得暴跳如雷,将她狠狠训斥一顿,扣掉了她一周的补助。她难过自责得要命,一个人跑到市中心小花园的小湖边一坐一个下午,到月上柳梢头。
夜风清凉,吹在她脸上只觉得愈发难过。
真是笨蛋,这样一些小事自己都安排过来,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省却这许多痛苦。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自己竟然也有这样幼稚不负责任的思想,真让她内疚羞愧。可是这个念头一旦形成,便如同阳光下的阴影,无论怎么也无法摆脱,甚至随着日渐西沉而愈发生长起来。连带这这一摊碧波荡漾的湖水,如同被魔女赋予了黑暗而神奇的魔力,不断诱惑着她踏出这一步。
她迷惘地望着湖面:这样一潭平静的浅水,却足以吞没她小小身躯,真是神奇。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需要花费许多力气,母亲十月怀胎,又要经过无数痛楚方能诞下一个新生命,而人想要离开却有千万种方式,容易非常。原来在这世间,从来都是失去比得到简单得多,而她竟一直没有发现。
她有些恍惚地起身。
“要走了吗?”身后一个温和的声音问,居然说的是中文。
“你是谁?”她从恍惚不真实的幻象中猛然惊醒,转过身直直瞪向身后的人。
“果然是中国人呀!”男子一身黑衣黑裤,在夜里显得格外隐蔽,难怪刚才一直没有发现。夏微凉倒也没有放松警觉,退后一步站定又问一遍:“你是谁?”
她一直对美国的治安没有太大信心,而且最近还流传着这附近有流窜亚裔变态狂的说法。还好她曾经缠着父母去练过一年的散打,虽然只是半吊子,但是只要对方没有枪,她就不怕自己跑不掉。她在心里暗暗盘算,用余光扫一眼周围地形,迅速在心中计算着逃跑的最佳路径。
男人见她退后,也向前踏上一步,整个人从身后树木的阴影中显现出来,夏微凉才看清楚他的面容。是很普通的中国脸,脸型瘦削,线条分明,嘴角微微上扬,一双饱含深意的眸子上下打量她几下,如同一只饿狼打量猎物的眼光。
“你是谁?”她不禁打一个寒战,提高声音又问一遍。
“我没有恶意,只是看到你在这里坐了这么久,有些好奇而已。”男子摊一摊双手很无辜地解释:“我没有武器,你不用害怕。”
明白面前的男人没有什么攻击性,夏微凉还是有些不快,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这边的东方女子很少,稍微平头整脸一些的就很容易被一抢而空,她也遇到过不少直接上来搭讪要手机号的男生,早已经见怪不怪。不过这个男人运气不好,她现在才不是娇嫩的豌豆公主,而是落魄的老巫婆。夏微凉冷冷瞪他一眼,转身便准备走开。
“等一等。”男子快走几步追上来:“我叫迟程希,这是我的名片。”
夏微凉转头,看见男子欠一欠身,递上一张名片来,手指细长,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她却没有接,只道:“先生,我已经结了婚,有两个小孩。”
她的声音不高,但是极为冷淡,如同天上投下的清冷月光,眼中更是结起一层厚厚的寒霜,与这一波泛着冷光的湖水交相辉映,让迟程希一下子涨红了脸皮,却没有退缩,而是努力解释道:“我是职业经纪人,现在有一个电影角色需要华人出演,我觉得你很合适,想要请问你有没有进入这个圈子的意愿。”
她有些半信半疑地接过名片,果然看见名片上印着“职业经纪人”的头衔,不由地也尴尬起来,道歉道:“抱歉……我以为……”
迟程希不以为意,又是有礼地欠一欠身:“这部电影是大手笔大制作,相信会很有价值。不过如果小姐真的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的话,只怕要和孩子分别好几个月了。”
夏微凉知道他是有意玩笑,不过想到是自己误解别人在先,也就只好一笑置之。又想一想方才迟程希的话,不由地心念一动,脱口而出:“拍电影的片酬是不是很高?”
话刚出口便觉得自己造次:一上来便开口问薪酬,实在是丢脸得要紧。何况拍电影无论怎么说也是比打零工要划算许多,这个机会自然应该好好抓住才对,又何必问东问西婆婆妈妈?
迟程希倒是不以为忤,不徐不疾地解释:“电影片酬自然不低,不过你是新人,相对而言自然要比别人少一些。但是一般说来,这样大投资的片子,一部几十万美元总是跑不了的。至于具体是多少,还要跟导演再商谈一下。”
夏微凉咬一咬下唇,心中迅速地换算着:如果是三十万美元,就是人民币一百八十多万;如果是五十万美元,就是人民币三百多万;如果是一百万美元……
她越想越激动,不由地手心也变得滑腻起来,嗓子也有些干涩。刚想开口,忽然又觉得不对:“这么好的片子,你为什么会找上我?迟程希这个名字我以前也没听说过,我凭什么相信你?”
原来她是想到,从前也有不少天真不通世故的女孩,以为自己即将踏入一条星光璀璨的明星路,从此成为众人仰望的一颗星子,却没料到是被骗,失了钱财事小,有的甚至被逼失了身,几乎毁掉一辈子的幸福。有前车之鉴在前,也不由得她不小心。何况演艺圈的规矩她也是清楚一些的,这么好的机会,应当是环肥燕瘦的女明星们挤破了头也要拿到的机会,如果这么平白无故地给了她,怕是也要她付出相应代价才是。
迟程希忽然沉默下去,幽深的目光忽然飘远,漆黑的眸子里喜怒难辨。过了许久才轻声道:“如果你有空,我可以说一个很长的故事给你听。”
直到许久之后,夏微凉才认清楚,迟程希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他想传递的情感,他想表达的讯息,一定有办法传递到对方的心里去,过滤不了。而那天,他就是用这种能力,让夏微凉听了一整夜的故事。
入行不久的经纪人与同样少不更事的少女发生恋情。他倾尽全力栽培她,训练她,希望可以将她一手捧上演艺圈最高远的天空去。两年的打磨与雕琢,他终于为她在名导演的电影中争得一个配角,签订了合约。她却在两天之后带来大额支票给他,要求结束他们之间的一切关系。
不仅仅是失去了栽培两年的艺人,亦不仅仅是失去了两年的初恋,还有已经签订的合约需要他支付大笔违约金,根本不是她给他的那一张支票可以弥补。
因为爱她,所以不顾一切不计代价地栽培她,可是一切付出竟然如此轻易地就付诸东流。而且,如果付不起电影合约的赔偿金,他将彻底走投无路。
直到今天他看见她,心中才忽然诞生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演员进组在四天之后。如果你愿意,我会在这四天之内倾尽全力助你拿到女主角的位置。”迟程希握紧拳头向他保证,目光炯炯地盯住她,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与决然。
思索一会儿,她粲然一笑,向迟程希伸出手:“我叫夏微凉,多谢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