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1 / 1）
惠子常常关照中子。周边的人信佛，两人也信，常结伴去寺庙祠堂焚香。
有一天，惠子劝中子，将来遇到不错的男人就离开佐田去过正常人的生活。这个时候，她还惦着恨着凤山，摇摇头说自己命运不济，苟活是为了将来能知道亲生父母是谁。
她跟惠子说中国爸妈，他们很宠爱她，摆她记忆犹新的生活小事。自打听到他们晚上睡觉时说她的身世之后，就产生了寄人篱下的龌龊，每天不劳而获地接受爸妈的爱、吃爸爸买回家的大米、穿妈妈在油灯下一针针缝成的衣服，渐渐地，幸福和心酸在心里搅拌，成了性格的一部分。后来他们因为她的身世遭遇不幸，是她永远解不开的心结。
那时她没有勇气亲口打听有关自己身世的问题，她能压住强烈的好奇心，主要是听到妈妈说“不知道晴儿的父母亲是什么人”，问了也白问，还会打破好端端的家庭氛围。那些日子，她觉得自己长大了，可以独立想问题了。她不知道这叫“思考”。
有的心事，中子不跟惠子说，她不想让人觉得自己过于可怜。到日本后，看得最多的是同情眼，同时也有冷眼。惠子问过晚上休息的事，她一笑泯之，惠子认为她害羞，不好意思多问。
她没有回答惠子的问题，倒是看见了自卑。于是，她逛街散步就常会一个人去，不再约惠子。
又过了几年，顺利领养了一个不到一岁的男婴。她给他取了一个中国化的名字——小宝。她对小宝倾注所有的爱。生活从单一的灰暗色调变得明烁起来，小宝成了点亮生活的灯。
有一次在植物园看见白茶花，想买一株去栽，价格很贵，她几乎花掉今年的衣服钱。真想趁人不备偷了它。
快到公寓时她放下花，上楼接儿子一起去公园，家里不是种养白茶花的地方，她知道公园里有个位置最适合，种上了不会破坏整体和谐。
偷偷把花种在公园之后，母子就经常去看护。其实游玩的人从来没出现过破坏者，她只是保护欲在作崇。
每年樱花绽放的季节，她每天都要来赏景。周末少不了小宝。老佐田每次要和她们逛，她找各种理由拒绝。他就在窗户边看她们从楼道走出来，然后看她们走上街道，直到没有踪影。
她不用回头看那扇窗，都知道背后有一双失望的眼睛。
老佐田和她吵过几次架。
刚领养小宝那个月，有几晚她哄小宝睡了之后不打算理睬老佐田。他等半天不见她回房，起去叫她，她装睡着。
他知道她没睡着，就说，“别忘了你是我的女人！”
“我带孩子累了。”“那你也应该到我们的床上睡。”
“在哪里睡不一样呢？”“不一样！我要抱着你。”
“我要是死了呢？”“死了？那我没话可说。”
只是小吵，她决定不听话一次试试，仍旧躺在床上不动，看他会怎么办。他轻手轻脚把小宝抱走，然后代替小宝刚才睡的位置。她心里好气又好笑，这老头子不愿意跟她分床，哪怕一个晚上。这么多年过去，她虽然不喜欢他的身体，但也不讨厌，遇上心气儿梗塞的时候就会耍点小脾气。
老佐田并不是真和她吵，反倒有点撒娇的意思。吵架时的对话好几次居然几乎相同，结果也一样，老佐田把小宝抱走。
对于老佐田，她还有一个小秘密，例假一般都是三天左右，但她在第五天还用着卫生巾。
有时小宝睡着了，她不想在家对着老佐田，就一个人出去转悠。无意中发现一个叫“昨日重现”的咖啡厅，进去要一杯咖啡喝着，然后打听老板是哪里人，答案如她所猜，是中国人。一种强烈的热爱从心底升腾，打这以后，有事没事她都会来。碰上心情好的时候，她不坐电梯，跑上楼敲惠子家的门，高兴地领她去昨日重现。这里成了她们抒情的地方。
日子就这样过了下来。
“我以为，这辈子咱们再也不会见面了。”中子说，“你呢，过得好吗？”
他说最灰色的时候是坐牢，一五一十地讲了事情发生的始末，责骂政府是魔鬼。然后拿中国政府和日本政府比较，说现在的日本政府很有情意，他不再因为那场战争记仇。
“你既然能原谅我的国家犯下的罪行，为何不能理解中国政府呢？追溯历史，哪个朝代没发生过对不起老百姓的事情，只是多少大小的问题。归根结底，执政的是人。”
“没想到你的胸怀比我宽广，比我早理解了。那，你为什么要回日本？”
“凤山哥……我一直想嫁给你……你结婚了，我很痛苦，想远走他乡，可是舍不下父母……*他们走了，没享过我的福……我无依无靠，又怕被整治，干脆就来寻亲生父母。”
“这么多年没找到，我估计两位老人早就不在世上了。”
“现在我也这么想，可是我不想放弃。”
“不放弃是对的！其实我一直在找你。虽然到日本之后把希望寄托在这里，希望你回日本了，但一直找不到，没想到临走之前碰上了，真是老天开眼啊！有一年我在莫斯科看到一个女人，以为是你，追了人家几条街，最后没看清楚。”
“真的吗？”
“真的。”
“……”
“王素文生病走了。她给我生了个姑娘，早就结婚了，哦，你走的时候还没生呢。我现在一个人生活。”
“哦。”
“愿意跟我回中国吗？”
“啊？！”
“愿意跟我回去吗？我想，后半生我俩一起过。”
“老佐田和小宝怎么办？我不怎么喜欢老佐田，可是要这样离开，心里会愧疚。再说，我舍不得小宝。”
“这可咋办？”
涉及到关键问题，他俩似乎毫无办法。最后留下联系方式，留待从长计议。
他说离开长野一个昼夜，韩成该担心了。
回到滑雪场，他在宿舍楼下碰到李祥，大喊着“我找到她了”。
“找到谁了？大家都在找你，还以为你被绑架了。”李祥说。
“绑架？顶多被拐卖了！他这种老头子不值几块钱。”韩成正好从楼上下来。
“把我俩放一起卖，肯定你比我值钱。”凤山说。
研修团离开当天，雪场给每人发了十万日元。凤山把它装进行李箱底层，拉好。戴上皮毡帽，穿呢子大衣，托着箱子跟在韩成身边。
长野官员前来送行。来时有礼，走时也有礼。六人又收到一堆礼物。柴田场长、内田典代、宫岛真子也来相送。
官员送官员的，平民送平民的。
“这种官民一起送行的壮观场面在我们国家是不可能的，老百姓会被当官的撵开。”李祥说。
内田走到凤山面前，说，“秀桑要回国了，送什么礼物给你呢？我想了很久，想来想去，决定送你一本书。”
他双手接过去，“谢谢内田！”打开行李箱拿出长野县县长送他的丝巾，“这个送给你了。”
她惊喜！
回国后凤山心情舒畅地打开书，想看看内田费尽心思送他的书里有什么精彩内容。页页是花，简介里说是日本记者把白马村所有的花拍下来，进行了详细系统的介绍。封底显示价格为一千日元，合人民币七十元，是一本不便宜的书。
几天后他找到一个教授问内田送这本书是什么意思。教授看了，说，花代表女人，这本书是爱情的表示。
四月份收到内田来信。她在信中说，秀桑真厉害！武藏丸真的拿了冠军，一场也没输过！还附有几张武藏丸的照片和资料。
落款是：高兴的等待，愉快的等待。
两年后凤山把中子和小宝接来中国。俩人举行了婚礼，韩成的孙女当伴娘，小宝成了伴郎。离失重聚的故事感动滑雪界很多人，小传为佳话。
凤山退休了，还想着为滑雪事业做点什么事情，于是起意写一本中国滑雪五十年总结的电视剧本。古人三顾茅庐，他三次登门请一位作家操刀，一年完成了运动题材《雪山飞鹿》。这部文学剧本受到好评，被黑河博物馆收藏。
日本*党党魁小泽一郎看了《雪山飞鹿》，给他写了一封信。
他收到信时正坐在家里看《参考消息》，茶几上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信是他的第二任妻子佐田中子递给他的。
“谁会给我写信？”
“日本*党干事长小泽一郎。”
“谁？”
“小泽一郎！”她字字珠玑。
“快，快！打开念念。”
她撕开抽出信纸，整整一页日文，念了一遍。
“不懂！在日本学的日语全忘了，你给翻译翻译。”
她刚翻译了头两句，他的手就抖了，老泪纵横地笑着。
冬天的阳光从玻璃窗照近来，打在他身上。他起身走到窗户前。她走到他旁边，头靠在他身上，脸上挂着微笑。
下了几天的暴风雪这会儿全停了。一切静静的，无论窗外还是窗内。世界恍如只有两种颜色，太阳的红和雪原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