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1 / 1）
时间一脸无辜不知所以，马克看上去生气了，但无可奈何。
马克的家离海不远。每天吃过晚饭，我喜欢一个人去海边走走。海风的后面依然是海风，所有的风都向我吹，吹下我的泪。我的泪为谁而流，让我所有的心为谁破碎？
沙滩是那样坚贞，海浪是那样执着。海浪和沙滩难分难舍，每一次的相合，如同恋人的拥抱；每一次的分开，如同爱人的轻吻。我想起我曾经爱过一个人，冬去春来，可我的爱在哪里存在？在海的那一端，还是十万八千里外的天边？我仰望夜空，大片的乌云在飘移翻转。我张开双臂，可这拥抱是如此遥远，如此虚无。亲爱的，既然我不能与你相伴，我宁愿选择孤独，孤独让我学会祝福、懂得珍惜。
珍惜？什么值得珍惜？
我爬上一块高耸的礁石。我看到白色的天使降临，那是月亮。我听到海上传来的歌声，缥缈婉约，我感到纯洁的诱惑，温存的漩涡。这梦幻一样的蓝色，我漂浮着。我死了......
有灯光照在我身上，我睁开眼，这里依旧是人间。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很危险。”马克打着手电筒走到我跟前，“我真担心你会掉下去。很晚了，回家吧。明天一大早我们还要进城开会。”
“哦，对不起，我忘了。我们赶紧回家睡觉。”我跑了起来。
“慢点！”
我停了下来，问追上来的马克，“你知道珍惜吗？”
马克哈哈大笑，“我当然知道，我的妻子也知道。如果不是珍惜，我和时间怎么会相爱？”
“所以你一定要珍惜时间。多么美好的生活，珍惜啊！”我又跑了起来，“快点。”
马克带我去参加了专门为我们召开的学术会议。我做了一个演讲，介绍元朝时北京的建筑。马克给我翻译，并在电脑上演示复原的模型，令人赞叹。演讲结束，大家起立鼓掌，纷纷上前跟我握手。
发表我们论文的那家杂志的主编对我说：“多么内敛而略显木讷的学者。你就像结冰的安大略湖，表面上平静、单调，可冰面之下水流涌动，带着热情和力量奔向海洋。”
“元朝，让我回到某一个生命的原点。因为后来我变了，忘记了原来的模样。”我说：“没错，我就是一滴水，在入海口徘徊，等待另一滴水到来，与我会合共同奔向自由的大海。”
主编一脸困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马克说：“我这位搭档很喜欢思考，像个深沉的诗人。”主编恍然大悟，跟我拥抱，“曼哈顿是个没有诗意的地方。”
会议结束，马克带我去了一家诊所。马克对医生说：“我的朋友得了可怕的病，他有很多记忆丧失了，变成一个陌生人。”他描述了我的经历和病态。
医生给我做了仔细全面的检查，她告诉马克，“你的朋友受了很严重的精神刺激，这是很难治疗的。一般的做法是他在问起你的时候，告诉他以前发生的事，填补上那些记忆的空白点。但这样很难，因为你不能保证你所讲的会完全符合他过去的记忆，一旦对不上，病人就会精神错乱，这是更严重的病。你还不如告诉他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形象来填补记忆，这样可以塑造一个全新的人，他的智力、逻辑思维、生理机能都很正常。”
马克说，“我就是想让他成为过去那个人，现在的或者另外一个全新的他，太可怕了。我们无法接受。”
医生说：“这样的病例也有完全恢复的，但那是个偶然的例外，在一个能够唤醒某个记忆片段的场景里，他受了极其强烈的刺激，而这个刺激，和让他丧失记忆的那个刺激，是同样的。我认为这样的情况完全不能复制，除非发生奇迹。还有一个问题，你的朋友不会笑了，你必须让他学会笑，否则他永远不能恢复，因为现在他的记忆里缺少一种表情。嘻嘻，哈哈。”
马克带我来到街上，看杂耍滑稽表演。我说：“无法理解。”
他继续领着我在街上乱走，寻找一个个可笑的地方。他给我讲解，用夸张的表情和手势。我说：“你像个猴子。”
马克郁闷地站在路边东张西望，他看到什么，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兴奋地让我看贴在橱窗上的一个展览海报。有家美术馆正在举办摄影展，主题就是笑。马克拉起我的手，“走，去看展览。”
展览在一所玻璃大房子举办，每个国家都有一位摄影师参展，作品是各种各样的人的各种各样的笑的照片。我看着照片模仿照片上人的表情，我想起来了：我是一个特别爱笑的人。
我对马克说，“我会笑，嘻嘻，哈哈。”
马克和我拥抱，哈哈大笑，“恭喜你哥们，你终于会笑了。”
我们兴致勃勃地看展览。马克说：“你要强化笑的记忆，不要忘记了。你跟谁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在笑，还记得吗？”
“好像是个姑娘，漂亮。”我看到一张照片很眼熟，对马克说：“你的妻子的照片，怎么在这里？”
“没错，是时间，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怎么会在这里？”马克拍了下脑袋，“哥们，你记得吗？这张照片是在北京的钟楼上拍的，我向时间求婚，她答应了，这就是她答应我求婚时的笑，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时你也在场。你记得吗？”
“谁拍的这张照片？是我吗？”
“不是你，是珍惜。你忘了珍惜了吗？”马克指着作品标签，“这里有她的相片，果然是珍惜。没错，你看这名字，珍惜。”
珍惜？相片上的那个面孔跟我记忆里的形象重合了，是的，是录像里的那张脸。我仰起头，阳光透过玻璃屋顶倾泻下来，我陷入晕眩，我摇晃着头转着圈子。
我看到一个人，眼熟，是个姑娘，披肩的直发，穿着白衬衣、牛仔裤，正在不远处跟一个老外聊天。
珍惜？那个姑娘是珍惜啊。我记忆的碎片因她的形象在重新排列组合，一个个空白点迅速被重新激活的感情填满。
我冲她喊：“珍惜？你是珍惜吗？”
我看到那个姑娘面对着我，正向我看。
多么明亮的眼睛。
她在微笑。
我向她跑去......
这个世界从此与我无关，那呼喊一直回荡在心间：
“珍惜，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