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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 2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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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明艳,空气潮湿。雨后的储满水的池塘,浮到水面的蝌蚪,肥沃的原野,粗大的合抱。树底有蘑菇,树干上鸢罗描出深绿浅绿的花纹,甚至能恍惚闻到空气中有鸢罗的香味。

我总是在梦到这些东西的时候醒过来。

睁开眼睛的我,每每望着头顶结了网的黑寡妇发呆。

空气中有鸢罗的香味。

鸢罗是有香味的吗?

我这样问一麻。

一麻,这世上最英俊的一麻。他的皮肤很黑,个子很高,肩膀很宽。短短的头发,在头顶刺猬一样林立着。

我曾想自己何其幸运,这世上最英俊的一麻竟是我的哥哥。

有啊。

那为什么我凑近了仔细地闻,却闻不到?

是一种清香。凑近了闻是闻不到的,要远远地闻,才闻得到。

你闻到过?

没有,不过听邻村的阿金这样说,我便相信。

阿金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子。她平日总围了缀满宝石的厚厚的面纱,从面纱后面泻下来的黑色丝瀑,沉甸甸一直垂到小腿上。

空气中有鸢罗的香味。

既然一麻说鸢罗有香味,我便真的闻到了。

阳光明艳,空气潮湿。

世上最美丽的女子,被人扯掉了面纱,被人脱光了衣服。

不远处几个扈林隼大兵把她推倒在地上,分开她的双腿。阿金尖锐地号啕着。

一麻把脸别到一边。

我却按捺不住,好奇地张望着。

一麻,他们在做什么呢?

不要问我。以后你会知道,但是现在不要问我。

阿金在被人欺负吗?你为什么不去帮她呢?

我不能。

几个村子的人被扈林隼大兵驱赶到一起,接踵比肩。阿金的弟弟疯了,他从人群里冲出去,离他最近的扈林隼大兵一把拉住他,划开他的肚子。

于是阿金的弟弟软软倒在了地上,将死未死,花花绿绿的肠子肆意流淌。

一麻,我想回家。

我抓紧他的袖子。

没关系,快了。

人群中,我的哥哥这样安慰我。

看!这就是他们的父亲帮助勃良艮人对抗帝国的下场!

扈林隼大兵的头目砍下阿金和她弟弟的头,挑在刀尖大声地喊。他扬一扬他的刺刀,串着两颗人头的刀血沫横飞。

现在轮到你们了!

你们来证明你们是帝国的朋友,还是帝国的敌人。

往前走,不许退!

一麻,他们这是要赶我们去前面的鬼平原吗?

我在缓慢移动着的人群里跌跌撞撞。

是的。

我不去,我不去!

我惊恐地叫喊着。

勃良艮人在那里埋了雷,去那里,我们会被炸飞的!

乖,丫头,别闹,他们该看见你了。——如果你被炸飞了,我会陪着你。

第一个飞上天的是邻村一个吝啬的老头子。巨大的炸响过后,他跌回地面,回来的时候身体散成好几块,身上的金币哗啦啦撒了一地。

需要用心兢兢业业存钱的人,运气总是不好的。

然后是专给人洗衣服的胖大婶。

然后是总爱陪我玩的男孩子阿良。

然后是阿良的姑丈。

一个接着一个。

一麻抗起我。我坐在一麻右边肩膀上。

我往他身后看去,扈林隼大兵们有的用漆黑的枪筒对着这边,有的蹲在地上打牌。

他们告诉我们,让我们往前走,不许退。

他们说谁敢后退就一定会死。但如果往前走,还有生还的机会。

呛人的硝烟弥漫在周围。

残缺的身体,不知道是谁的胳膊,谁的腿。它们胡乱地铺在身后的草地,缓缓流出血污。

震耳欲聋的炸响声还在继续着。

我坐在一麻的肩膀上。

一麻的身板好象大山般沉稳。我和一麻在一起,所以我不觉得恐惧。

我只是有些伤心。

阿良死了,今后谁陪我玩呢?

一麻,我们要到了吗?

快了,快了。

抗起我的一麻回答我。他的声音呜咽着。

我问一麻,你哭什么呢?好男儿是不应该哭的。

你看错了,我没有哭。

我们又走了很久很久。

周围所剩的人已经不多了。

我和一麻在一起,所以我不觉得恐惧。

即使我被炸飞了,一麻也会陪着我。

突然一麻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站住不走了。

怎么了吗?

我问他。

他不回答,沉稳如大山一般的肩膀在轻轻地颤抖。

顷刻间我便明白了。

你站在雷上?

他依旧不回答。

没关系,我告诉他,一麻陪着我,我便会陪着一麻。就好象阿金的弟弟陪着阿金一样。

前面再有十几步就是沫母河。据说河里没有雷。

只差这么一点点,我真不甘心。

一麻喃喃地念着。

——不过,也没有办法。

他说完把我从肩膀上拿下来,屈膝蹲下,我被缓缓放到地上。

丫头,接下来的路,只好你自己走了。

我两手握拳,拳头里紧紧抓紧他的袖子,尖声说,不,我不走,我要跟你死在一起。

一麻笑了,他说丫头,你说的什么傻话。

不,一麻,我不傻。

人死了便一了百了,神师说如果没有做错事,还可以轮回。

我们一起死去,便会一起轮回。

比起死亡的恐惧来,与你分开的恐惧会更加让我害怕。

一麻攮了一把我的额头。我一个趔趄,几乎坐到地上。

丫头,你记住,你是博多路金的女儿,是路金家的最后一个人了,你要活着。

如果你死在这里,那么我的死也会变得没有意义。

丫头,你想让我死得毫无意义吗?

不,我说,一麻是个英雄,我不会让一麻毫无意义地死去。

那好,丫头,把我的袖子放开,朝前跑,跑进了河再回头。

我依言放开了他。

当我转身,一麻却反而重新拉住了我。

丫头,不亲亲你哥哥吗?

于是,我最后一次亲吻我在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

错开他的鼻子,一麻的嘴唇干燥而柔软。他髭须的茬子刺痛我。

很痛啊,一麻。

眼泪储积在我的眼眶里。

一麻放开我,扳着我的肩膀,将我转过去背对他。

快走。

他在后面沉声说道。

我的脚空空地没有力气,仿佛只是两层圆筒状的皮。

你他妈走不走?

一麻开始骂我了。

我看着前方,在我的视线中越来越模糊的沫母河。

我要走。

我会走,你不用催我。

周围没有人了。除了我和我哥哥,不再有任何人活着。

从后面慢慢赶上来的扈林隼大兵,绿色的,一团一团,我不认为他们可以被称其为人。

我跑到沫母河边,踩到河里,水花扑哧扑哧地响,一直到浑浊的河水淹没我的膝盖。

我回头望着一麻站着的方向。

模模糊糊的他的凝立的身影还在。他脸上的表情我看不清楚。

一麻,快看,我跑到河里了,我平安了,全头全尾,毫发无伤。最后的这十几步,我没有被炸死……

一阵短暂的沉默。

随后回答我的是一声轰天的巨响。振聋发聩,一阵热浪袭到我的面上。

所有的事物又都平静了。

我的眼泪被那阵热浪抖落了下来。

我看到我英俊的哥哥变成了半空中的一团焰火,焰火的残片四下里散落。

从此,我独自一人,活在没有一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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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个到达沫母河的扈林隼士兵发出胜利的叫喊。

“YEHOO!”

他快活地跳起来。

“喂,快过来看,这里还剩了一个,是洛陵人的小鬼!”

他看到我不无惊奇。

“是幸运儿!我们有幸运儿啦!”

后来我知道,扈林隼士兵把一场战争中活下来的最后一个人叫做幸运儿。

“快,跟我说祝我好运。”

他抓住我。

扈林隼人有奇怪的迷信。他们认为如果幸运儿对他们说“好运”,他们也会沾上在枪林弹雨中不死的运气。

我紧咬着嘴。

“你说吧,我会给你钱。”

他从怀里拿出来金灿灿的一大把,钱币的凹痕里有血迹。

或许是从邻村吝啬老头子的骨头渣滓里捡的。

“祝你好运。”

我开口了。

“好孩子,真乖。”

他把钱塞我手里。

越来越多的大兵围拢过来。

他们手里有钱,有珍珠,有琥珀,还有很多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

他们争先恐后,要我给他们祝福。

于是我不停地念这四个字。

祝你好运,祝你好运,祝你好运……

“不杀了他?”

一个人挤过来。

“我杀了他全村人他都肯祝福我,是傻子吧?傻子也会知道报仇吗?”

“……喂,千万别杀。杀了就不是幸运儿了。”

“也对。”

我总共说了两百三十七个“好运”。

我认真看着他们的脸。

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有的有胡子,有的没胡子,有的皮肤白皙,有的微黑,有的很黑。

可这一张,那一张,那么多,我怎么记得住?

大约到最后,我只能记住绿色衣服,黑色皮靴,头盔,护镜,枪搽得雪亮这些东西罢了。

扈林隼人过了河,朝着对岸勃良艮人的矿山进发。

我留下来,在近处的一小片地方找了很久,找到一麻的一只手指。

一麻不带戒指,手指上也没有文身。但我知道它是,虽然不清楚它是十只中的哪一个。

从我出生起,一麻的这双手便抱着我了。

一麻又回到了我身边,真好。

我带着一麻的手指和沉甸甸的金银财宝,沿着死尸堆积的路走回去,回到村子里找神师。

神师果然是神师,他身上确乎有神明的力量。

村子里的人除了我都死掉了,他依然没事。

我大声叫他,叫了几十声,叫得喉咙都哑了,他便从庙里的神龛后面爬出来。

恍惚记得他以前说过,人去到神龛的后面会触怒神,会受到神谴。

我于是问他,你受到神谴了吗?

他说我是神的仆人,神不会谴责我。

我说当神的仆人真不错。还有,一麻死了,你帮我超度他吧。这是他的尸骨,这些是钱,你看这么多够了吗?

他说够了,足够了,超度全村的人都够了。

他一边说一边找了个布包,把金银装起来,顺便也装了些食物。

领我到他们死去的地方,我在那里给他们念经文。

好的。

我走在前头把神师带到鬼平原。他看到满目创痍,便用手抹了抹苍黄的眼睛,随后在周围焚了迷迭香,坐下来,口里念念有词。

我注视着他脚边的蒲公英。蒲公英开着烟雾一般的花朵,等风吹过来,那一小团烟雾就散开飞走了。

我又注视着神师的后脑勺。上面刮得干干净净,只在中心部分拖了一根花白的细辫子。

这让我想起神师的弟子。扈林隼人在庙门口杀了他,把他乌油油的细辫子砍下来,绑在猪尾巴上。

我耐心地等他念完。

他收了法事站起来,我便跟他说,神师,既然你的弟子不在了,让我来代替他吧,即使把头发剃光,只剩一小撮,也没关系。

他看看我,叹口气。

你当然没关系,可我有关系。

孩子,你到河边,照照你自己的眼睛。

我的眼睛怎么了吗?

收你做弟子,是要向你传道的。

孩子,你让我看着你这双眼睛的时候,要怎么跟你说无忧无怖,勿嗔勿怒?

有人来敲我的门。

于是回忆象潮水一般褪下去。

“莱恩?”

我望着头顶的黑寡妇,大声地喊。

“是我。准将大人,您的时差还没有倒过来吗?”

回答的人,声音在我听来很熟悉。

“没。时间到了?”

“是的,所以您要快点起来准备。”

那人说了这话就渐渐走远。我只好坐起来。

墙上的镜子里映出我的脸。

我开了灯,仔细看长在脸上的我这双眼睛。

果然……

分外凶狠。

卜剌神师那衰老头很久以前说,土生土长的洛陵人的眼睛里总装着秋天的水,顾盼生辉。

而迁徙到洛陵居住的路金家人,每个人眼睛里却都有一段钢铁。

孩子,你那块铁开光了。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不知道。

洛陵人都死绝了,路金家人却还剩下我一个。

说得对,我当哪门子的神师弟子。

不过让我跟着你吧,你很老了,我可以伺候你。但我不剃头发。等到了年纪,我就去当兵。

###############

室内喷泉,弦乐四重奏,被阉割的男孩面若桃花,声线优美。

圆形的舞池里男男女女。

男人一个个脑满肠肥,女人却一个个腰肢纤细。

他们真的是同一个物种吗?

夜幕笼罩,皇室宴会厅却灯火辉煌,容纳了来来往往,穿梭不停的侍者,光彩照人,愉快饶舌的贵妇,以及或严肃或温和的,掌握着这个国家军事和政治的要人权臣。

当我到达的时候,我的上司勃良艮大将葛尔斯却不在其中。

没错,勃良艮人在洛陵埋了雷,而现在我却为他们打仗。且因为军功彪炳,新近刚升了准将。

衰老头卜剌说,有因才有果。

人生的因果,有时会形成绝妙的讽刺。

军事帝国扈林隼,资源大国勃良艮,还有另外一个专事和稀泥搅屎的普罗那陀共和国,共同构成了这个大陆的三极。

总之如今天下三分,哪儿哪儿都疲敝。

我不够孤胆,不可能用自己的力量去对抗我想要对抗的东西,便只能择木而栖。

衰老头卜剌帮幼年的我从勃良艮和普罗那陀两者中间选了勃良艮,一来隔得近,二来因为和扈林隼长线接壤,两国素来摩擦不断。

——如果你能当到将军,就能利用大把的勃良艮人去打击扈林隼人了。

这就是洛陵老神师卜剌的计策。

他不教我无忧无怖,勿嗔勿怒,却教我这个。

于是年幼的我质疑他。

孩子,你要尝尽入世的甘苦,才会获得出世的智慧。

我说我不要智慧,我要智慧作什么。

我只想看到扈林隼人血肉横飞,骨肉分离而已。直到今天,每当看到这些,我的感官仍能从中体会到无比快意。

所以我才说你没救,也不打算拯救你。

说这话的衰老头卜剌用他苍黄的眼睛注视着我。他花白的辫子已经短短的,不剩几根毛了,于脑后滑稽地翘起,风吹过来,微微地在风里发颤。

这堂皇的大厅里却没有风,让人觉得有些气闷。

进来的时候我看到门口显眼地挂着禁止吸烟的标识。

没有办法,我的烟瘾犯了,只好出去。

除了我上司,这帮优雅清洁,爱惜生命的帝国贵族势必忍受不了我的平价二手烟。

外头是个古老的开放式庭院,所有的树木都□□脆地切割成以一个顶点站立的立方体。有室外喷泉。喷泉拱卫着一颗巨大的勃良艮能量水晶,于月夜中散发着惨白色柔和的光芒。远远地能看到钟楼上的钟,房顶上的铁风鸡面朝北方站着,身后的背景是夜空的深蓝色。

我一边走一边从兜里拿了一根香烟点上。

走了很久,烟燃到一半。

我想要找个凳子坐下来,这附近却没凳子。

就在这个时候,琴响了,琴声来自远处极富盛名的小教堂。

那是一座精巧的房子。相传勃良艮帝国最高贵的女人——以前是皇后,现在新寡,刚做了皇太后的德·塔门拉玛姬曾当过修女。前代皇帝娶了个修女,为了表达对她独一无二的宠爱,在后宫的正中心匪夷所思地安插了这样一个地方。

琴声是沉闷却悠扬的管风琴,据虔诚的勃良艮国教信徒说,这种声音最接近他们的神。

他们的神跟我的神不是同一个神。

不过供奉他神的地方倒是可以供我歇脚。

上了十一级台阶,我碰了碰教堂二十多米高的门。门没别,訇然洞开。

月光从头顶上方直泻下来,被空气中的微小的浮尘折射了,如同一道光瀑。我抬头寻找瀑布的源头,讶异地发现这教堂的屋顶居然穿了一个大洞,呈年老失修状。

光泻到地上,照着象被雨水泡过的木地板,其上长出了蘑菇和杂草,鸢罗柔软修长的触须从杂草中伸将出来,缠绕在附近够得到的长凳上。

这里的鸢罗已经开花了。

又见鸢罗。

光瀑的另一方,弹琴的人为我这突然闯入的人所扰,琴声于是停顿下来。

“请问,你是谁?”

琴声的尾巴回荡着,同时传来男孩子的声音,礼貌,稚嫩而胆怯,一听就知道没什么出息。也许是琴师,这种人不过是宫廷豢养的倡优罢了。

我找了离门最近的长凳坐着,对着月光的瀑布说,我是路过的,进来歇歇脚。

“那……你是个……将军吗?”

大约从他的方向,能看到我身上的制服。

“只是准将。”

我在鸢罗叶子上捻熄烟头。叶子发出轻微地呲呲声。

“你是女人,很年轻,又是准将……”

男孩在那边认真揣度出了声,半晌,“你是二麻路金对不对?”

我心下哗然。

原来进都城刚一天,我竟就已经变得这样有名。连个小琴师都知道我。

我点点头,算是回答那个胆怯的声音。

“……他们说……他们说你杀过好多人……”

声音愈发胆怯了。

不过确乎是这样没错。要不我怎么能年纪轻轻就做了准将的。

勃良艮准将二麻路金的名号,在扈林隼的边城,据说从当妈的人嘴里说出来,能止小儿啼。

“你真的让葛尔斯挖了一万扈林隼人的双眼吗?”

小琴师惊恐地问我。

他的声音让我想起小兔子。

再重复介绍一次,葛尔斯是我上司。葛尔斯大将级别,手握重兵,负责为帝国在南部边陲阻挡扈林隼人。

“没有,是他们误传了。”

小兔子在光瀑那边松了一口气。

“其实我们将俘虏编成一百组,每一百个人为一组,每组选出一个组长……”

我耐心跟小兔子解释:

“组长只挖掉一只眼睛,我们还需要他看路,把他的组员活着带回故乡;其他的人才挖掉两只眼睛,严格说起来,我们只挖了……”

我一边说一边认真地计算着。

算术这方面我还真不怎么在行。

“……九千九百个扈林隼人的双眼。”

小兔子听了不说话了。

据说扈林隼边城太桓的守将底格里斯,在透过望远镜看到浩浩荡荡回归家园的无眼大军时,当场破胆,从塔楼上晕倒,跌下几十级楼梯。

他后来跌断腿住了院,从此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向葛尔斯挑衅。

想想这回归的一万人是多么烫手的山芋。

失去了战斗力,但因为是自己人所以不能处理掉,还得另找人手养着。赡养费要比抚恤金贵得多。更重要是这些人存在一天,便能够向世人充分证实他底格里斯的无能。

真是比全体杀了还要过瘾。

要怪只能怪他自己,没事搞什么“奇袭”?

最后不过是钻到我们的圈套里来了而已。

也因此我太桓在那边得了个剜眼路金的绰号。

不过我只是提建议的人。提的时候我根本没想过会被采纳。真正意义上的捉刀手,是下决定的人葛尔斯。

他们为什么不叫他剜眼葛尔斯?

到最后,这个恶名却让我担了。

且听听人们的风评:刚直的大将葛尔斯,只是他身边有个阴毒的准将剜眼路金……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人的眼睛很滑,挖下来集中到一起,装了整整两卡车,卡车开动,不断有眼珠子滑下来,流了一地。

那段时间,傍晚或晚上出门有时候会不小心叭唧一声踩到一颗。

有兄弟甚至因此而跌了跤。

往事如烟。

就象从我嘴里吐出来的烟一圈一圈。

“……你就不怕下地狱么?”

小兔子问我。

抱歉,小兔子,我所信奉的宗教里,没有地狱。

只是不让我杀生。

那一万人,我并没有杀他们。

当然我杀过其他人。

在我所信奉的宗教里,众生平等。所以我只吃斋吃素,走路小心,宁愿绕路而不愿踩死蚂蚁。

一来二去,说不定我俩伤害的生灵总数加在一起比一比,是差不多的。

第二根烟抽到一半,我就抽饱了。

我照旧在肥厚的鸢罗叶上捻熄它。同一片叶子被我烙出来两个一模一样的疤。

再见咯,我想我该回去了。

临站起来之前我鬼使神差,信手揽过椅子旁边一朵鸢罗仔细闻了闻。

果然凑近了闻怎么都闻不到花香。

“哦,那是鸢罗。”

光瀑那头的小兔子当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还在一厢情愿地跟我解释。

“……鸢罗有香味。”

“……是一种清香。凑近了闻是闻不到的,要远远地闻,才闻得到。”

我整个人定住了。

“你闻到过?”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我努力克制,想要让它听起来正常些。

“没有。不过我母亲说它们有香味。我相信她。”

他利落地回答。

一瞬,我仿佛被抽干了脑髓,颅腔里一片空白。

我仿佛身处不存在的迷离时空。

我的心砰砰地,有力量地跳着,每一声我都数得出来。

一麻。

很多很多年以后,这世上有人跟你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你怎么了吗?”

他问我。

我想开口,告诉他我没事,我很好,却只是略动了动嘴巴。

我听到他从地板那头走过来的声音。

“呀,”他在近处看到我的脸,惊奇了,“你哭啦?……你为什么会哭呢?”

我知道我为什么会哭。

我知道原因,但是控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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