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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洪骏著
(本故事纯属虚构,或许只是借来别人的衣服扮演半个真实的自己罢了!)
《维克多-冯-海因里希:战争年代的日记与通信》
这些故事发生时,我还很年轻——辛德瑞拉-冯-海因里希
我一时找不到语言来评价我的爸爸,或许只能用伟大又渺小这样俗气的话语来修饰他在我心中的轮廓。
我与他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我对他的了解仅仅来源于那些岁月积淀下来的日记,通信和有了雏形的文稿,以及爷爷奶奶时而悲伤时而欢快着讲述的那些有关他们宝贝儿子的故事。
虽然很想说爸爸是全世界第一的美男子,但通过那些记载着他的欢乐与哀愁的照片来看,也只是个长相普通眼神中略带猥琐的青年嘛。
那样的印象有些模糊,却也深刻,因为他留下的那些文字并不会骗人,句句真实如针扎进手指流出的血一样。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那些散乱的纸页,它们被祖母放在一个干净但孤独的角落里,闲暇时光随意翻看着,随着阅读的深入,爸爸,妈妈,还有那些他们所经历过的年月便一一浮现在眼前。
维克多-冯-海因里希少校被派遣到波兰境内的土豆泥镇上的后勤基地担任指挥官,是在德国军队闪电入侵苏联一个月后。
和护送他来上任的士兵告别后,维克多走出了汽车。他中等身材,是个英俊的小伙子,金发碧眼,却不强壮,倒像是头生病的小狮子。他的脸上带着一路不曾离去的疲倦,睁大了惺忪的眼睛环顾一下四周,周遭的高墙像是要把他禁锢于此般让他不胜厌烦。现在他还没有走进这个院子,有几个陌生的脸孔堵在大门口,只是为了迎接他的到来。趁着还没有被想像中的繁重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开始打量高墙外面的景色。和他曾经在路上看到的并没有两样,或许被人侵略占领的国家都是这副衰败的模样,一点生气都没有。
远处还可以看到在土地上劳作的人,他们像是在草原上自由自在地吃草,动作缓慢,因为不是在耕种自己的土地,收获的也不是自己所得,所以才那般没有生气。自从德国同苏联一起瓜分波兰后,当地的波兰人不是被杀掉就是被当作奴隶般驱使。军队把他们赶下田间,让他们为德国军队服务,拿走他们绝大部分的收成,用于支持战斗在前线的军队,这些维克多都有所耳闻。现在,德国人和苏联人打了起来,对他们的剥削和压榨会更严重吧?他这样想着,脸上就更难看起来,像是在对自己生气,因为他的工作就是尽可能地搜刮战略物资,为元首的军队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好使他们足以征服全世界。
迎接他的是补给基地的布吕克-舒马赫上尉,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军人,他那副和蔼的模样应该到后方去看守工厂的大门,而不是在这之前负责整个基地的运转,并使其不出一点差错。这样想来,维克多倒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老头,有了这个帮手,他一定能轻松不少。
维克多不禁猜测起老上尉的身世来,他也许在元首上台前就已经在军队服役了很多年,在一战中有精彩的表现,英勇战斗。这样一个为国家工作了一辈子的老头到了这把年纪还要干着繁重的工作,想起来也觉得可怜。因为敌人是苏联的关系,像他这样的老军官想必也得等到战后才能退休。但是这场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就像他不清楚明天到底会不会下雨一样,谁都不知道。
不管怎么说,维克多实在不愿用糟糕的表情去面对那个带着温柔微笑向他走来老家伙,他暂时把这些天来的坏心情抛到一边,撑起机械般的微笑向上尉伸出自己的右手。
“因为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的缘故,所以只有我们几个人来迎接你,你不会介意吧?本来按照惯例,最高长官上任时,所有人都最好先放下手中的工作出来欢迎一下,但我接到你爸爸的来信,他说到你还是个孩子让我多加关照,所以我想你也不习惯被人夹道欢迎吧,那样会被你的同龄人议论纷纷,因为你还太年轻了。”
“幸亏你这么做了,我并不乐意被人注目,因为这里可没有漂亮的女孩子。”
这算是一个调剂自我心情的小玩笑吧,人啊,就得时刻给自己找乐子。
“确实如此,我也这么觉得。”
老上尉也同维克多一起大笑起来,这算是两个人还算友好的第一次见面。
了
维克多一时不知道自己能在这儿干些什么,该干些什么。他想当一名作家,每天只需趴在家里的床上写点东西就够了,反正家里并不需要他去赚钱。但是他的爸爸突然帮他在军队的后勤部门谋得了一个工作,直到被披上军装,他才知道自己的命运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因为现在是战争时期,他这个年纪的男人差不多都要到军队里去,如果他现在不去,等哪天战况恶化时,说不定就会被强制征集到前线去,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妈妈这样说服了他,想必爸爸也是这样说服她的,他便不得不去上任。
他自由散漫的性格在严肃的军队里显得格格不入,虽然他努力融入那个世界,想和那里的同事搞好关系,但兔子永远也学不会像狼一样吃兔子肉,他不习惯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放进自己口袋里,所以他很快就被同事们排挤。再加上办事总是一团糟,他根本不精于计算,工作上老是出问题,眼看就要被扫地出门,或者被派遣到危险的地方去的时候,爸爸又出马替他谋得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工作,被打发到远离家乡的地方来,而且莫名其妙升了官,去负责那个基地的运转,是那儿的最高长官,所有人都得尊敬他。为此花了不少钱吧?要到陌生的地方去了?好久都见不到妈妈了!维多克这样想着,但能逃离枯燥的办公室生活,也不是什么坏事,姑且去试试,说不定能遇见漂亮的少女,而且如果他想和那里的人成为朋友的话,那些士兵应该不会拒绝上司的微笑吧?
所以他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他厌恶军队,就像狗厌恶猫那样厌恶,那是一种发自本能的不喜欢。他讨厌纪律,讨厌被束缚,就好像穿了身小一号的衣服一样,很不舒服。
他也有在努力写作啊,并不是像他的爸爸认为的只是赖在家里不出去工作不出去赚钱。他总把自己的胡思乱想统统都记下来,他觉得自己能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至少能得诺贝尔文学奖,然后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一百年后还有人读他的书---他总那样幻想,因为现实总不如意。事实是没有一家出版社愿意出版他的作品,甚至书稿投出去以后,连个回音都没有,也许那些可恶的编辑们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就扔进垃圾桶里了。
“或许我写的东西真的不符合现在读者的口味,算了,只要我自己喜欢就够了,一个真正的作家,只需写自己想写的就够了。”
他时常这样安慰自己,便会觉得不那么沮丧了。
上尉把维克多领去为他准备的房间,那是一幢堪称别墅一样的屋子。他原本以为,离开了德国的军人都是住在帐篷里的,那样他可睡不好。他的房间明显属于原来的主人,忽然他又觉得自己就是这里的主人,至少他是这里的最高长官了,这是他应得的待遇,所以便心安理得地把自己摔在床上。他太累了,像是经过无限努力差点就被淹死在大海的孩子,突然又被海浪冲上沙滩,精疲力竭,怎么也得先睡会儿。
“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一点。”上尉帮他把行李搬进来,虽然一副不再年轻的模样,但是力气可比维克多大多了。
“嗯,路上遇到了一些小麻烦。”维克多意识到自己还有事要做,便从床上爬了起来。
上尉给他倒了杯酒,急忙抢过来,来不及品味,喝到肚子里后就感觉舒服多了。
自昨天以来,他就没有喝过一滴水。他的嘴巴被太阳炙烤着,如同干涸的心脏,挤不出多余的水分来。
“从法国人手中抢过来的酒,跟我一起上过战场的某些家伙去了法国,所以给我寄了些来。我分了一部分给你,因为你爸爸在信中告诉我你一直是好吃懒做养尊处优的家伙。”上尉大笑起来,他似乎嗜酒如命,他只给维克多倒了一杯,而他自己却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拿着瓶子,一边喝一边说着,给自己倒酒的动作一直没停过。若维克多不在眼前,估计他会抱着瓶子直接喝起来。
维克多打开自己的行李箱,把里面的几本书和一些衣服都拿出来,最重要的是那些手稿,那些是他的宝贝,他得赶快把它们拿出来看看有没有在长途旅行中受伤。
“我到这儿的工作是干什么?”他虽然知道一些,但具体的情况还需要上尉说明。维克多一直觉得自己笨手笨脚的,除了能拿稳笔写一些难看的字外,他再也干不了别的工作了。他觉得自己不足以胜任自己所处的位置所应该肩负的责任,他希望上尉尽可能得帮他,让他先从简单的做起来,别一下子让他背负太多,那样他会喘不过气来。
“你的爸爸在给我的来信里提到你什么都不会干,像头猪一样笨。他让你到这儿来只是因为害怕你被征调到前线去,所以他希望我什么都不要让你做,就当你是到这儿度假来的。他害怕你若真是干出些什么不好的事来,那是要上军事法庭的。本来我觉得你的爸爸那是太轻视你了,或许我该给你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你的妈妈又在信中补充说你是个善良的人,就像一只被狼抓住的兔子,被吃掉前还不忘告诉狼改吃青草对身体的好处。女人的比喻总是让我摸不着头脑,但这样看来,我还确实没办法把权力移交给你。因为我们在这里干的就是掠夺和剥削的工作。也许不会让你杀人,但是那得这里的被统治者们配合。如果有人揍你一拳,我就得把他枪毙。我们要保证自己在这里的权威,就得使用暴力,那样的事应该是你干不来的。当然,这里的人温顺得像只蚂蚁一样,轻易不会和我们对着干,但凡事都有意外。”
“不管是什么愿因,我都不会杀人,就算我被你口中的那些被统治者们抓住机会揍死了,我也不会杀人。”维克多整理着他的宝贝,像只蛐蛐一样小声说着,可还是被上尉听到了。
“我也不喜欢使用暴力,我可以理解一个还没杀过人的家伙会对杀人这种事感到恐惧。可是,上级给我们的任务目标,迫使我们要去掠夺更多的粮食,压榨更多的劳力。i这意味着很多波兰人会因为缺少粮食而饿死或者因为长时间过度的劳累而死掉,希望你见到这样的事能保持冷静,就当那是自然死亡好了,并不是什么值得哀悼的人。”
维克多见上尉说到这样的事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大概这样的事情,他已经经历得太多了。
维克多停下了翻动稿件的手,沉默了一会儿。
“爸爸的工厂也一样有人累死,或者死于疾病,我想我不用难过,战争总是有人会死。”
“的确如此,战争就会死人,上帝是不会怪罪于你的。如果稍稍多给那些人留下一些口粮的话,让他们少干些活,不抓他们去修公路,修监狱,或许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
“可以那样吗?”维克多突然看到了一丝希望,那样的话从他口里说出来。
但就像是贫穷人家的小女孩遇见喜欢但贵重的玩具在问爸爸,得到的答案可想而知。
“绝对不可以!”上尉严肃地说,也不喝酒了,因为已经喝光一瓶了,脑子却清醒得很:“我们的军队在前线和苏联人交战,虽然现在推进得异常顺利,但到了冬季,他们就会陷入严寒中,补给物资必须足额发送到前线去,与其饿死我们的同胞,倒不如牺牲掉一些无关紧要的人。”
这样的回答让维克多无话可说,他的朋友当中有很多人都上了前线,如果是为了他们,他也没有选择。
这个老头突然让维克多讨厌起来。
“你就跟你父母在信中所说的那个人一模一样,我原本以为这个世界没那样的傻瓜,但是我现在后悔曾经那样想过。我也不能多说了,再说你的脸色就会变得难看起来,那样会让我们以后没法相处。现在你就好好休息吧,晚餐我会让人给你送到房间来,最好先洗个澡,有供应热水,就这点而言,你爸爸确实把你送对了地方,再也没有什么能比得上泡个热水澡更舒服了。在前线,你只有一桶水还得担心洗澡时被人打爆头,像电影里那样!”
现在房间里就只剩下维克多一个人了,他没了力气继续收拾,又倒在床上。
维克多曾经在街上亲眼看见宪兵们追捕犹太人,那些试图逃跑的人总会被就地处决,有时血就溅在他的衣服上。也会有人在临死前向他求救,因为他们看见他眼里尽是对犹太人的同情,可是他被吓得退到一边,宪兵就开枪了。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害怕了,连试着去扶一下摔倒的人的勇气都没有。
“幸亏没有那么做,不然你就成了枪下鬼了!”
后来,爸爸这样告诉他:“他们天生一副下贱的模样,不值得你冒着生命危险帮他们一把!”
回想起那些场景,维克多便觉得胸中压抑着怒火,需要一些新鲜的空气来赶走夏日莫名的烦闷。他跳起来推开了那扇许久不被人开启过的窗户,夏季傍晚的微风蹿进房间轻抚他的面颊,他感觉好了很多,像是突然被陌生的环境接纳了一般,剩下的就是去结识新的朋友了。
他看见远处被夕阳统治下的小镇显得格外寂静,除了冉冉升起的炊烟,再无别的生气。他突然很想要到镇上去看看,去看看在德国的统治下波兰人的生活。可是,渐渐模糊的视线让他没了勇气,他害怕每个波兰人都像她那样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