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本非我（1 / 1）
十年前。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打破了整个村子的宁静，在这个贫穷的山洼洼里，别说小轿车了，哪怕一个电筒都会引起不小的轰动。我和一群孩子跟着汽车不停地跑，因为山里路不平，车开得很慢，但在我们眼里，它已经是世界上最快的东西了，它扬起的尘土在我们看来都是最新奇的画面。
我们跟着它跑了一路，村里的大人们也纷纷出来观看。汽车最终停在了我家门口。一对陌生男女从车里走出来，后面还跟着村长和镇上的警察。那对男女长得很好看，衣服也好看，和电视里的人一样。电视，还是一次和爹进城卖货在街上看到的，那时候我围着电视研究了好大一阵子，一直也想不通为什么这铁盒子能装得下这么多人。他们径直走进了我家，小伙伴们推搡我，我便也跑进了家门。
我进屋的时候，他们和爹娘正在说着什么，听到我进屋都回过头来，村长指指我说“就是这孩子”。那漂亮的女人奔过来一把抱住我，她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衣裳，嘴里不停喊着“文文”。虽然我很喜欢她身上香香的味道，但是她不该把娘给我新做的衣裳弄湿了，而且我也不喜欢被人这么抱着，我已经十三岁了。我挣脱开，跑向娘，躲在了娘的背后，那女人看我这样，反而哭的更凶了，和她一起来的男人把她搂在了怀里轻轻安慰着。
我抬头看娘，发现娘也在抹眼泪，爹叹了口气，把我拉到中间，“花儿，来，这是你亲爹妈。他们来寻你来了。”说完也禁不住有点哽咽。
我愣在原地，看着那两个陌生人，怎么会这样，什么亲爹妈，我不是有爹和娘吗，哪里又冒出来的爹妈，我跑进娘的怀里“娘，爹骗人！”娘将我搂住“我的儿哦！”说着眼泪也是刷刷地流。爹摇摇头，欲言又止的样子。
“花儿她爹娘，你们可不能这样，刚才可是说好了的啊。村长说道。“花儿，你爹没骗你，这真是你亲爹妈，人家可是从上海来寻你的，你三岁的时候被拐了，你路上病得厉害，人贩子准备将你丢了，是你爹看你可怜将你要了来，没想还养活了，你亲爹妈寻你这么多年了，总算把你找到了，也算一件喜事。你爹娘啊，已经答应让你跟着你亲爹妈走，哎，这也不是答不答应的事儿，人家警察同志说了，你必须回到你亲爹妈那里去。”
娘只顾着哭，爹已经坐在一旁不停抽着旱烟，“娘，娘，你说话啊？”我摇着娘，可是她只是抹着脸不说话，我又跑到爹那里，摇着他喊爹，爹哆嗦着拿烟袋的手使劲儿推我，“花儿，村长说得没错，你啊，你，还是跟着走吧，这么些年委屈你了。”
“不委屈，不委屈，爹，你不要赶我走啊，我就只有你和娘啊，你们就是我亲爹娘，我不走啊，爹，我不走。”我跪在地上抱住爹的腿，村长跑来拉我，正色道“花儿，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这么糊涂，快和你亲爹妈走，去上海呢，那儿可是好地方，以后要啥有啥。”我甩开他的手，“我不去，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我爹娘。”
爹一个巴掌打来，这是他第一次打我，我愣在原地，所有人都被他这一巴掌打懵了，“走吧，你爹妈给了我们五万块钱。”
五万，这可是天文数字，咱家地里一年的收成还不到五百块，而我，却轻而易举地给爹娘换来五万块。
我跟着我的亲爹妈坐上了那辆黑色小轿车，尘土扬起的时候，我听到娘在后面唤我的名字，夹杂着孩子们的吵闹声。我咬了咬牙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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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这个只有在书里才读过的地方，此刻的确是踏踏实实被我踩在脚下。
一路上新妈妈和我说了很多话，我听着，但是没有作声。当车子开出村庄的时候，我就后悔了，爹的话不过是为了刺激我让我离开，爹起早贪黑的干活儿供我读书，怎么会为了钱而把我送走。我央求他们送我回去，我说我什么都没有收拾，新爸爸微笑着摸着我的头告诉我家里什么都有，缺什么他们也会给我买新的。我只得擦掉眼角的泪，死死咬住了嘴唇。
新妈妈很漂亮，也很温柔。我怎么也不相信我是她的女儿，她皮肤那么的白，一丝皱纹都没有，像她这个样子，做我的姐姐都不为过。我又想起娘，想起娘丝丝皱纹的脸。新妈妈说，我叫范小文，三岁的时候和他们去北京玩儿的时候走丢了，他们一直没有放弃找我，我还有个妹妹，小我三岁，叫范小静。我轻轻问，你们怎么这么确定我就是你们的女儿，新爸爸说，来找我之前，他们就用我的血液做过DNA比对。因为离我们村不远有个艾滋病村，所以我们村的人定期都要做血液检测，他们找到我的血液样本也不稀奇。
我望着周围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一阵晕眩，这些对于我不是新奇，不是壮观，我只是感觉到一些害怕与紧张。我们的车在宽阔的街道穿梭了很久才停了下来。新妈妈告诉我到家了，说着牵起了我的手。
我的新家是一栋灰色两层小楼，略斑驳的墙上爬满了爬山虎，楼外是一小块草坪，绿油油的小草被修葺得整整齐齐。新爸爸很骄傲地说，这是上海最早的一批西班牙建筑，是爷爷设计的，已经有五十多年历史了。
正说着，一个白色的影子从屋子里飞跑出来，一下子扑在新妈妈的怀里，嘴里呢喃地喊着妈妈。一个胖胖的女人紧随其后，宠溺地说，小姐，你慢点……
那个的小人儿在新妈妈怀里蹭了蹭，又转到一边钻进了新爸爸怀里，惹得他们一阵欢笑。“小静，乖，来看看你的姐姐。”妈妈向她招了招手。
她转过身来，扑闪着眼睛望着我。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大大大裙摆上还镶着透明的小花，长长的头发像波浪一样挂在胸前，耳边还别着一支红色的蝴蝶结。我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头去。她脚上穿着一双黑得发亮的小皮鞋，我长这么大还没穿过皮鞋呢。我又看看自己的脚，红面的花布鞋，就这双鞋，还是用娘央隔壁的新嫁娘从喜服上裁下的边角料做成的，在村子里的时候，它是那么好看，那么让我骄傲，可现在，却越发让我窘迫。
小静欢呼一声，“啊，姐姐，姐姐？爸爸妈妈，你们把姐姐接回来了？”妈妈点了点头，她立刻抓着我的手又蹦又跳，那个胖胖的女人也眉开眼笑，说着”小祖宗，你慢点儿，别把你姐姐吓坏了，你姐姐累了一路了，赶紧领她进屋吧。”
“恩，姐姐，你快进来，快来，我带你看看我们家，以后我们就一起玩儿啦”她拉着我的手向屋子里跑去，她的手雪白雪白的，而我的手又黑又糙。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甩开她。小静漂亮乖巧，她就像童话里的小公主，每个人都爱她疼她，我见她第一眼，也喜欢她的活泼可爱，可看着她的美丽，她穿的衣服，她所受的宠爱，我的心里就一阵莫名其妙的难过，和她站在一起，那个画面怎么样都是格格不入。
在村子里，我是爹娘的骄傲，村里的人也都说我长得漂亮，我是爹娘捧在手心里养的，不管家里多困难，每到新年，娘总能给我做一套新衣裳，还保准是村子里最好看的。我曾经的这些骄傲，此刻一下子支离破碎，那些我视如珍宝的东西，和她比起来是那么的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