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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几番魂梦与君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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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柳夫人语声绵柔,又添几分寒意,裙裾窸窣扶案而起。....琉熙俯身在地,只见她逶迤长裾曳地徐行,已到跟前,“那还不速去咸阳接回?”

琉熙心中百转千回,万念闪过,孩子本就不在咸阳,若是放任赵迁遣人去接,必定扑空。虽说李牧在朝中一言九鼎,如日中天,但欺君之罪,并非儿戏。若说孩子现在云梦,那便更无不接之理,然而,前世里邯郸陷落国破家亡的最后关头就在眼前。能否躲过,仍属未知。论私心,孩子自然是留在云梦为上。

柳夫人就在眼前,虽有万千思绪,却也不及细想,琉熙脱口而出,“只是娇儿太过稚嫩,生下便就夭亡了。”

话已说出,她心上一沉,自此之后,再不能接回孩子共聚天伦。只怕去云梦探望,也要小心行事。

柳夫人一声低哼,裙裾终于转过琉熙眼前,徐步走向殿外。琉熙暗暗吁出一口起来,却被高处伸来的修长手掌惊起,抬首处是赵迁风仪秀彻容貌,他俯身相扶,“你若愿意,寡人不嫌。”

顷刻,落回原处的五脏又被提起,琉熙慌忙伏地叩拜,“琉熙不堪王上如此厚爱。”回话间以额触底,不敢抬眸。

“贱婢!”柳夫人转开的裙角扫过凉意渗渗席面,信手将琉熙下巴捏起,“王上不嫌,你倒不愿!”

“母后,”赵迁温润手指将她俏脸救下,向柳夫人微不可见摇头。

那一世,琉熙伺候赵迁十年,知他不喜用强,他虽不是明君圣主,却也温柔多情,喜音律善击鼓。但眼下赵迁不敢为难于她,恐怕还是另有深意,李牧出征在即,赵国安危,皆系其间。难为武安君的独女,赵迁即便昏聩至极,也不至蠢笨如此。

琉熙极尽谦卑深伏地上,“琉熙愿随父亲出征,为王上分忧。”

殿内良久无声,琉熙冷汗湿了衣衫,直觉冷意透骨。

赵迁白皙修长手指向她伸出,劲力方好握在肘上,将她搀起。入目,是他温软的笑,“战场凶险,翁主不必去了,不如留着宫中陪伴母后。”

温柔的笑里藏了冷意,教她不敢拒绝。

她终是低下头去,只想离去,“琉熙谨遵王命。”悄然挣开他紧扣的指节,倒退出去,出到殿外,犹觉被他握过之处寒意刺骨。

李牧大军是夜启程,奔赴邺地,阻滞秦军。

琉熙却只得依照王命,入宫侍奉太后柳夫人。

赵军出击不过一月,痛击秦国大军于狼孟之地,素有铁尺钢牙之称的秦军,竟是再次为李牧大军所挫,只得撤回秦地。....

李牧声威再震,举国称颂。

秦军本欲再战,然而天佑赵国,此年入夏,秦地大雨,粮食欠收,饿殍遍野。秦王只得暂止刀兵,休养生息,以待来日。

李牧得知秦地大灾,喜出望外,本打算借此天赐良机强赵抗秦,但天不遂人愿,就在秦地大灾次年,赵国代地大震,自乐徐以西,北到平阴,楼台房屋尽倒,墙垣大半坍塌,更是压死压残生灵无数。两地之间裂开巨缝,东西竟宽一百三十步。

赵国巨震方歇之时,秦王已橐橐迈动统一六国的战靴。

秦王政十七年,恰是赵王迁六年,秦王嬴政命内史腾率军南渡黄河,奇袭韩国,风卷黄沙般兵临城下,韩国都城新政被破,韩王安遭俘。

自此,华夏大地再无韩国,唯有秦之颍川郡。

李牧原本力主助韩抗秦,可这年,恰是赵国巨震次年,瘟疫横行北地,粮食欠收,饥荒大盛。虽是有心救韩,却已无力回天。赵国只得眼看韩国覆灭,颍川立郡。

白驹过隙,云梦百花开过,又谢,晃眼已是三年。

琉熙被困在宫中,陪伴柳夫人,一日不得远离。

蒙恬先是驻军东郡,后随内史腾南渡黄河,攻打韩国,一路凯歌直抵韩都。

聚于云梦,仿若梦寐。

嬴政的金戈却不愿停歇。

秦王政十八年,嬴政借赵国连年灾荒,人心不稳,国库空虚,趁机派遣将军王翦统帅上郡秦军直取井陉,又命杨端和率领河内驻军出击,两军南北夹击邯郸。

赵国上下已是无人不知,此番秦军,只为灭赵而来。

李牧请缨出战,择司马尚为副帅,于太行山以西阻滞秦军前路,殊死一搏。赵军并不仓促出击,采用坚壁固垒之策,却是秦军屡战屡败。一代名将王翦,竟然被赵国残兵所阻,困于太行以西。

夏末入夜,添了凉意,徐徐微风吹动帐幔,琉熙不由搁笔起身,走出营帐。

夜风湿了顶顶帐幔,帐中烛火摇曳,一座座连着,似是灯烛的海。

半数帷帐已熄了灯火,兵士在鼾声中入梦。

这是护卫赵国的最后一支军队。

煞费苦心,步步为营十数载,终是走到这一步。

边城已失了大半,秦军南北夹击之下紧逼邯郸,父亲率军出征。

走到今日,她似是做了许多,却又似是什么都没做。

今夜此时,她所祈求的,只余保住父亲性命,不至战死沙场。

叹了口气,走回帐中,卸了身上甲胄,换过窄袖胡服。

赵**中的李都尉,纵是视死如归,腰别败者首级的秦军强兵,见其绛色帜纛,也必肃然起敬。人人皆知他乃将门虎子,勇冠三军,与秦军作战,屡战屡胜。

然而,这李都尉本是女子,莫说秦军,即便赵营中,也鲜有人知。琉熙此次出征,乃是冒顶兄长的军缺。赵**中,皆以为李都尉乃是李牧将军独子,只因相貌过于俊逸柔美,因而以青面獠牙面具示人。

营中灯火又熄了几盏,将士们沉沉入睡,酣甜睡梦里,他们的故国没有强敌,他们的田野麦浪翻金。

琉熙丝毫无有睡意,扣长剑于腰间,只身步出营帐,向山间深碧竹林走去。

林间竹叶簌簌落,入夜,她常来此,青竹清苦香气入鼻,心神便可稍稍平复。白日杀敌无数,入夜,张张逝者面容在她眼前恍惚,似是旧日秦军伙伴,又似未曾相识,搅得她无以入眠。

一阵风过,吹动翠竹瑟绰,笔直深碧晃动,带落尖尖碧叶。

今夜林中似乎格外的静,虫鸟不鸣,忽听一缕筝音缭绕。

蒙恬独坐林中,指尖缓缓清商流转,幽音动弦,亦拨动他心弦丝缕。秦军攻赵,他本不欲来,当年曾与琉熙有约,若秦攻赵,他不出征。可左思右想,还是亟亟跟来。世人皆知,此战意在灭赵,琉熙身处邯郸,他又如何能安心。嬴政仿佛知他,攻赵将领,恰恰有他。

连日来并不曾出战,王翦的顾虑,无须明言,李牧乃是蒙恬的岳丈,不可不避。

蒙恬每每睡于军帐之中,总也难眠,恍惚间总觉琉熙侧卧身后,猝然惊醒,却只有清冷的夜。徒留心中阵阵绞痛,连带着五脏也似疼痛难捱,疼得身子微微打颤。

今日白天观敌之时,他偶见山间有此竹林,遥望之下已略觉心宽。入了夜,换了便袍独自出来,盘坐抚筝。

筝音清亮却哀切断肠,仿佛离偶的雀鸟凄凄的鸣叫。

他侧首抬指轻拨筝弦,将数载相思一一倾倒出来,流泻弦上。乐音之中,他仿似瞥见琉熙素衣舞剑,翘首笑睨。

琉熙负手侧耳倾听,听他哀音楚楚,不由眼底一热。

秦地自从蒙恬造筝,一时竟成风雅,贵胄重臣竞相一试琴技,赵国却鲜有高人精于抚筝。这弹拨之人,必定是秦军将校。琉熙止步不前,垂首静赏,不愿搅断这天籁奇音。

筝音仿似熟识,却又别有幽韵,琉熙细听,蹙了眉,脚下丝履徐徐移动,走入竹林浅处。

身后百步猝然簌簌细碎脚步声响,筝音乍停,琉熙闪身避入几枝粗壮老竹之后。青白月色照见地上风驰电掣般急行的人影,那人自西向东,曲折闪躲,自秦营之中直往赵营之后。

琉熙脑中惊雷闪过,急随那人影而去。躲闪避让,尾随进入赵营深处。那人于东南角楼下驻足,左右顾盼,终于等来接应的人。

“王将军有急信送与郭开大人。”那人压低语声轻道。

来人接过帛书,不慎掉落帛中一物,连忙俯身拾起,擦拭干净,拳大明珠迎着月光,却比圆月还要柔美,“好珠子!”

“这是王将军赠与郭大人的些许心意。”那人笑道,另自怀中取出一块金饼来,塞给来人,“这是给封校尉大人的。”

琉熙藏身暗影之中,誓要看清赵营奸细,白净如削面庞,笑似猛虎露牙,竟是军中校尉封肖。他本是扈辄的部署,平阳一战,扈辄被斩杀,十万赵军几乎全军覆没,只他及一员都尉得以生还。

琉熙转头再去看那送信之人,瘦细纤巧体格,细眼斜入鬓角,本为男子,却生就阴柔魅惑容貌。她不禁一怔,讶然失笑,此人竟是赵宫常客。她被赵迁强留宫中侍奉太后,曾于廊道檐下数次与之擦肩而过,本就三分面熟,偏那男子又生得极尽妖冶,更教她过目不忘。

琉熙脑中电闪雷鸣,无数念头闪过,却又归于沉寂。居于邯郸五年,困于赵宫三年,宫室讳闻,朝堂政局,她早一目了然。郭开之宠,无人能出其右,纵是父亲战功彪炳,也及不了赵迁对郭开的宠信。

郭开的人,她竟是半分也动不得。

只是刹那的迟疑,便使她错失良机,交头接耳的两人匆匆别过,各自隐入浓墨夜色。

琉熙心头隐隐不安,不知王翦给郭开的信中,究竟所说何事。

回到帐中,宽衣躺下,脑中犹是思虑不减。

郭开此人,曾受魏国重金,游说赵王,阵前替换廉颇。又受楚人重金,谎称廉颇已老,不堪重用,使赵王弃用老将。如此想来,若是他当真受了王翦重贿,也不过劝说赵迁,临阵换将。

想到此处,琉熙微微一笑,换将便换将,莫说赵国已经无将可换。若真另有名将,换下父亲颐养天年,于她也并无不利。

她背转身子向里,阖上双眸,耳边筝音似又起来,安定了心神,悠然助她入眠。梦中碧叶如雨,亦如蒙恬的眉,如裁如画,斜入鬓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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