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第七回 帝女国嫁(一)(1 / 1)
第二天醒来,我便挥退了旁人,单独将一封书信交给小黑。“替本宫交给宋儿。”
他看着我的眼神充满审视,我故作愤恨地捏着拳头,咬牙切齿道:“本宫要看到西莲王与花在枝痛不欲生,告诉她,本宫耐性不好。”
小黑默默将信塞进怀里,转身掠出,我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眯眼,“东郁也好西莲也罢,这个天下,中丘的虎狼之心休想染指。”
之后三个月我在殿中几乎闭门不出,西莲王与金莲太后多次以各种宴会相邀我都没有应允,终日趴在窗前发发呆,掰着手指头算日子。
西莲的帝女国嫁,就定在国庆后第三个月,正是满庭春纷芊芊散,又逢经年流梦未醒时。
这三个月里我没有再见到宋儿,只有小黑每隔三五日便来一次,默默递上简短的信笺,我弯腰在白纸上蘸墨书写,偶一抬头,总能看见他独自抱着双臂,站在门口凝神思量着什么。
我手中捻着封好的信笺,小心翼翼靠近他,忽然,他侧过头来,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我,我愣神地顿住步子,本只想吓他一吓,却未料到自己被他一个眼神震住。六月尚且温暖的阳光撒在他脸上,素来黑布蒙面的他,眸子中带了一片惊鸿的琥珀色。我眨了眨眼,递出信笺,他默默接过,转身即走不留一丝眷恋。
我歪着头站在门口很久,总觉得小黑似乎有些不同了,不同在哪里,我也想不出,或许他本就如此,凉薄不可亲,是我把他想得太清逸,忘了他只是一个替人办事的影子,本就不该站在阳光中,拥有自己的轮廓。
六月初六,宜嫁娶。
所有人都忙得人仰马翻,独留我一个,悠哉悠哉,头上顶着沉重而精致的凤冠,冠上每一个细节都让工匠没日没夜地细致雕琢,九根凤翎皆是镂金琢玉,在羽梢镶嵌拇指指甲盖这么大的红宝石,周围一圈细细密密的金珠,青丝被手巧的侍女梳鬓起来,一派端庄娴雅的模样。我趁着所有人奔来奔去的间隙,悄悄溜出来,坐在青碧色池塘边的碧石长凳上,翘起一条腿搁放在凳面上,低头在水中寻找自己的倒影。
呵,真好看,从来没有这样美过。所有女子皆愿出嫁之日为世间最美,得以嫁给此生挚爱偕老一生乃是最大的幸福。可我,为什么在出嫁的这一天心中惶惑不已?
一道黑色的人影出现在我后头,我在水中对他眨眨眼,回头看见他从身后拽出一位满脸沧桑的大叔。
“草民参见帝女,千岁千千岁。”大叔双鬓花白,一双粗糙的手正要趴伏下去跪拜。
“快些起来,木匠大叔。”我毫不避忌地伸手将他扶住,他身上竟还穿着失踪那日的衣服,“你受苦了。”
他一怔,随即脸上现出一片惨淡,“我的...我的恐子啊。”
我瞬时红了眼眶,先前以为那些工匠被抓是东郁引我上钩计划中的一部分,现在看来,原来是我想错,这些工匠是真正被国邦利用的穷苦百姓。
“大叔,我对不起你,没能照顾好恐子。”我低了头,不知如何面对那一双辛酸的双目,也许这个世界尚且有等级之分,贵族、官兵、平民,可在我眼中,哪一个人的命就不是命?何况他们都是无辜的百姓,从未杀戮掳掠。
木匠大叔合上干涸的双眼,对我勉强笑了一下,“帝女还记得我这个疯疯癫癫的木匠,还记得我那傻乎乎的儿子,便已经是莫大的恩泽。放我出来的宋大人说,叫我回家去,可如今家已经没了,孩子也没了,我真...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咬了咬嘴唇,“若是还有什么我能做到的,我自当尽力,大叔,我们把恐子葬在了云姚镇旁的山上,那里有花海,有草木,我想着他也愿你回去看看他。”
他使劲点了点头,“这就好,这就好......”他后退几步,忽然跪了下来,“帝女,求求你,求求你让他们把人都放了吧!百姓...百姓根本不想打仗!安居乐业,儿孙绕膝,这不就是国邦强大安定所带来的福祉么?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气概我不懂,我只知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大叔又对我拜了拜,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抬腿欲走,小黑动了一下,我按住他的手,“带他出去吧,多谢宋大人,送来这么好的嫁礼。”
小黑默了默,淡淡抽出手,追上大叔,一把将他扶住,随即一个纵身走了。
宋儿这招很妙,这些能工巧匠,中丘夺不到,也不能出手,于是她想到了我,把木匠大叔送到我面前,本就料定我不得不插手此事,而一旦我要求释放这些工匠,那无论他们是回到故里还是被中丘半路挟走,都对西莲的周密计划打击不小。我抓起一块石头狠狠扔了出去,想不到,我人还没踏出殿门,就已先成了中丘手中的一枚棋子!想用我来僵住全局?宋卿卿你倒是一盘好打算!
侍女很快找到了我,大惊小怪地跪了一地请我回去,我笑着拉她们起来,走进房中老老实实换上了嫁衣。
傲凤盘踞的正红色肚兜,外面是一层纤柔的中衣,只是领子颇大,故意露出锁骨来,罩衫分为两层,一层柔滑绸缎,一层轻薄纱衣,一只明眸善睐的金凤用纤细的金丝钩绣在纱衣上,眼中灼灼光辉,那金凤口中含着一朵盛放金莲,据说金莲莲蕊上九颗金珠是金莲太后亲手绣钉上去的,寓意西莲宫廷长辈浓厚的祝福。侍女为我缠上金丝腰带,最后,一串沉沉的挂满金流苏的项链被戴上了脖颈。
“帝女千岁千千岁!”所有的侍女皆跪在地上,我抿了抿嘴唇,将那一方薄薄的喜帕遮盖在头上,庄重地挪动身姿,一步一步,向殿外走去。
莲城的天空依旧蔚蓝,六月的风掺杂着一丝甜香扑面而来,我在喜帕下眯起眼,一路走过跪满侍女侍从的长庭,月华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衫,腰上系一根大红色地绸带。
他走到我面前对我施礼,随即恭敬道:“委屈帝女由月华背上喜轿。”
西莲旧俗,乃是新娘出嫁由兄弟背上喜轿,我看了他一眼,嘴角勾笑:“西莲王族本就为我安排了远亲兄长背喜,不敢有劳月大人。”
月华一怔,随即双手摊开,各有一枚鸡蛋,“师姐,儒华一直盼望背你出嫁。”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手里两枚鸡蛋,想起七年前我站在山门前执扫,儒华蹦蹦跳跳过来给我看他偷的鸡蛋,那时他个子还没我高,一双眼睛澄澈明亮。指甲狠狠掐在掌心,我握着拳头,颤抖着道:“你,再说一遍。”
月华拉起我的手,把鸡蛋塞进我掌心,又拢起我的手指,握住,“师姐,一切待出城以后,再向你解释。吉时到了,我们走吧。”
我细细看他的眉眼,难怪在金莲太后处瞧着他这么眼熟,两年了,我没有见到儒华两年了,面前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竟然就是儒华!
他望着我笑了一下,背着我蹲下身,我心事重重地趴上他的后背,两手抓住他的肩膀,儒华的功夫本就是师兄弟中极为出挑的,他轻松地背起我,脚下一个纵步掠了出去,门前不知谁人在播撒粉色的花瓣,密集的花雨落入我的视线,也洒满儒华的白袍,我看着他还稍显稚气的肩头,想起曾经倒在我面前血泊中的小小少年,儒华,原来你还活着,真好。
我们很快来到喜轿前,喜轿用沉重的上好木材拼搭底座,四根长杆支撑一张挂满红底金线的幡顶,金色的薄纱垂挂下来,随风微微飘荡。我坐到喜轿中的蒲团上,扭头看向月华。
他微微笑着,喊了一声起轿,喜轿前的乐队立刻敲锣打鼓奏起了乐曲,一片片纷飞的花瓣中,月华弹了弹肩头,对我顽皮地眨了眨眼。
回忆如潮,将我摧得心疼成一片,苍山十五年的时光,那个时常相伴的少年,在意外的意外中,突然出现。儒华,儒华,看着他的背影,我忽然不知是喜是悲,泪水在喜帕的掩饰下默默流淌,氤氲了那一抹醉红的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