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回 怀寂寥珠胎暗结 感舐犊烟花次第(1 / 1)
那一次纠缠了狂躁和悲伤,被汗水和泪水濡湿的迷乱之后,两人又恢复了亲密无间,让李睿欣慰的是,桓姬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笑容。他们仿佛再次成为热恋中的少男少女,眼波里又生出朦朦胧胧的情意。
只是心里头却再没有暖融融的缠绵迷醉,取而代之的是潮湿的惆怅和皴裂的沉重,不过两个人都极有灵犀地掩藏了起来。
桓姬康复以后,李母就提出让她当家。桓姬当时便应了下来。老人家既然放下身段主动修好,她自然也得做出点姿态。
好在燕王府里不是侯门深似海,这个家当起来也不算难,下人们本来就对她怕的要死,轻易不敢烦她,再加上外有金伯,内有容妈两个人帮衬着,所以大小事务一应打理得井井有条,而桓姬,也照样过得清闲自在。
转眼隆冬又至,细雪飘了一夜之后,枝头瓦上,已薄薄积雪,放眼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似清净无垢。桓姬拥着暖炉,在廊下一面呷着热茶,一面专心致志地抄古碑。轻盈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被风裹着扑到她的发丝上,面颊上,衣襟上,旋即化为凉凉的晶莹水渍。恍惚间,又记起前一场大雪的情景,还有追逐嬉戏中洒落的点点笑声……
一年过去了,那么长,也那么短,长得让人几乎记不清所有的沉浮起落,短得让人甚至来不及回味种种欢喜悲痛。
经年雪景犹在眼前,可是心境,却再也回不去从前。往事沉痛,不堪回首,未来飘渺,更茫然未知。眼下的日子虽是波澜不惊,而沉静中却总是隐隐怀着不安,或许一个人在经受一连串的蹉跎之后,自然而然就会变得敏感而又脆弱,她也不能例外。
于是,桓姬终日埋头抄着古碑,努力让自己的心一日日沉寂下去,直到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以致于,她在发现自己又怀孕了之后,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个孩子的出现并没有给她带来丝毫欢欣,相反,内心深处却更加虚弱不安,人为什么非要来世上走这一遭,尝尽九分苦,换得一丝甜,到头来也不过是黄土掩白骨,胎儿若是知道他们要生,一定也会害怕。
她的缄默,亦是一种逃避。
时光却不会因某个人的逃避而停驻片刻,很快又要送旧岁迎新年了,王府上下渐次忙碌起来,桓姬不得不将视线从古碑转到各种报表帐册上,如今李母整日在佛堂吃斋念经,傅瑶早被禁了足,李睿又从不过问家务,所以一桩桩,一件件的贺岁事宜都得由她费心力张罗,倒也没功夫黯然伤神了。
除夕夜,自然是要设家宴的,可这筵席怎么开,却让人犯了难,若是所有人都坐到一起,未免尴尬冷场,可若是各院分头辞岁,又有些不成体统。还是李睿有主意,把军中那些家眷不在任上的部属尽数请到家中,着实热闹了一番。正月天里,各路官员络绎不绝前来贺岁,李睿也忙着回礼,燕王府前车马不断,直到过了年初十才渐次冷清下来。
桓姬也抽空去看望了如月,却发现如月的笑容里竟有了些许惆怅,目光也时时黯淡,不觉心生好奇。正欲诘问时,有丫鬟引着一个女子袅袅婷婷进屋而来,桓姬抬眼一看,只见那女子一身绯红锦袄,头上珠翠点点,衬得一张粉嫩的俊俏脸蛋越发水灵动人,虽是成了婚的装扮,眼中却是透出少女的稚气,温婉地上前施礼道:“云珊见过燕王妃。”
桓姬方惊讶间,如月在旁笑着引见:“这是王爷新娶的王侧妃,听说妹妹大驾光临,便过来尽个礼数。”几个人少不了又寒暄一番,那女子才告辞离座。
如月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微微苦笑了一下,娇艳妩媚的面容却掩不住失落之意。原来皓笙这一年来颇为得势,朝中不少官员变着法儿巴结他,自然有人迫不及待地送来家中妹子女儿。皓笙虽不是好色之徒,但也要考虑权衡利害,这不,新年里刚纳了工部侍郎王崇之女儿王云珊。桓姬明白如月正是为这事闹心,欲出言开解,却听如月语气淡淡说道:“新纳的这位王侧妃,家里也是有势头的,她姨娘还是位宫里的昭仪呢。”
“姐姐不是还有定哥儿。”桓姬笑着安慰他,定哥儿便是如月快满周岁的孩子。提及宝贝儿子,如月的脸上这才放出光彩,一个劲儿给桓姬讲那孩子的种种可爱之处,又道,“妹妹也动作快些生,我看那燕王可是一心盼着妹妹让他抱上儿子。”
桓姬不置可否地茫然笑了笑,眼下肚子里是有个小人儿,可自己尚对人生充满疑虑,更没有信心让孩子降生后一世如意。又听如月兀自出神轻轻叹息,“还真是羡慕妹妹你啊!”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桓姬语气萧索,忽又生出疑惑,“新年来送礼的人倒是不少,怎么就没有人给哥哥送来如花美眷?”
如月口中的茶一下喷了出来,咯咯笑起来,“给燕王送女子,这个人绝对要有点魄力,而且还得是个不怕死。京城里,谁不知道燕王对妹妹情比金坚,而且还……还畏妻如虎啊。”
“果然是人言可畏。”桓姬亦是哑然失笑,原来自己早成了京城有名的悍妇,“想不到藩帮恶兽还能挡桃花,倒是因祸得福了。”
“所以妹妹现在得开开心心的,赶紧生个宝宝出来.”如月热切地说。
从六王府出来,桓姬心中仿佛豁朗了一些。
元月十五,宫里排下酒席大宴群臣,李睿携桓姬同往。泰和殿巍峨耸立,宫灯明耀,一派的富丽堂皇,笙歌曼舞,不过与他们而言,金碧辉煌之下却是深重的黑暗,仿佛要将人生生吞噬。两人默默地走上高高台阶,努力不去触动前一次的恐怖经历,可是那些惨痛的记忆,却如同大毒蛇,盘桓在两人心头,怎么也挥之不去。
不只是他们,很多人都想起了那次惊心动魄的场景,不约而同朝着他们看过来,桓姬想起如月的话,冷冷地迎向众人各种各样的目光,而李睿旁若无人地执起她的手,保护一般拉近到自己身侧。
皇家盛宴,自是无比的奢侈华丽,金樽清酒,玉盘珍馐,一道道摆上台面,席上众人享着美酒佳肴,一边谈笑风生,观赏着场中的歌舞。桓姬和李睿坐的离主桌较近,只见皇上容光焕发,兴致勃勃,皇后及众妃云鬓花容,围珠绕翠,也是一片嫣然笑语。
酒席进行一半时分,乐声忽然停息,大殿里立时静了下来,只听皇上笑问同席的兰妃道:“爱妃叫停了歌舞,可是有别的巧意助兴?”
兰妃巧笑倩兮,“臣妾想借此机会向一个人敬酒呢。”
说着她起身举起酒杯,目光竟落到桓姬身上,盈盈笑道:“本宫敬燕王妃一杯。”
众人都有些吃惊,桓姬亦是意外,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只得举杯共饮,只听兰妃又和颜悦色道:“燕王妃乃当世奇女子,本宫也很是钦佩,侄女在府上,还请王妃和燕王多多照拂。”
原来上次兰妃那样针对桓姬,之后便意识到未免太过昭显,她原本既为了帮衬傅瑶,也是因李睿与傅家若即若离,发出无形的警告,而如今李睿日益坐大,傅重祥的丞相位置又显得尴尬疲软,眼看傅家势力日渐低弱,她自然想着拉拢李睿。故此才屈尊,明为敬酒,实则赔礼。
“娘娘厚爱,臣妇可当不起。”桓姬淡然一笑,冷眼看着这个曾一心欲至自己于死敌的女子,今日却这般示以亲好,不觉心中百味陈杂。这时歌舞又起,殿内恢复了喧嚣热闹,众人渐次开始离座,相互敬酒,李睿立时被不少人围住,桓姬好生无趣,便悄然离了大殿,来到宫外的花园中。
原来皇宫的花园那样精致气派,布满了亭台楼阁,曲径连廊,虽是冬季,犹有松柏苍翠,清寒的空气中,浮动着阵阵腊梅暗香,桓姬深深呼吸间,将胸中的躁热浑浊之气尽数释放。园中灯火幽暗,倒是黑夜中一轮满月当空,清辉无限。
闲庭信步间,离大殿越走越远,蓦然发现已经望不到泰和殿的灯火,目至所极,惟有长长回廊上几盏幽暗宫灯,发出淡黄的光芒,桓姬心下立时急起来,惟恐李睿寻不见自己着慌,于是赶紧摸索着往回走,谁知越走越眼生,恍惚间似乎穿过了几道院门,竟完全迷了路。此时正是宫人最忙碌的时候,很多院落空无一人,竟连个问路的也找不到。
忽然听到前面隐约传来人声,桓姬心中大喜,急步上前,却见前面走着一大一小两名宫装的女子,小的亲密地依着大的,像是对母女。她们步子极缓,十分闲散,仿佛不是在这中规中矩的皇宫里一般,母亲一面走一面咿咿哑哑地哼着歌,声音清脆而妩媚,落在耳朵里令人直舒服到心头。
桓姬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断问路,却听那女子刚好止了歌声,小女孩忽然发问:“母妃,为什么一样是公主,孩儿不能和姐姐们一起去泰和殿上看烟火呢?”
原来那是位后宫的妃嫔,桓姬看不到她的面容,只听她似乎是微微叹了口气,想必此时的表情是黯然的。
“孩儿想去皇宫外面玩,不想总是待在这个老没意思的地方。”小女孩的声音天真无邪。
“傻囡,你是公主,哪能随随便便出宫。”女子有些无奈地柔声说道。
“母妃,孩儿不要这做公主,为什么偏要把孩儿生成公主啊?”小公主充满稚气。
“生在哪里,岂是由人选择的。”女子口气中满是慈爱,亦带着淡淡忧伤,“菁儿,生于帝王之家,固然有许多不开心的地方,但也有它的好处,至少你不用像老百姓那样会担心吃不上饭,不用起早摸黑为生计操劳,也不用着伺候别人……”
小公主沉默不语,像是正在费力地消化母亲的话,而女子又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其实,能来到这人世上,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没有比能活着更好的了。菁儿,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闻听此言,桓姬忍不住发出一声唏嘘,四周那样寂静,显然是惊动了前面的一对母女,两人一齐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她,桓姬有些不好意思地上前施礼道:“臣妇燕王妃江氏,给娘娘请安。”
“平身吧,莫非你就是……?”女子沉吟着,不料那小公主眨巴着眼睛,兴奋地抢着说道,“原来你就是在铁笼子里杀了野兽的人啊!”
桓姬无声地淡然一笑,“公主说的没错,正是臣妇。”
“原来你生得那么好看啊,我原以为你一定和山海经里面夜叉差不多模样呢。”小公主走到桓姬面前,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奇地上下看着她,身后她的母亲忙上前道:“童言无忌,王妃可莫见怪。”
“公主很可爱。”桓姬忍不住莞尔,仔细打量眼前的女子,夜色中,只见她已不十分年轻,但容貌仍是极美,丽姿绰约,只是眉目间似笼着淡淡憔悴,头上的钗环也十分简约,不似适才殿上所见众妃那般光艳流离,想必是个不得势的宫妃,红颜未老恩先断,在后宫里并不希奇,桓姬又道,“臣妇不胜酒力,出来透透气,谁知却迷了路,扰了娘娘和公主,还请娘娘见谅?”
“王妃不必拘束,”女子淡淡一笑,“本宫倒有一事不明,王妃大名响彻京城,可谓人人称羡,适才却为何叹息?”
“世人哪晓得我心中悲苦,”桓姬落寞道,“我一直心有戚戚,不知自己因何而生,又为谁而活,为何偏偏要到世上来经受坎坷,这样的日子却何时才是尽头?”
那妃子听罢,微微愣神,既而温和一笑道:“那王妃当日,又为何要奋力一搏?生死关头,终是求生的意志占了上风,王妃那一刻心中所念,便是此生的意义所在。”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女孩儿紧紧拥在身侧,目光中满是慈爱,仿佛闪烁着无限幸福的光芒,直耀到桓姬心头,又听她接着说:“时辰不早,就让菁儿带王妃回泰和殿吧。”
“多谢娘娘……”桓姬由衷道,深深拜谢,“敢问娘娘是哪一宫的贵人?”
“栖霞宫淳妃,这是小女仁悦帝姬,唤她菁儿好了。”女子又嘱咐女儿快去快回,桓姬于是告辞离去。
一路上,小公主不住地问这问那,一派的天真,桓姬也被逗得开怀起来,两人渐次熟络,倒是颇为投缘。很快喧闹的人声临近了,距离泰和殿已不远,公主拉住桓姬的手,目光里流露出依恋,“姐姐,以后别忘了来看我们。”
桓姬不想扫孩子的兴,便一口答应了下来,谁知公主忽然扬起小脸,大眼睛忽闪忽闪地说:“姐姐收菁儿做徒弟吧。”
“公主,这如何使得。”桓姬哭笑不得,“难道,你也希望人家把你想成夜叉一般的模样?”
“那有什么不好,这样就没有人敢欺负我和母妃了。”公主认真地说,小脸上满是严肃。
桓姬笑了,心里却立时涌起一股辛酸,想来她们母女在宫里的日子也过得不好吧,见孩子一脸的热切,殷殷望着自己,目中尽是期待,心中顿生恋爱之情,“好吧,那我就收你为徒。”
“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菁儿露出开心的笑容,花骨朵一般的娇嫩可爱,郑重地对桓姬行了大礼。桓姬将她扶起,“快些回去吧,别让你母妃担心。”
“师傅下次一定要来教菁儿武功。”
“恩,一定,”桓姬给了她一个坚定的微笑,“为师保证。”
菁儿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去。望着她小小的背影,桓姬心中生出暖意,想起淳妃的话,一时更心潮起伏。
忽然,只听大殿方向传来轰的一声巨响,桓姬抬头望去,只见夜空中出现了一大团耀眼的光球,又猛然四散,化为流光溢彩的朵朵火花,缀满了整个夜空,一瞬间,将整个天际照得一片湛明。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火球争先恐后一般飞上中天,绽放出无数的绚丽花朵,直让人眼花缭乱,恍如置身于繁丽眩目的华彩穹庐中,就连周围的寒冷空气也变得热烈起来。
桓姬看得出了神,正是因为那样短,那样耀眼,所以这瞬间的光华更加显得无比的璀璨绮丽,而人的生命,不正如划过漆黑的光明,因为短,所以更加要怒放……
那一刻,桓姬仿佛无比真实地感受到腹中那团血肉,感受到他是那么想来到人世上,想要绽放光彩……
这时,她的眼波无限柔情。
恍惚间,身边有人握住了她的手,熟悉的声音和温热的气息将她唤醒,“桓儿,我爱你!”
桓姬侧目,却见李睿深刻的眼眸,在烟花光芒中无比的动人,晶璀至极。她转身攀上他的肩头,低声絮絮地说:“哥哥,我们又有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