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回 手足情依依相连 父母怨沥沥惊心(1 / 1)
云雨正盛,忽然敛去,从温柔乡立时跌入绝情谷,桓姬恼恨不已,恨的是自己说话不是时候,恼的是李睿竟这样丢下自己起身便走。不表桓姬一肚子的委屈,再说李睿,此刻的心情更是恶劣到极点,震惊、气闷、恼火……充斥心头,让他几乎想大叫出声。
从桓姬房里出来,深冷的空气立刻将李睿包围,寒风吹得头脑稍稍清楚了一点,他的心情才随之略微平静了一些。
父亲,在他心目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形象,高大,威武,不苟言笑。幼年时,父亲长年驻守在边关,鲜少回家,即便回家时,对母亲,对他也不见有多少温情,一家人从来不曾有说有笑地聚在一起,即使是用膳时,也是默默地各吃各的,父亲自顾着喝酒,母亲亦一言不发,气氛总是那么压抑冷淡。
每当那时候,李睿都有种想逃离的感觉,于是草草吃了便借故离开。而在心底里,李睿渴望得到父亲的喜爱,渴望得到父亲赞许的笑容,于是平时加倍刻苦地跟着师傅习文练武,希望能在见面时展示给父亲看,让父亲能为自己有个出色的儿子而自豪,也让家里的气氛变得温馨融洽起来。
但是,父亲却从来不关心这些,也从不过问他学了什么,只是独自待在书房。李睿一直觉得,父亲是十分难以亲近的。他甚至觉得,父亲讨厌着自己,而且连母亲也讨厌。
记忆中还有些模糊的印象,母亲那时候常常在夜深时对着幽幽的烛光面露忧郁、若有所思,有时眼中竟噙着泪,第二天清晨,浓妆下,是掩不住的憔悴。而当父亲战死的消息传来,母亲又是那样痛不欲生,一夜间,样貌中竟显出老态。母亲是爱父亲,父亲却并不爱她。
一直以为父亲对妻儿的冷淡,是因为他永远把功名、军务放在第一。而李睿从军之初,也听到父亲的旧部中传出些流言蜚语,或许是从内心深处不愿意相信,更不想让风声传到母亲耳中,哪怕是只字片言,因此他根本不加理会,久而久之,流言也就自行消去了。
不想今日,最不想知道的东西,竟从桓姬口中说出。他几乎已经绝望地相信那是事实了,桓姬根本不可能欺骗自己,这一点他深信不疑。
始终是那样遥不可及的父亲,始终对自己漠然疏远的父亲,竟在别处享受着天伦之乐,那个自己所谓的弟弟,父亲是不是手把手传授过他武艺,是不是时常慈爱地对他微笑,是不是曾经让他坐在膝上撒娇……想象的情景一幅幅出现在脑海里,让他觉得几乎要窒息。
想到母亲,心猛得被拧了一下,母亲贵为公主,年轻时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父亲却始终冷落她,任她的美好年华在独守空闺的孤寂中消逝,原来,父亲竟恋着别的女子。
不爱的女人也是可以抱的,十四岁从军的他,从青涩少年到成熟男人,在桓姬之前,不是没有碰过女子,只是遇到她之后,才明白单纯的泄欲与野兽无异,才知道从心底里想疼爱一个人是怎样的滋味,才知道和所爱的人厮守相伴是如此的美好。
可怜的是,这种幸福,母亲竟从未经历,父亲的冷漠,对母亲来说何其残忍!
眼下,这事若是让母亲知道,叫她情何以堪?
怒潮渐退,心中竟满是悲凉。李睿怔怔地在寒风中坐了一夜。
漫漫长夜黑幕未褪,东方稍露微弱的白光,守营的兵士已是筋疲力尽,只能着换岗的时辰到来,忽然,一骑飞驰至营门口,兵士抬眼一看,见来的竟是大将军,不觉大吃一惊,忙打起精神站直了,又见大将军一张俊脸上阴云密布,似乎强压着雷霆,不由吓得直哆嗦。
很快,从中军帐里亮起灯火,沉睡的兵营顿时在一阵骚动之后,渐次热闹起来。
中厅,李睿依旧面挂浓霜,沉声对亲兵传下命令:“去把楚南给我找来!”
兵士很少见到李睿这般神色,答应一声便一溜烟逃也似的飞奔出去。
不多时,只听外面传来沉重有力的脚步声,进来的正是楚南,他上前施礼道:“卑职参见大将军,不知将军召唤所为何事?”
“楚南,你老实回答我,这次南下赈灾,可见到面貌奇特的人?”李睿口气森然,竟是从未有过的冷峻可怕,听得楚南暗暗心惊,分明感觉到压抑和逼仄,一时他不知道怎样回答,小心地试探问道:“大将军所言面容奇特指的是……”
“用不着兜圈子,我指的是什么,你心里应该明白的很。”李睿眼中显现火光。
“卑职在江夏总兵韩骐帐下见到一员名叫李璇的小将,面容与大将军颇为相似。”楚南硬着头皮,提心吊胆地回答道。
这个意料之中的回答,却又是那么不想听到,李睿强压着心潮起伏,没好气地说:“为什么不早说?”
“此事头绪繁杂,卑职实在不敢造次妄言。”
“混帐!枉你还跟随了我这么多年!”李睿勃然道,“那么这一路上,还有多少事情是你不敢造次妄言的,今天就在这里都给我说出来。”
原来,楚南的身份表面上虽是普通不过的下等军官,实际上他隶属于探子营。探子营相当于军统机构,分散在大军中,专门负责收集军中的各种情报,观察军心动向,提防发生不测,并且只向李睿直接负责。能编入其中的,都是有勇有谋的人才,而楚南,一直深受李睿器重。
“卑职万万不敢有所隐瞒。手持将军玉佩的那名女子,到江夏大营借了三千兵,逼着安信侯借粮赈灾,这事早已禀明将军。那之后卑职回京送表,后面的事情真的不知。”楚南见李睿动怒,忙跪下磕头答道。
李睿的火稍稍退了点,命人再去传几个被皓笙的抽调过的兵丁过来,一面又问楚南:“借兵借粮的事,你给我细细说说,那个李璇又是怎样的人,你只管放胆说个明白。”
楚南只得把江夏借兵、柴桑借粮的事,一一说了出来。李睿听到,桓姬献舞以及众人醉中戏言,李璇神色有变这些事情时,忍不住又是一阵恼火。
后来的几个兵丁又被他问出白沙河遇刺客,桓姬负伤,在望梅山庄疗伤这些事,李睿听罢不禁又生气又心疼。气的是桓姬自作主张,只身经历这一路的风险,心疼的是她居然险些丧命,若不是得遇高人,恐怕……
刺客?难道说……他忽然心念一动,眼光中闪过一丝阴隼……
一腔的怒火暂时先搁到一边,李睿定了定神,思考着眼下该做的事情。
天擦黑的光景,路边的酒肆客栈已纷纷点起了灯笼,正是晚饭辰光,大街上往来的人比白天要稀少得多。李睿骑着马,满腹的心事。从兵丁口中,了解了一些李璇的样貌品性,也知道他目前住在皓笙那里。不知为什么,明明排斥着,却还是忍不住想看看这个人,看看这个身上流着一半和自己相同血液的人。
矛盾着、斗争着,整整一天都焦躁不安,却还是不知不觉来到六王府近旁。快到门口,他又犹豫起来,在街口徘徊了许久。
只顾着想心事,不留神松了手中的缰绳,胯下的坐骑越跑越快。忽然,李睿发现前面几步有个人,心中一惊猛拉缰绳。而那个人摇摇晃晃地站立在路中间,显然是刚从酒肆出来的醉汉,这当儿,对着冲过来的马匹,早就吓的动都不能动了。
李睿使劲想把马勒住,却为时已晚,白马狠狠地朝那个人撞了上去。说是迟,那是快,斜刺里忽然跃出来一人,一把将前面的醉汉拉开,马匹几乎是贴着那人的衣襟冲过去的。
等制止了失控的马匹,李睿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赶紧下马来到两人跟前,施礼赔罪,醉汉此时也已经清醒过来,见他衣着华丽,气度不凡,知道是得罪不起的人,也不敢生事。李睿又从兜里摸出几锭银子,与他买酒压惊,那人见他出手阔绰,倒也高兴,欢欢喜喜揣了银子快活去了。
再回头去谢刚才出手救人的那位,却见他正愣愣地看着自己,面上的神情说不出是激动还是惊讶。待看清楚对方的面容,李睿不禁也僵在那里。
这容貌,陌生却又是那么熟悉,莫非就是桓姬所说的……
没错,来人正是李璇。
昏暗的街道上,两人对视良久。不知为什么,原本的烦躁和混乱竟在这一刻平息下来,和对方眼神交错的瞬间,李睿只觉得,有种至亲至近的感觉将两个人紧紧维系在一起。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使一切的疑虑和顾忌都立时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想上前拥抱的冲动,或许,这就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兄弟!”李睿终于开口,虽然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却让李璇觉得心头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他难抑激动地大声喊道:“大哥!”
李睿上前,热烈地拥抱了弟弟,这个时候,他的心中,只有浓浓的手足之情。
回到家中,李睿胸间的激动逐渐退去,新的难题又横在面前,母亲那关怎么过。心底里,他已经接受李璇这个弟弟,可是,母亲也能放下芥蒂吗?
正发愁中,却被母亲遣人唤到房中,两人坐下说话,李睿尤在暗自盘算,该如何对母亲开口。
“睿儿今日怎么好象有心事?”母亲见他眉目凝重,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禁好奇道。
“这个,这个……”李睿犹豫着着,忽然鼓起勇气,将淤积心底多年的疑问说出了口,“母亲,这么多年,你恨父亲吗?”
“恨?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母亲见李睿神情肃然,不像是随意而问,更加疑惑起来,“你听说了什么?到底想知道什么?”
“母亲,今日就把一切告诉孩儿吧。为什么父亲始终……始终不喜欢回这个家?”李睿终究还是不敢直接问,为什么父亲不爱母亲,也不爱他。
“你父亲……”李母的目光变得哀切恍惚,无视李睿的满眼期待,黯然地说,“算了,都过去了,还是不要提了。”
“母亲!到现在……”李睿失望地欲言又止,这个问题,母亲逃避了二十多年,他也跟着背负了这些年,他真的一刻都不想再忍受下去。终于,他赌气一般地说,“父亲在别处还有个儿子,你知道吗?”
闻言,李母满脸惊骇,浑身栗抖,李睿忙上前扶她坐稳。
沉默,空气如同凝固了一般。
许久,李母方颓然无力地倒在椅子里,喃喃地说:“他终究还是恨我!”
“为什么?”究竟是怎样的真相,此刻,李睿比任何时候都想知道,无论那尘封的往事有多么残酷、多么可怕。
“你父亲,是那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他的自尊,却因我而被践踏殆尽。”李母幽幽地说,“你父亲出身寒门,却胸怀壮志,从军后屡立战功,才被破格封王。天子尚以公主,本是极大的荣耀。却非他所愿,他真心爱的,是家乡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我们大婚后,你父亲求我父皇允他纳原先的未婚妻为侧室,却被一旁的母后随口搪塞过去。没想到,竟发生了后来的惨剧。”
“他行军作战的几年,与家乡音信阻隔,那女子几次听闻他已战死沙场,却始终不信,坚持不肯另嫁。终于等到他挂印封侯的消息,一心盼着他衣锦还乡洞房花烛。哪知等来的却是莫须有数条大罪,家中男子借发配流放,女子被编入贱籍,永世为娼。”李母说着,声音颤抖起来,李睿亦是听地胆战心惊,“你父亲得知后,连夜赶回去,却还是没能救得了她,他赶到时,那女子不堪凌辱,已经……已经投缳了。据说临死前,她凄厉地诅咒,要化为厉鬼来报仇。”
“那以后,你父亲便一个人去了边关,就连你出生的时候,也不肯回家。”李母凄然地说着,“我自知错在皇家,便处处依顺着他,却始终不能消去他的恨意。”
“今时今日,即使是对着他的牌位,我依旧仿佛感觉到,他正冷冷地看着我,眼里全是仇恨和怨毒。”看着母亲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李睿同是心如刀绞,他猛地松开母亲颤抖的双手,踉跄地奔出被痛苦淹没的屋子。
心头更像堵着团东西,几乎要涨破胸膛。这一刻,他终于理解,父亲和自己一样的骄傲,正是这种骄傲,使他一生都无法面对,那无力保护爱人的事实。
北风刺骨,通体冰凉,更难掩极度心寒,李睿发现,自己竟在剧烈的颤抖着,这时,背后仿佛有人走来,一袭大氅轻柔地从背后披到他身上,李睿木然地回过头去……
真是:
“往日渺去不如烟,泣血旧迹更凄惨。
魂归冥漠魄归泉,枉教后人倍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