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冶家山监狱(3)(1 / 1)
“怎么能那么像呢?”爱娣喃喃自语,“怎么可以笑得那样不在乎?好像我一定会答应他,一定会对他好……”
“小爱。”庆娣按住妹妹的手,用力攥紧。
爱娣用力回握,抬头迎上姐姐的目光,伤感地说:“姐,你记不记得以前你说过,我有一天会后悔的?我真后悔了。我真够傻的是不是?看起来小聪明,可是连自己错过了什么都不知道。”
她悬于眼睫的那滴泪终于落下,闪出一点晶莹的光,瞬息而没。像她的初恋,已经消逝于岁月沧海,光阴洪流。
“小爱。”庆娣吸吸鼻子,拂去妹妹腮上的泪痕,“再试试,只要还有爱人的能力,永远不晚。”
在镇小学里,说起庆娣的爸爸和姑父,校长印象深刻,因此也格外客气,庆娣来镇小学实习的事情顺理成章地定下来。
现在的冶南小镇与庆娣记忆里的样子大是不同,多年前的那条主大街扩宽了两倍有余,临街的二层老房子一楼几乎全改作了铺面,人行道上卖水果和散装点心的摊位比比皆是,街上自行车和三轮电摩托、两厢小货车抢道,一片铃声和喇叭响。
庆娣避开斜刺里冲出来的一部电动三轮,感叹说:“现在冶南可真热闹。”
“可不是?这几年地都没人种了,劳力几乎都下矿,工资高啊。”舅舅很高兴庆娣回来冶南,搓搓冻得发红的手说,“老大,其实乡里更缺老师,就是没什么钱,我们正商量着各家凑份子多请几个老师来乡里教孩子。不过你是女娃,乡里太苦了,还是镇上好。”
舅舅是庄稼汉子,不懂客套,可庆娣仍听出话里温情,笑一笑说:“舅,我这还只是实习呢,将来毕业了还要在农村小学教三年,说不准到时候乡小学我都去不了,要去村小学。”说着讶异,“以前这里的槭树林子呢?”
“早砍了。想瞧红叶子啊?这可错过时节了。走,去舅家吃饭。”舅舅看庆娣一脸惋惜,安慰说,“望南乡的槭树林子可比镇上的大多了,明年秋天够你看的。”
“下次吧,舅。”庆娣为难,“我还想去看个朋友。”
高墙之外,满是尘泥的三轮载客摩托喷着黑烟,往来途去了。庆娣仰望墙上横空的铁丝网,再将视线投向大门。
持枪的警卫登记过她的身份后,打开了旁侧的小门。接待日的午后,庭院里人声渐寂,满地雪后被踩踏的泥泞。
庆娣曾无数次地想象此刻的心情。年少时的初遇,于他不过是偶一抬头间月夜的一道流星,划空而逝;于她,却是凿刻在生命中的一条轨迹,深而彻骨。后来相识,也不过是同天隔越之商参,相见不相得。此时,她莽莽撞撞地寻来,本该犹疑本该忐忑,可事实却与预期相反,她无比镇定。
正如她劝慰妹妹,只要还能爱,那就认真地去爱,哪怕是认真地流泪,也不负青春一场。
至于此时此地的姜尚尧,庆娣想想笑了,她有些期待看到他的表情。
接待室的大玻璃窗后面,姜尚尧听见狱警交代了一声“只有十五分钟时间”,立即抬起头来。才送走妈妈,被押进监舍没多久,又被带出来,他确实有几分好奇。想起之前黑子来信说今年要转业回来,不由精神一振。
可进来的人却令他颇为吃惊。“沈庆娣?”
“姜大哥……”站在门口的庆娣好一阵愣神,掩着嘴说不下去。她以为她能豁达地应对所有情况,可见到真实的他,入狱数年与以往大不相同的他,却按捺不住剧烈的心跳。
她侧身遮挡住对方的视线,慢慢将椅子拖到前面,只是数秒钟,她以极大的自制力将心底狂澜压下,再抬头,已是从容的笑。
她拿起旁边的电话,“姜大哥,好久不见了。”
姜尚尧震愕过去,代之以了然的笑容。“好久不见。”他对着话筒说。
这平和的微笑似乎又让他回复到往日,庆娣有一瞬走神,仿若此时就是看见他哼完那首长调,侧头望向她的那个月夜。
两人陷入沉默,还是姜尚尧先开口问:“怎么会过来冶南?”
“来镇上谈实习的事,顺便看我舅舅。”突然被从回忆里抽离出来,庆娣以直觉回答,答完又暗自后悔,不该谈起信上的内容,只好把话题岔开,“我带了些烟和水果,不让送进来。”
姜尚尧温和地解释说:“规定是这样的。”
庆娣见他没有追问实习的事情,稍稍松了口气,接着努力想说点什么可又觉得无从谈起。她理不清此时的感受,面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虽说比以前壮实了,下巴也满是男性气息浓郁的胡碴,可笑容温煦如旧,正是她朝暮所思的那个人。但是,她又强烈地感觉到,在那如暖阳的目光之中,有些无从捉摸的审视与考量。庆娣如坐针毡,拿着话筒的手也微微颤抖。
“家里都还好吧?”
随着他开口,好像高考出考场时的那种轻松感突然而至,庆娣下意识地吁出一口长气。“都还好。你们家也好,我前些天才去看过,姥姥身体很不错,阿姨也挺好的。对了,我今天来晚了是不是?不然应该能碰上姜阿姨。”
姜尚尧微微点头,接待室里又恢复寂静。庆娣另外一只手难耐地拨弄腿上的牛仔裤,沉吟了片刻问:“听姥姥说,年底能出来了?”
见姜尚尧再次点头却不说话,庆娣心中既感挫败又感辛酸,境遇真的能改变一个人本性至此?往日的姜大哥虽不多话,却极易相处。而此时的姜大哥,分明是布帛裹寒芒。
莫名而至的切肤之疼,令庆娣一颗心无可抑制地颤抖,她淡淡一笑,望着姜尚尧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悲悯来。
姜尚尧脸上温和的表情在她的笑意下瞬时凝固,透过玻璃窗与她对视,眼中情绪高深莫测。
在庆娣以为呼吸将断时,他终于开口,说:“以后别写信来了。”
庆娣不自觉地咬住下唇,捏紧手中的话筒,深深呼吸。
“我从接到你的第一封来信开始,就在猜测写信的人究竟是谁,对我,对我家情况能那么熟悉的人并不多。也听我妈提起过,之前你帮了不少忙,连严律师也是你的朋友介绍才肯来受理我的案子。我猜是你,只是进来后一直没见你来过,所以不敢确定。至于雁岚……”他眼中伤痛稍纵即逝,“不用再骗我了,到了这境地,我没什么接受不了的。”
一种被揭露的难堪,掺杂着心思呈于人前的羞赧,令庆娣耳根滚烫,眼睛不知该往哪儿看,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我明白你的好意,大概我妈也是一样的想法。谢谢你们。”直到此时,姜尚尧才抹去温和的面具,代之以令人心悸的平静。
庆娣凝视他置于案头捏紧的拳头,一边默数拳上暴突的青筋和老茧,一边喃喃说:“对不起。”
他颓丧地垂下头去,过了半晌无声而笑,自顾自说:“其实我不想听你说对不起,我想听的是,你能说一句我误会了,我多心了,事实不是我想的那样,雁岚还……”
他喉间哽咽,说不下去。
这是怎样的一种信任?对于雁岚的渺无音讯,他甚至没有怀疑过雁岚有变心的可能。庆娣伸手摸摸玻璃,似乎想穿透障碍,抚一抚他屈辱象征的光头。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倏地把手收回来。
“姜大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欺瞒你。只是雁岚说过,想让你安心,”庆娣吸吸鼻子,眼睛酸涩,她强忍着继续说,“想让你有点盼头,在这里面的日子好过些。而她,她大前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