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九五之尊（1 / 1）
隐隐的躁动，虽是极细微，在这样漆黑的夜里却极为明显。
明月缓缓睁开眼，她睡觉天生警觉。叹了口气，披衣起身，摸索着点亮了一盏烛台。
豆大的烛火发着羸弱而昏黄的光，将不甚清晰的影子打在窗纸上，明月便就着这光穿好褙子，又罩上披风，头发挽了汉人的发髻，依旧插上白玉的飞鹤簪子。
推开门去，站在廊子里。雨后的天格外干净，天上如钩的银月细如美人的柳眉，却依旧清晰分明，未干的屋檐“滴答”地落下水，与草丛中的虫鸣回应。
秋虫，必定是没多久寿命了的。
深深吸一口气，微凉而芬芳的空气冲撞进胸膛，明月闭上眼又睁开，视线向一旁斜去，黑色的静默中矗立着一个身影。那人立刻麻利地抖落马蹄袖，毫不在意地上的湿泥，恭敬标准地全身伏跪下道：“奴才给公主请安，公主吉祥！”
明月微微一笑，“公主在紫禁城里呢，谙达莫要浑说。”
“到底是公主，几百年皇家的骨血不是白流的。奴才见了公主，就像见了天上的明月，公主往这儿一站别人就知道定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姐，奴才也是真心愿意称您一声‘公主’的。”
“今年改拿这话试我了？死了的鱼是翻不了身的，老爷子还怕么？”
那人笑意渐深，躬身道：“姑娘说哪儿的话，是奴才造次了。请姑娘随奴才来。”
明月冷笑一声，将披风的兜帽戴上，走进了浓浓夜色中。
黑暗里，鬼魅般默默无声的一行人停在了一间亮灯屋子前。
一人上前轻轻叩门。随即屋内传来浑厚而威严的声音——
“明月进来吧，梁九功与克什图、吉布成衮门外候驾。”
“嗻。”
明月扯掉兜帽，推开门进去。
五十多岁的中年人背手立在案子前，提笔游走于纸上。明月并不走近，只盯着墙上一幅山水画兀自出神。
终于，中年人叹了口气，开口道：“罢了，再过五年也等不来你主动跟朕说一回话。”
“明月向来只有听的份儿，并不知道该先说什么。”原来她并没有出神。
“嘴硬，就好些口头上的输赢，”皇帝并不抬头，“不过，丫头的字倒是越来越好了，朕都喜欢的紧。”
“一些粗鄙的才艺罢了，怕是还入不得皇上的法眼。”依然是不带温度的声音。
“哦？”康熙语气里拐了个饶有兴趣的弯，“粗鄙？”
“怎么？”
“粗鄙是不能结交了那些个汉人，丫头说是不是？”笑意里闪着刀刃般的光，“还有杭州织造，佟佳家，西林觉罗家？嗯？”
“无非是些无伤大雅的小角色罢了，皇上如今连这些人也留个心思了？”明月缓缓绞着手里的帕子，“看来年纪果然会消磨人的傲气。”
“的确要留意些，连朕的儿子都要高看一眼了，”终于抬眼，盯住明月的眼睛，“朕都管不住的儿子们，倒是能叫丫头唬住了。”
明月觉得十足的好笑，笑过之后却是凶狠的怒气涌上来，“皇上也忒小心了些，到底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这样？明月与您和您认识那些人不同，明月做事向来只问自己的心意，从来不追求什么深意，也本没有什么深意，兴致之处纵是炎黄女娲也不能约束！”
皇帝冷笑一声，“丫头，你真以为朕治不了你是不是？”他蹙起眉，眼里露出寒光来。
半晌，明月微微笑着盯着对面的人，朗声道：“是。”
对方眼里立时闪过一阵戾气，于是她开口道：“无欲则刚。”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康熙眼神一动，口气缓和了许多，“徐元梦、你二哥、你那个丫头，舒穆禄家连着亲戚几处几百号人，他们的死活你都不在意么？”
“魂生魂死，缘聚缘灭，皆是各人的命数。”
“好。那，贺子靖呢？”
明月强行抑制住自己倒抽一口气的念头。虽然早知道他会问出贺子靖来，听见从面前这个人口中说出子靖的名字来，她的心还是猛地一颤。
明明已经躲得那么远了，明明已经这么久忍住不相见了。明月知道，她一定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把这个答案亲口说给他听，要说服自己，才能说服他。
“明月从没对他奢求过，”她面色白得发青，双手在垂下袖子里紧紧握成拳，紧得几乎要将自己的骨头捏碎，却仍然努力抬头直视康熙，“明月手里没有他，从未拿起，更无从放下。明月这一生只有自己，只顾念自己，只为自己而活。那些会牵绊的旁的一切，明月早已斩断了。”
康熙久久地看着她，看此刻如同一只刺猬的明月，心里忽然很怜惜她，“是啊……你连自己的性命都敢抛弃，朕要找你的命门真得花一番功夫了。”
“明月的阿玛、额娘、哥哥全是您给的，世上与明月血脉相连的人尽数死绝了，又哪里来的命门呢？”
康熙忽然眯起眼，“丫头，你可是在怨恨朕？”
明月摇摇头，“不，从未怨恨。”
康熙打量她良久，笑道，“朕不信。”
“信不信全凭您自己的主意，明月无能为力，”明月一字一句地说，“只不过明月省得，不用作报复的仇恨，百害而无一利。”
屋顶上吊着数盏灯火，光这样明亮，对方脸上每一个细小的表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丫头，你要是姓爱新觉罗该有多好，”康熙闭上眼睛，口气沉重，“你这么聪明，竟能在朕的手里活得这么舒服，让朕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从古至今再找不到你这样可怕的人了。”
“那真是明月的福气了。”
“十岁前你祖父朱慈烺教给你的那些仇恨和志向，你也都能忘了么？”
“皇上问过明月多少遍了？明月还是那句话：‘明月只信自己，只听从现实的教导’。”
康熙慢慢笑起来，像是终于安心了，“丫头，你真是天生的公主。”又放下手里的笔道：“好了，你回去歇着吧，朕也要回了。记住，别让朕后悔。”
明月不让自己的冷笑流露在脸上，便垂下眼帘道：“明月省得。”
行至门口，明月正要伸手去推门，忽听身后康熙叫住她，“丫头。”
她回过头，双眼如死水般沉静，听他道：“别再喝那些酒了，朕——从未想过要取你性命。”
“明月只是想替皇上了却一桩心事，”她勾起一边嘴角，“桂元散是慢性的毒，旁人只道是明月自己身子弱，毒性是查不出的，皇上放心。”
九月的风中有凄然的味道，如同她决然的衣角随着她挺拔的身躯一起消失，然后再次隐没在夜色中。康熙绕过案子到门口，目送她渐行渐远的身影，眉头紧皱，低声叹息。
梁九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迎到康熙身边，躬身唤了一声“万岁爷？”
“梁九功，朕舍不得啊。这么好的人，若是生在爱新觉罗家，将来辅佐江山、助我大清万年基业也未可知。”
梁九功依旧躬身而立，“奴才愚钝，只是奴才以前听宫里的老人儿常说‘命不可拒’。”
康熙微微一笑，仰头望着天上的弦月，轻声道：“是啊，是命。是她的命，是朕的命，是那些人的命，是朱家的命，是爱新觉罗家的命，是天下的命。”
隐隐的躁动，虽是极细微，在这样漆黑的夜里却极为明显。
明月缓缓睁开眼，她睡觉天生警觉。叹了口气，披衣起身，摸索着点亮了一盏烛台。
豆大的烛火发着羸弱而昏黄的光，将不甚清晰的影子打在窗纸上，明月便就着这光穿好褙子，又罩上披风，头发挽了汉人的发髻，依旧插上白玉的飞鹤簪子。
推开门去，站在廊子里。雨后的天格外干净，天上如钩的银月细如美人的柳眉，却依旧清晰分明，未干的屋檐“滴答”地落下水，与草丛中的虫鸣回应。
秋虫，必定是没多久寿命了的。
深深吸一口气，微凉而芬芳的空气冲撞进胸膛，明月闭上眼又睁开，视线向一旁斜去，黑色的静默中矗立着一个身影。那人立刻麻利地抖落马蹄袖，毫不在意地上的湿泥，恭敬标准地全身伏跪下道：“奴才给公主请安，公主吉祥！”
明月微微一笑，“公主在紫禁城里呢，谙达莫要浑说。”
“到底是公主，几百年皇家的骨血不是白流的。奴才见了公主，就像见了天上的明月，公主往这儿一站别人就知道定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姐，奴才也是真心愿意称您一声‘公主’的。”
“今年改拿这话试我了？死了的鱼是翻不了身的，老爷子还怕么？”
那人笑意渐深，躬身道：“姑娘说哪儿的话，是奴才造次了。请姑娘随奴才来。”
明月冷笑一声，将披风的兜帽戴上，走进了浓浓夜色中。
黑暗里，鬼魅般默默无声的一行人停在了一间亮灯屋子前。
一人上前轻轻叩门。随即屋内传来浑厚而威严的声音——
“明月进来吧，梁九功与克什图、吉布成衮门外候驾。”
“嗻。”
明月扯掉兜帽，推开门进去。
五十多岁的中年人背手立在案子前，提笔游走于纸上。明月并不走近，只盯着墙上一幅山水画兀自出神。
终于，中年人叹了口气，开口道：“罢了，再过五年也等不来你主动跟朕说一回话。”
“明月向来只有听的份儿，并不知道该先说什么。”原来她并没有出神。
“嘴硬，就好些口头上的输赢，”皇帝并不抬头，“不过，丫头的字倒是越来越好了，朕都喜欢的紧。”
“一些粗鄙的才艺罢了，怕是还入不得皇上的法眼。”依然是不带温度的声音。
“哦？”康熙语气里拐了个饶有兴趣的弯，“粗鄙？”
“怎么？”
“粗鄙是不能结交了那些个汉人，丫头说是不是？”笑意里闪着刀刃般的光，“还有杭州织造，佟佳家，西林觉罗家？嗯？”
“无非是些无伤大雅的小角色罢了，皇上如今连这些人也留个心思了？”明月缓缓绞着手里的帕子，“看来年纪果然会消磨人的傲气。”
“的确要留意些，连朕的儿子都要高看一眼了，”终于抬眼，盯住明月的眼睛，“朕都管不住的儿子们，倒是能叫丫头唬住了。”
明月觉得十足的好笑，笑过之后却是凶狠的怒气涌上来，“皇上也忒小心了些，到底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这样？明月与您和您认识那些人不同，明月做事向来只问自己的心意，从来不追求什么深意，也本没有什么深意，兴致之处纵是炎黄女娲也不能约束！”
皇帝冷笑一声，“丫头，你真以为朕治不了你是不是？”他蹙起眉，眼里露出寒光来。
半晌，明月微微笑着盯着对面的人，朗声道：“是。”
对方眼里立时闪过一阵戾气，于是她开口道：“无欲则刚。”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康熙眼神一动，口气缓和了许多，“徐元梦、你二哥、你那个丫头，舒穆禄家连着亲戚几处几百号人，他们的死活你都不在意么？”
“魂生魂死，缘聚缘灭，皆是各人的命数。”
“好。那，贺子靖呢？”
明月强行抑制住自己倒抽一口气的念头。虽然早知道他会问出贺子靖来，听见从面前这个人口中说出子靖的名字来，她的心还是猛地一颤。
明明已经躲得那么远了，明明已经这么久忍住不相见了。明月知道，她一定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把这个答案亲口说给他听，要说服自己，才能说服他。
“明月从没对他奢求过，”她面色白得发青，双手在垂下袖子里紧紧握成拳，紧得几乎要将自己的骨头捏碎，却仍然努力抬头直视康熙，“明月手里没有他，从未拿起，更无从放下。明月这一生只有自己，只顾念自己，只为自己而活。那些会牵绊的旁的一切，明月早已斩断了。”
康熙久久地看着她，看此刻如同一只刺猬的明月，心里忽然很怜惜她，“是啊……你连自己的性命都敢抛弃，朕要找你的命门真得花一番功夫了。”
“明月的阿玛、额娘、哥哥全是您给的，世上与明月血脉相连的人尽数死绝了，又哪里来的命门呢？”
康熙忽然眯起眼，“丫头，你可是在怨恨朕？”
明月摇摇头，“不，从未怨恨。”
康熙打量她良久，笑道，“朕不信。”
“信不信全凭您自己的主意，明月无能为力，”明月一字一句地说，“只不过明月省得，不用作报复的仇恨，百害而无一利。”
屋顶上吊着数盏灯火，光这样明亮，对方脸上每一个细小的表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丫头，你要是姓爱新觉罗该有多好，”康熙闭上眼睛，口气沉重，“你这么聪明，竟能在朕的手里活得这么舒服，让朕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从古至今再找不到你这样可怕的人了。”
“那真是明月的福气了。”
“十岁前你祖父朱慈烺教给你的那些仇恨和志向，你也都能忘了么？”
“皇上问过明月多少遍了？明月还是那句话：‘明月只信自己，只听从现实的教导’。”
康熙慢慢笑起来，像是终于安心了，“丫头，你真是天生的公主。”又放下手里的笔道：“好了，你回去歇着吧，朕也要回了。记住，别让朕后悔。”
明月不让自己的冷笑流露在脸上，便垂下眼帘道：“明月省得。”
行至门口，明月正要伸手去推门，忽听身后康熙叫住她，“丫头。”
她回过头，双眼如死水般沉静，听他道：“别再喝那些酒了，朕——从未想过要取你性命。”
“明月只是想替皇上了却一桩心事，”她勾起一边嘴角，“桂元散是慢性的毒，旁人只道是明月自己身子弱，毒性是查不出的，皇上放心。”
九月的风中有凄然的味道，如同她决然的衣角随着她挺拔的身躯一起消失，然后再次隐没在夜色中。康熙绕过案子到门口，目送她渐行渐远的身影，眉头紧皱，低声叹息。
梁九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迎到康熙身边，躬身唤了一声“万岁爷？”
“梁九功，朕舍不得啊。这么好的人，若是生在爱新觉罗家，将来辅佐江山、助我大清万年基业也未可知。”
梁九功依旧躬身而立，“奴才愚钝，只是奴才以前听宫里的老人儿常说‘命不可拒’。”
康熙微微一笑，仰头望着天上的弦月，轻声道：“是啊，是命。是她的命，是朕的命，是那些人的命，是朱家的命，是爱新觉罗家的命，是天下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