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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站在这里的,正是被冷落多时的慕瑄。
思忖片刻,苏柳才想起冲他笑笑,又见那人一动不动,遂忽然想起他的眼疾,赶紧发声:“木公子。”
慕瑄远远“嗯”了声。
苏柳瞧见他手腕上搭着那日骆逢川的衣裳,想起那日烫伤人家后,还信誓旦旦地要给人看病换药,而一别几日回了白龙镇,竟然全部给忘了。
苏柳登时有些不自在,心虚地忙朝前几步,搀住慕瑄,又狗腿地道:“木公子小心。”
那人却依旧站得直直的,又随意问道:“苏姑娘对每个人都这样热情么?”
苏柳动作稍缓,道:“医者父母心而已。”
那人淡淡回了句:“我看未必。”
苏柳也回道:“是么?木公子倒是好眼力。”
那人无声俯视着她。
话一出,苏柳也觉得稍微过了点。苏之退常常教导她,医生要有医德,不能跟病人置气,更不能以病人的病症去戳他的痛处。比如面对腿脚不好的人,就尽量不要说“走”“跑”一类的此,实在是避免不了,就用“移动”“驱逐”之类的代替。苏之退曾给一个截肢的人看病时,就给苏柳做出了示范:“柳儿,你移动到后院,给你张叔抓两钱车前子来。”
而苏柳,却当着一个失明的人,夸赞他眼神好。她抬眼一瞅,眼前人穿得一身白,脸此刻却有点黑。她心里不道德地偷乐两下,还是扶住慕瑄,低头道:“前面有台阶,小心。”
苏柳本是半真半假地搀扶住他,虽说是病人和大夫,可毕竟是男女授受不清,所以也是虚扶着。没想到那人却正儿八经、心安理得地将自己大半个身子靠在苏柳身上,苏柳没防备,身子顿时矮下去了半截,忍不住皱眉抬头,却看那人吃痛地“哎哟”一声,眉毛纠结地像两条蜈蚣,身子更是全部伏在了苏柳身上。
“怎么了?”苏柳问。
“痛……”
“啊?”
“痛……”仿佛连说话都没了力气。
苏柳有些慌,换了姿势,腾出一只手抱住他的腰。
“这里……”他虚弱地说。
那人瘦长的手指指着自己的手臂,而那里,正是苏柳死死抓扶着他的地方,也是前几日,被苏柳烫伤了的地方。
冥冥中,苏柳仿佛听见了在衣衫的遮掩下,几颗亮晶晶的水泡,“啪啪啪”地,被自己干脆利落、毫不留情地一把抓破。
苏柳赶紧松开自己的魔爪,而慕瑄似乎没有料想到苏柳的松手,这一放,便完全失去了支撑,身子朝着苏柳倾倒过来,只听见远处两声犬吠,地上随之扑起了一阵灰尘。
对面李大娘闻声“吱呀”一声打开了院门,大娘见状,捂嘴瞪眼,先惊,后喜,又眯着鱼尾纹明显的三角眼眉开眼笑地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然后“轰”一声,院门又紧紧地闭上了。
非礼勿视,是李大娘这辈子唯一会的成语。
一缕青丝,轻轻地躺在苏柳的面颊上。
苏柳咳嗽几声,那眼斜看压在自己身上的那人脑袋——没动静。于是苏柳又更剧烈更大声地咳嗽两声,还是没动静,苏柳急了,用力推了推身上那人,却发现,那人竟晕了过去。
半柱香后。
室内安静无声。秋末的阳光懒懒地射进屋内,苏柳静静地坐在诊床边,一寸一寸打量着床上之人。那人浓眉高鼻,薄唇玉颊,正陷入昏睡之中。他穿着一身布料上乘、裁剪精细的衣裳,虽然样式简单却不平凡。苏柳的目光流淌过他的眼睛,那里两排睫毛浓密,眼角处有几根顽皮地翘着,于光亮下,竟隐隐有些发白。他虽然闭眼昏睡着,但苏柳却无端觉得眼前之人的眼睛,睁开时,必然是明亮清晰的,如夜空中的繁星般璀璨,又如曜石般黝黑。
可惜的是,即便是他睁开,也无法让人知晓苏柳的猜测是否正确。
他的眼疾……
苏柳轻叹一声,伸手擦去他额上沾染的些许灰尘,然后抬起他的右手,轻轻地,撩开了他的袖子。
烫伤的部分并非苏柳臆想的那样,肌肤已经消肿,前几日所见的亮泡也只留下了浅浅的痕迹。伤势好的出乎苏柳的意料。她低头浅浅地闻了闻,手臂上残留着浅浅的普通药酒的味道。想到他刚才那副好痛的样子,苏柳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或许是苏柳的头发扫到了他的手,有些痒,那人的手往里收了收。
而苏柳,却轻轻抓住了他。
手腕上,那道极深的伤痕。
伤痕一如当日所见,并没有包扎,也无结痂的迹象,仍是狰狞地往外翻着,血迹新鲜,若不是伤口反复裂开,断不会到今日还一如新伤。苏柳仔细地观察那道伤痕,发现周边也有几道白色的极浅的伤痕,基本已经长好,若不细看,不易发现。而中间那道新伤,伤口整齐,一看便知是极快的剑气一剑划下的结果。
不偏不倚,刚刚好划破内关、灵道、列缺三道大穴。
内关穴为本经络穴,是八脉交会穴之处,直通心脉,与心血交融。而灵道、列缺两穴位列于内关穴两侧,控制人体心肺真气,一旦开穴,体内真气由此扩散,是练武之人的大忌。而若三穴一同被打开,可取人体最鲜活的精血。这精血非一般人体内的血液,而是生命中最精华的部分。苏柳曾在一本医书上读到,这世上的精血,莫过于童男童女的最纯,而内力深厚之人的最佳。南蛮有巫术专取儿童精血,可驻颜延寿,亦可为垂死之人延命。而人体精血有限,一旦取得过多,人体则会枯竭而亡。而若是初初用了某人的精血,中途便不得更换。所以被选到的儿童,最后都难逃一命。
苏柳鼻子一酸。
“吓到你了?”不知何时,慕瑄缓缓睁开了双眼。
“没,没有。”明知他看不见,苏柳还是心虚地别过了脸。
“刚刚……”
“木公子你气血有些虚,晕倒了,现在躺在医馆的床上。”
“哦,辛苦你了。”
隔了一小会儿,苏柳才想起自己撩开人袖子的手还放在那里,便道:“木公子的烫伤,我检查过了,已无大碍。”
“多谢。今日……本想是来归还衣服。”
“那衣裳……木公子还给骆逢川老板即可。”
半天,慕瑄“哦”了一声。
两人又没了话。
“你……”
“你……”
又隔了一会儿,两人忽然同时开口,却又同时停住。
慕瑄道,“你先。”
苏柳却不肯,摇了摇头,“你先说吧。”
两人却又都不开口,又是一阵可怕的沉默。
慕瑄忽然坐起来,眼睛直直地看着苏柳。他的眼睛像蒙了一层看不透的水汽,并无焦距,苏柳明知他已失明,但对上那双眼睛,心里仍是不安地慌乱起来。
他的鼻息缓缓地喷到眼前。
“你的……”他小心地揣摩着用词,“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你呢?你有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苏柳有些紧张。
“我爱过一个人。”他说。
她有些哽咽。
“可是我伤了她的心。”
“你若爱她,为何还要伤她的心?”
“我……”他忽然住了口。
苏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中充满了等待和希冀。
“你不是要告诉我么?”她泪光盈盈地问。
“……”
“你的眼睛,你手上的伤痕,都跟她有关,对么?”
“……”
“为何不说?”
“……”
苏柳忽然忍无可忍,她一下站起来,指着眼前之人,大声地斥责道:“慕瑄,你这是什么意思?心虚么?赎罪么?你为何总是对我苦苦相瞒?当初你一声不吭地与唐门结下姻缘,为何今日又莫名其妙地来找我?这一切的一切,你难道不应给我一个解释?现在你问我有没有什么想问的,好,我问了,你却又不肯给我一个答复。你……我,我是那么地相信你……你说什么我都信,就像个傻瓜一样……”苏柳用手捂住脸颊,泪水却从指缝流了出来,“我曾经真的以为你是我的良人,可是……”苏柳抬起脸来,伸手狠狠一扯,从脖子上扯下出一个残玉来,“世事实在太复杂,人心终究太叵测,慕公子,从前一切,过眼云烟,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天涯海角,莫要再见!”
“叮咚”一声,那块玉清脆地落到地上,就像谁的心,碎成了两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