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相亲(1 / 1)
白龙镇周围的人都知道,镇上有个妙手神医,名唤苏之退。
他们同时也知道,苏之退可以治好很多疑难杂症,但是治不好他孙女苏柳脸上的一块斑。
镇上走南闯北的的好心人,曾经给苏柳带来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偏方,苏之退都感激地一一收下,但是也不见苏柳的斑见好。
镇上的人都悄悄的惋惜,苏之退这么好的一个人,医术高明、收费廉价,她孙女懂事孝顺、乖巧听话,若是忽略脸上那一块猩红的疤痕,可真真算得上是镇上数一数二的美人。
可是造化弄人,苏柳十六岁那年,突发了一场高烧,烧退之后,右脸颊至脖颈出便出现了二指宽的一道红斑。周边的居民都记得,那晚夜黑风高,忽然听见乖乖女苏柳,石破天惊的一声惨叫,凄厉悲痛、惨绝人寰,继而又有“哐哐”一阵重物掷地的声音,想必是铜镜被砸了下来。
隔壁的李大娘也忍不住哀叹一口气,转身默默抹去眼角的泪。
连着好几天,苏之退的病人都不见苏柳出来打下手,再后来见着苏柳,便发现苏柳眼睛以下蒙着一层紫色的面纱。
隔壁的李大娘瞧着心疼,当晚便送来了一筐鸡蛋,说给苏柳大病初愈,好好补补。
临走时又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苏柳,将苏之退拉至门外,语重心长的耳语一般,苏之退表情凝重地不断点头。
李大娘走后,苏之退嘿嘿笑两下,却什么也没有说。
苏柳也什么都没有问。
日子一天天过去,苏柳莫名起斑的事在白龙镇传了一阵子,新鲜过去后,人们也逐渐习惯了苏柳的新摸样。
白龙镇是江南一个不知名的小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百十来户人家。白龙镇原来不叫白龙镇,具体叫什么,周围的人也忘了,只因镇上的居民喜欢谈天八卦,无事便三五成群,吆喝着:来来来,摆龙门阵——摆龙门阵就是聊天的意思,久而久之,镇名就变成了“摆龙门镇”。不知哪届镇长灵感突发,谐音将镇名改作“白龙镇”,显得文邹邹又符合当地特色。于是镇子就有了官方名称——白龙镇。
十五年前,孤身一人的苏之退带着一岁多的小苏柳路过此地,在茶馆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听见隔壁桌的一群富有娱乐精神的老头老太太,唾沫横飞地从知县不生儿子的媳妇到村东头生下鸡蛋的大白鹅,便当机立断,在此地安营扎寨下来。
苏之退年轻的时候学过几分武功,老来精神矍铄,又深通医理,便在镇上开了间医馆,镇里的居民有了小病小疾,都上这里来瞧瞧。
苏之退开得方子简单又便宜,往往不出三副,便药到病除,方圆几里颇有点名气。苏柳从小耳濡目染,也在一旁打打杂采采草,抓点药收点钱。
苏柳打小随爷爷替人看诊,游走周边几个镇子,跟周围人都混得挺熟。这样的镇子,有浓浓的淳朴的世俗,镇上谁家娶了媳妇、谁家小孩挨了打、谁家母鸡不生蛋,刚刚发生的事,半刻钟后就能传便全镇,一个时辰后,便能传到周边几个小镇。这除了充分体现了白龙镇积极的八卦精神,也深刻体现出居民和谐相处的气氛。
苏柳没有父母的印象,苏之退曾说苏柳还在几个月的时候,他们生活的村子染了场瘟疫,苏柳的父母不幸逝世,他们爷孙所幸逃过一劫,至于父母其他的情况,却不肯多说。苏柳虽年纪小,却看见苏之退双眼中浓浓的忧伤,便懂事地不再追问。
爷孙的日子过得云淡风轻,就像天上漂浮的一抹闲云,轻轻浅浅;又似镇旁流过的白溪,鲜活欢快。
可是最近,苏柳发现,爷爷除了忙活医馆的事情,在另一件事上也很上心。
比如今天苏柳一回家,刚放下采药的竹筐,便嗅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耸耸鼻,锁定气息来自于厅堂的饭桌上。以往她与爷爷吃饭,一荤一素一汤,两碗米饭,千年不变。而今天的饭桌上,多出来了三盘菜,除了她爱吃的糖醋排骨,还有红烧鸡翅、清真鲈鱼,最最不平常的是,居然还出现了她过敏的虾。
“爷爷——”她转身欲寻苏爷爷的身影,冷不防却看见进来一个年轻男子。二十来岁,相貌端正,手里还端着一碗米饭。男子未想苏柳的出现,愣在门口,脸面发红。
“你——”
“我——”
“他——是隔壁张大婶的远房侄子,张松,”苏之退闻声端了碗蔬菜进来,故意瞅了瞅苏柳,“来咱镇上好几天了,前两天还陪张大婶来看过病呢。”
说罢,朝苏柳眨了眨眼睛。
苏柳也朝他眨了眨眼睛。
一旁的张松有些尴尬,干咳一声,红着脸说:“苏小姐不记得也是自然的,我非本地人,仅与苏小姐有一面之缘。婶婶前两天多亏了苏爷爷的药方子,伤风好得极快。我是她晚辈,自然要来感谢感谢,所以做了点家常小菜,希望苏小姐不要怪在下唐突。”
“哪里哪里,张公子好生客气。”未等苏柳反应,苏之退一把把张松拉至桌旁,热情地拉他坐下,说:“张公子快坐,你是客人,提了鸡鸭鱼肉来,还亲自下厨,真让我们觉得不好意思。”
又看着苏柳,道:“柳儿快坐,愣着干嘛。”
说罢兀自挑了快鱼肉进嘴,嚼得滋滋有味,“恩恩,真不错,柳儿你尝尝,张公子手艺真还不错。”
苏柳一声不吭,坐下,尝了尝鸡翅,味道其实还不错。
张松红着脸问:“还对苏小姐的口味吧?”
苏柳不好意思拂了人家的好意,点点头。
“那个,苏小姐吃饭也还……带着面纱么?”
苏柳立马放下了筷子。
张松不安起来,眼神闪烁,不知如何下台。苏之退忙说:“张公子厨艺高超,苏柳还不谢谢人家?”
苏柳瞪了苏之退一眼,说:“张公子真是客气,爷爷与我行医不过尽其职责而已。”
张松听罢,脸上又是一红,搓了搓手,结结巴巴道:“苏、苏小姐喜欢就行,小时父母身体都不太好,姐姐照顾他们时,我常常会烧点饭菜。”
“哎呀呀,真真好孩子呀!”苏之退包着一口鱼虾,对着张松竖着大拇指,“孝顺的好孩子,来来来,说说你家里还有几口人呀?”
张松的听了表扬,脸红又增一层,抬眼瞅了瞅苏柳,道:“家里还有个姐姐,已经嫁给当地知县,父母都还在,只是身体一贯不好。”
苏柳不说话,只低头扒饭。
苏之退又包一口饭,兴致勃勃地问:“那你今年多大了?”
“小生下月就十九了”
“生辰如何?”
“可曾考的什么功名?”
“可有何一技之长?”
……
一顿饭下来,那张公子忙不迭回答苏之退的问题,饭没动几口,手搓得快起火,脸红的欲滴血。而苏之退吃得津津有味,问得滔滔不绝。
苏柳懊恼万分,却又发作不得。
好不容易挨到苏之退放下碗筷,张松抢着又要去洗碗。苏柳实在是忍不住了,睁大眼睛看着苏之退,苏之退才说:“张公子,这实在是使不得,洗碗的事儿就交给柳儿吧,也给小女一个表现的机会。”
苏柳运转一个周天,生生压住心里的一口气,然后冲张松一笑,道:“张公子与爷爷相谈甚欢,我来收拾,你们去喝茶吧。”说罢收拾抱着一摞碗筷冲厨房走去。
月上柳梢,估摸着张松已离去,苏柳站起身,取下围裙,朝厅房走去。没走两步,发现一个黑黢黢的身影,还呆呆地立在门口。
张松一见苏柳,又开始脸红,道:“苏爷爷看书去了,要没什么事,我、我就回去了,跟你道个别。”
“张公子再见。”
“恩,那苏姑娘、我今天、要要是说错了什么话,你别放心上。我就先、先、走了。”
“张公子再见。”
“恩,那苏姑娘、你、你的眼睛亮晶晶,真、真好看。有空我、、、我再来给你们做点好吃的。”
“别!——我是说,张大婶身体刚好,王公子应多多照看婶婶。”
“哦。也对、那,我先走了,再见!”
走到门口,张松还扭头,朝苏柳挥了挥衣袖。
苏柳沉着脸,一屁股坐在凉椅上。
苏之退抽着叶子烟,在一旁晃晃椅子,像是自言自语道:“还是个老实孩子,家世也颇为清白。”
苏柳气不打一处来,一起身,嘴跟鞭炮似的,道:“爷爷,您这是……哎!上个月采药,您莫名其妙找了镇东头的李公子,非要人家陪我,说是野外可护我周全,可最后怎么着?李公子崴了脚,我只好吭哧吭哧给人抗回来。
这个月初又钻出来个西头的张公子,您一眼又看出了他学医的慧根,让我带带他认认院里的草药,您说,您都看了他十九年了,怎么现在才看出他学医的天赋?”
“世事变迁,我们要以发展的眼光看待人嘛……”
“幸亏人家及时告知少小便许了婚约,不然得弄出多大的笑话。”苏柳不等他说完,柳眉倒竖,继续道,“今天更好,直接让一个陌生人登堂入室,爷爷,您说,这……”
“丫头,”苏之退呵呵一笑,道:“爷爷不也为你着想么。再过俩月,你便满十七了。这也岁数也不小了,想当年你娘十七……”
“爷爷,”苏柳打断他,“爷爷可是嫌柳儿在跟前碍眼了么,我能烧水煮饭,能喂马劈柴,爷爷怎么就一门心思得将我往外推呢……”说着心生委屈,眼里竟有了亮晶晶的东西。
“当然不是……柳儿,爷爷怎么会舍得你走呢,”苏之退敲了敲烟杆,放到一旁,直起身子,叹了口起,正色道:“柳儿,你过来。”
苏柳走到跟前,蹲下身来。
苏柳的眼睛清清亮亮,像噙着水晶,苏之退看着这相似的眼睛,不由心中一痛,道,“柳儿是爷爷的心头宝,我巴不得你能留在我身边一辈子。但世间总归是有聚散、有离别、有生老病死,纵然是爷爷想,也不能护着你一辈子。人的一生就似天上的星星,都有自己预定的轨迹,柳儿长大了,就得循着自己的轨迹,你看这漫天繁星,哪颗不是这样呢?”
苏柳抬头,果然无穷的天幕洒满了星星,就像一块黑色的幕布上,嵌满了无数闪亮的宝石。
见苏柳不语,苏之退又道:“咱们平凡人家过日子,求的就是一个安稳。爷爷不指望你嫁个富贵人家,只要人真心待你好,会照顾你,爷爷就放心了。前两天王婶来看病时,我就看见张公子留意了你好久。一打听,他家里都是寻常人家,人也老实,经历干净。所以今天就请了他来家做客。”
“爷爷——”
“好了,我明白,”苏之退摸了摸苏柳的头,说,“下次有这样的事,我事先都跟你商量一下。”
苏柳不接话,脸却红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婚生子、材米油盐,镇上的人家,家家户户莫不如此。
她觉得爷爷的话是对的,却又仿佛那里不对。
初夏的凉风袭来,带着树叶的味道,夹着她熟悉的药香,抚起一缕秀发。院子里的柳树绦绦,蝉鸣伴着蛙叫,她抬起头,天幕如墨,繁星似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