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千军万旧时敌(六)(1 / 1)
出得城来,一路北走,只见群山之中,寒意己甚,此处山势甚高,不若大理一带,岳中影心思数万百姓在山中,饥寒交迫,其苦可知,不知玉龙公主究竟是否原降。
便在此时,忽听不远处一声冷笑,岳中影猛然惊觉,却见四下无异状,便高声道:“是公主殿下吗,岳中影前来赴约。”
话音方毕,四面山头纷纷涌上数百人来,张弓搭箭,指住了岳中影。岳中影虽惊不乱,停身等待,果见玉龙公主在格昭仁、格罗仁的陪同下,缓缓前来。
岳中影拱手道:“公主殿下安好。格前辈,格兄。”
玉龙公主冷笑一声,道:“岳大将军,岳侯爷,哼哼,当真好威风,好煞气。”岳中影见玉龙公主形容憔悴,大不似以前那般俨不可犯,当下道:“公主见谅,岳某情势所迫,不得以与公主为敌,实非所愿。”
玉龙公主冷冷道:“是么?哼哼,段思平口口声声说什么视民为赤子,起兵谋反,不为称王,只为解民倒悬,嘿嘿,却原来屠杀无辜,暴虐如禽兽,就是这般个解民倒悬法吗?”
岳中影忙道:“公主明鉴,此事实是杨仁远所为,段大哥实在不知。”玉龙公主喝道:“难道杨仁远不是大理国的丽水节度使吗,大理国的臣子所为,段思平不肯负这个责任?”
岳中影自知解释也无甚必要,道:“公主,今日相邀在下,莫非只是要争这是非不成?”玉龙公主道:“当然不是,我只是想问问岳大将军,是不是奉了段思平的命,来捉拿我这个前朝余孽,还是想要杀尽这所有百姓?”
岳中影道:“公主,岳某实不愿伤百姓一分一毫,不过,这要取决于公主。”玉龙公主哦了一声,道:“是么,请问是什么个取决法?”岳中影道:“公主,如若公主肯降,岳某以性命担保,可保这数万百姓安危。”
玉龙公主冷笑一声,道:“笑话,你肯放过我,段思平会放过我吗?”岳中影道:“公主肯降,岳某可在段大哥面前尽力周旋,段大哥素来宽以待人,必会放公主一马。”
格昭仁一直未曾开口,这时才道:“岳兄弟,你的为人,格某深知,但段思平既然已经当了皇帝,是否能以从前所为行事,实不敢保证。再说了,前朝余孽,自会斩草除根,岂会轻饶,岳兄弟所言,未免太天真了点。”岳中影一时沉默下来,心中也是略有犹豫,段思平虽然宽仁,但对付敌人,却未必能够手下留情,更何况如今当了皇帝,所作所为,究竟有几分能如从前,怕也难以预料。
格昭仁见岳中影沉默不语,心中微叹息一声,道:“岳兄弟,公事即难了,不妨叙叙私交,岳兄弟南来,格某匆匆一见,未及深谈,心中甚憾。如却成了敌人、真是世事难料,此间事情,岳兄弟做不得主,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待会旧谊叙尽,来日便大战罢了。”
说着,微向后示意,身有数人抬了一张小桌过来,放在四人中间,又抬了几块大石,权做椅子,摆在四周。格昭仁肃手一让,道:“岳兄弟,请坐。”说着,当先坐了,岳中影便即在他对面坐下,杨玉龙,格罗仁打横相陪。
一时,玉龙公主属下摆上了酒菜,岳中影看时,只见四道小菜,荤素皆有,荤者野味,素者野菜,相来定是军中缺粮之故。
格昭仁只道:“岳兄弟,简慢了,请。”岳中影夹一筷野菜,吃进口中,中觉那菜味又涩又苦,实难下咽,不由得一怔。
格昭仁笑道:“岳兄弟莫怪,军中缺粮,只能留够军用,百姓等皆吃野菜,此菜名叫刺花,本来其味甚鲜,但此时节气不对,也只能勉强充饥。”虽然是笑,但笑意之中的苦涩之意,绝不亚于菜味。
岳中影点了点头,夹起一声野味,但觉其肉倒鲜,只是未曾放盐,平淡至极,腥味不除,较野菜更难下咽。岳中影知道这是军中缺盐之故,口中不说,但百姓之苦,想而得之。
格昭仁再不解释,只道:“前些天,听仁儿说起,岳兄弟剑法大进,格某听来,也甚为岳兄弟高兴,过会儿,倒想再跟岳兄弟切磋切磋。”岳中影点了点头。
格罗仁举倒了酒,举起酒杯,道:“岳兄,在下敬你一杯,聊表谢意。”玉龙公主也举起一酒杯,道:“小妹也陪一杯。”岳中影一愣,不知此谢从何而来,格罗仁也是轻轻一笑,道:“好教岳兄得知,在下跟小师妹已经于今晨成亲,若无岳兄弟成全,只怕格某也无今日福份,算来岳兄也是在下的大媒,此杯权当谢媒了。”说着,一饮而尽,玉龙公主也饮了酒。
岳中影听他二人成亲,心中想要恭喜,但却说不出口来,两人今日成亲,分明是大军压境,自知再难活命,此后再无相守时日,不免留终身之憾。虽此后相守,也只一日半日,但能共携黄泉,也算此生之福。
岳中影点了点头,缓缓端起酒杯,喝了下去,酒倏进口,淡极无味,只觉毫无酒意,竟是清水,却又是一愣。格罗仁笑道:“无酒相谢,只得以水充之,岳兄莫怪。”
岳中影再也忍耐不住,长身而起。格昭仁一愣,道:“岳兄弟,你这是干什么?”岳中影极目远眺,只见大山之中,草木尽霜,数万百姓逃生山中,困顿异常,眼前似乎忽然又泛起那日山洪之中百姓呼救无助的惊景,想到此处,心意己定,道:“格前辈,格兄,公主,岳某虽是山野村夫,虽不明事理,但也知如何为人,三位但请放心,岳某定放百姓一条生路,绝不会让他们在山中饿死一人。”
玉龙公主站起身来,道:“岳少侠的心意,我们领了,但山中百姓,冻馁饿死者己众,什么不使百姓饿死一人,早己经是空话。当年先皇行事有差,我虽然苦谏,但终究未曾亲见百姓有多苦多难,此番兵败,这些日子来,跟百姓一起甘苦,眼见百姓挨饿受冻,时有死者,自恨不能以身代之,方悟向日之错,岳少侠但能放百姓一条生路,我杨玉龙甘愿受诛,绝不怨言,九泉之下,也谢岳少侠大仁大义。“
岳中影点点头,道:“好,明日正午,我令东面大军撤围,公主尽率百姓离开,所有后果,岳某一人承担。格前辈,格兄,公主,岳某便此告辞。:说着,转身下山。
三人望着岳中影峰影渐远,呆立良久,玉龙公主这才道:“师父,你看岳中影会放了所有百姓吗?”格昭仁道:“但愿如此吧。”
一时,岳中影回到了军中。吕子敬诸人见岳中影忽然不见了踪影,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此时见岳中影安危回营,心下方安,忙问岳中影云了哪里。
岳中影也不回答,急召众将。一时众将齐集,岳中影便命道:“孟先生,将你大军撤往越赕安驻扎,所有军需辎重,一律留在营中,不许携带。”
孟仁海听这军令莫明其妙,便问道:“岳将军,这是何意?”岳中影道:“不必问了,你只管照办便是,军令如山,若有违抗,一律军法严惩。”孟仁海只得接令而去。
岳中影又道:“尚将军,令你部于明日申时,大军进驻尖万山,占住杨玉龙大营,在军须在申时出兵,不得提前,若有违抗,严惩不贷。”尚天风也是大为不解,却不便问,接令出帐。
岳中影又道:“吕先生,明日巳时,你随岳某率中军,向北进军,先生传令全军,无我将令,纵遇敌军,亦不得擅自出战,有不遵者,以军令处置。”吕子敬虽然心中疑惑,但出了什么变故,众将在帐,不敢多问。
岳中影继续传令,由耶律德明率兵五千殿后,严密监视杨仁远,使杨仁远部不得有丝毫妄动。
众将接令出帐,只有吕子敬,钟孝直二人留在帐内,岳中影这才舒了一口气。钟孝直琢磨了半刻,心中已然明白岳中影的意思,这才道:“岳兄弟,你想放玉龙公主。这可万万使不得,缚虎容易纵虎难,一待走脱,皇上追究下来,如何交待?”
岳中影摇了摇头,道:“先生错了,岳某并不是为玉龙公主。”钟孝敬道:“那是为何?”岳中影道:“是为了数成黎民百姓的性命。”说着,将山中所遇,约略说了一遍。
两人听岳中影为救百姓,甘愿违旨,心中感动,道:“岳兄弟大仁大义,我等自是感动,但岳兄弟,你这般做,是违了皇上圣旨,回朝之后,如何向皇上交待,这不是为自己惹下大祸吗?”岳中影道:“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百姓安危要紧岳某一人,无牵无挂,也不心做什么劳什子的官,一走了之,想来皇上也追究不到,两位先生,此事岳某只同两位相商,两位先生大义,必不致阻拦,诸将便不必说了,只须奉我将令行事,皇上也不会追究大甚,纵是罢官夺爵,也不致丢了性命,就算我岳中影对不起诸人了。”
两人不禁默然而对。
第二日,岳中影率军而进,抵达山谷之中,忽听得远处山谷警声四起,数千兵马跃谷而出,摆开了阵势。格罗仁率军在前,缓缓逼近。
岳中影纵马独自上前,道:“格兄弟,便请公主带同百姓撤离,东面大军已然撤围,可保无虞。”格罗仁点点头,道:“岳兄大义,格某代数万在姓谢过了,大恩日后在谢。”说着,率军缓缓退后,便见侧面谷中,一拨一拨的百姓,缓缓从深山之中撤出。百姓衣衫褴褛,扶老携幼,渐渐退出山来,向东而去。
眼见百姓便要撤远,忽听得前面一阵喊杀之声大起,一队兵马拦住了百姓去路,一阵乱射,顿时数百百姓中箭倒地,其余百姓见状,惊恐万状,四散而逃。
岳中影大惊,道:“是谁人兵马,敢不奉令。”只见玉龙公主回马向岳中影扑来,道:“姓岳的,你敢食言。”
岳中影不知出了何故,也不理玉龙公主喝骂,下令大军向东出击,护护卫百姓。但百姓见官兵过来,只道是屠杀,纷纷后山林中逃去。格罗仁带兵翼护。
岳中影冲近那队兵马,却见领兵的竟是杨仁远,正愣间,却见耶律德明自侧翼追了上来,便道:“耶律将军,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开住杨仁远吗?”耶律德明一愣,道:“将军命令,只是看住,并没让未将厮杀,杨仁远拔营,未将无法阻拦,只得尾随,谁曾想到,他竟会向百姓放箭。”
岳中影知道自己考虑不周,便不再说,奔到杨仁远阵前,道:“杨大人,命你部尽速撤回。”
杨仁远在马上哈哈大笑,道:“岳中影,你敢私放叛军,已经同叛贼同流合污,杨某还会听你将令吗?”岳中影怒道:“杨玉龙已经允诺,待百姓撤离,便即降顺,你一意阻拦,究竟何故?”
杨仁远冷笑道:“降顺?哼哼,杨玉龙所顾虑的,正是这数万百姓,若百姓一旦撤离,杨玉龙再无顾忌,挥军来战,到那时怎么办?”
岳中影怒道:“你?”杨仁远冷冷道:“你私放叛军之事,我已经命人尽速报告高侯爷大军,侯爷大军不日即到,叛军覆灭在即,岳将军,未将还是奉劝你,不好轻举枉动。”
便在这时,玉龙公主率领数百人马,冲到了阵前。杨仁远大手一挥,便要令众军放箭,岳中影大叫道:“不准放箭。”众军知他是统军大将,便犹豫起来。
却见玉龙公主并不下令厮杀,只是命众军抬起了所有被射杀的尸体,送往山中,这才同格罗仁、格昭仁一起三人,走近前来。
杨仁远见他们只有三人,便不下令,阴沉沉一笑,道:“公主,好久不见了。”玉龙公主冷声道:“杨仁远,你待怎地?”杨仁远道:“本将奉皇上旨意,捉拿叛军,公主是叛军之首,杨某想怎么,公主难道不知道吗?”
玉龙公主道:“百姓无罪,你只要放过所有百姓,仍杀任剐,悉听尊便。如何?”杨仁远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玉龙公主回头看了看山中,只见百姓尚未撤远,自己虽还有近万之兵,但连日来军中无粮草,早已经疲惫不堪再战,若强而战,数万百姓不免尽数丧生刀下,便回过头来,下定了决心,道:“杨仁远,你所要的,不就是我杨玉龙一条性命吗,今日便成全了你。”说着,忽然拨出双剑,仰开一啸,刺进了胸膛,掉下马来。
事起突变,岳中影大惊,急忙叫道:“公主且慢。”飞身去救,却哪还来得及。
只见人影一闪,格罗仁已经揽住了玉龙公主,道:“小师妹,小师妹。”
眼见岳中影走到了身前,玉龙公主挣扎了一下,道:“岳少侠,别忘记了你的承诺。”岳中影万料不道公主会当众自尽,点了点头,道:“公主放心,若救不了百姓,岳某自杀以谢。”
玉龙公主点了点头,轻声向道:“师哥,以前对你不好,你不要恨我,我能够嫁你,真的很开心,很开心。”格罗仁痛哭失声,道:“不会,小师妹,你不会死,你不会死,你还答应过师哥,要一起练剑呢,不许你死。”
玉龙公主勉强笑了笑,道:“好,我答应你。大师哥,看剑。”手臂微动了一下,便即垂下,再也不动了。
格罗仁抱起了玉龙公主,回身向格昭仁跪倒,道:“师父原谅弟子。”
格罗仁见玉龙公主自尽,心中正痛,忽听格罗仁说此话,大惊道:“仁儿,你做什么?”急忙一把来抓格罗仁,只见格罗仁身子一软,嗑下头去,再也不动。格昭仁急转过他身子,却见不知何时,格罗仁小腹下已然插着两把短剑,人早气绝。
格昭仁老泪纵横,仰天而呼,道:“仁儿,仁儿。”
数万大军,见两人自杀阵前,无不愀然,一时间寂静无声,整个山谷之中,只有格昭仁的痛苦叫声。
岳中影心中升起一阵杀意,缓缓转过头来,道:“杨仁远,我再问你一句,你撤不撤军?”
杨仁远见岳中影眼中杀机顿起,心中微微发毛,暗自戒备,口中却笑道:“岳大人,叛军首领已经伏诛,大人下令,将所有叛军一鼓荡平,自是奇功一件,皇上听了,必然大喜。”
他话未说完,岳中影大喝一声,长剑如电一般,脱鞘而出,直刺向杨仁远。杨仁远虽然小心戒备,但岳中影这一剑极快,转瞬便到眼前。杨仁远大骇,慌乱之中,滚下马来,大叫:“放箭,放箭。”但众军无人应答,那有人肯放箭。
岳中影心头狂怒不己,剑势之中,杀气大盛,出手如狂,长剑气舞,威势直不可当。他剑法本就高出杨仁远许多,此时杀气外露,更是如狂风,如暴雨,如猛虎,如鬼神,杨仁远只挡得两剑,第三剑上,左肩便己给岳中影长剑挑开一道血口。
伤虽不重,杨仁远却更加慌神,招数越发散乱,只听哧哧之声不绝,右肩、小腹、胸口尽数中剑,单刀掉落地上。
岳中影丝毫没有停剑的意思,剑柄一转,正砸在杨仁远胸口,登时打得他肋骨寸断,脏腑碎裂,如一滩软泥,委顿在地,再也站不起身来。
岳中影缓缓举起长剑,指在了杨仁远嗯喉。杨仁远挣扎了一下,口中语气虚弱,只道:“岳大人,饶命,饶命。”岳中影闭了眼,缓缓道:“晚了。”长剑一闪,血箭狂喷而出。
岳中影杀了杨仁远,大喝道:“传令,全军让道。”他杀了杨仁远,威风凛凛,数万大军无不栗然,哪敢不遵,当下大军让出一条道来。岳中影道:“格前辈,率百姓撤离吧。”
格昭仁缓缓抱起两名弟子尸体,转入山中,不一时,见百姓复又缓缓自山谷之中走出,穿过大军,渐行渐远。
一时,百姓撤尽,格昭仁又率兵在后。吕子敬忽然一挥手,大军猛然合围。岳中影惊怒道:“吕先生,你这是何故?”吕子敬缓缓上前,道:“格老爷子,命你的部下放下兵器再走。”岳中影道:“为什么?”吕子敬道:“岳兄弟,方才杨仁远已经说了,高方大军即刻将至,若见格老爷子仍率大军跟在百姓身后,岂不大大不妙。”
岳中影道:“不行,如果高方下令屠杀百姓,百姓手无寸铁,岂不是束手就死,万万不行。”吕子敬道:“岳兄弟,你此番私放百姓,又杀了杨仁远,已经是反叛的大罪,还在乎再多一条吗?”岳中影一愣,道:“先生的意思是说!”
此时,耶律德明、尚天风、孟仁海、桑真等都到了岳中影峰前,躬身道:“愿听将军差遣。”岳中影木然不知何意。
吕子敬道:“事已至此,岳兄弟可率大军北进,暗护百姓,待安百姓尽数安置,再行退军,遇到高方大军,或可骗得一时。只是格老爷子若仍率大军,被高方知晓,只怕又是一场大祸。”
格昭仁不待岳中影回答,便道:“好,便听你之言便是。”传下令去,尽万士兵,放下了兵器。吕子敬这才让众军让道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