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淡茶疏墨(1 / 1)
雪透纱窗,疏梅横逸。室内燃着不知名的香,清雅安宁。
弘时已经醒了好一会儿了,只是全身酸痛,不知身在何处。
“醒了?吃药。”淡淡的药香夹杂在室内香气中,怪怪的,却很舒服。
弘时下意识的朝门口看去,脱口问道:“是你?”
放下紧绷的神经,弘时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来人微笑道:“听说你最是怕苦不肯吃药,原来是假的。”
弘时这才觉得的嘴边苦涩,可是外人面前,却只是不动声色的笑笑,“多谢先生。”
来人看着他,赞许的点点头,转身离开。
弘时半靠在床上,下意识的抬手,嫩白的肌肤上伤口已经结痂。
这么说,自己昏迷了很长时间了?府里知道吗?八叔怎么样了?
弘时翻身坐起,正看到来人去而复回,手上端着一碗粥。
清淡的米香钻进弘时的鼻子,弘时这才觉得饿。
这一次他吃的慢条斯理,足足有半柱香的功夫,一小碗粥才下肚。
胸腹升腾起一股暖意,弘时笑了道:“多谢老先生。”
“不错不错,还知道称呼我先生了。”来人调侃道。
弘时红了脸,不说话。
眼前这人不是旁人,正是他常去的酒馆的主人。五六十岁了,看着还如三四十岁。弘时平日里总是没大没小的叫他一句老头儿,他也从不介意。
只是他从来不知道,看似简单的小酒馆,后面居然另有乾坤。
这屋子宽敞自不必说,难得的是简约清雅,不流于俗。
“朴言同府里说你随他一处,不必担忧。”
“季先生?”弘时心中一跳,下意识的揉揉身后。
自己此次这般鲁莽,季先生知道了,怕是气坏了吧。
“救你的人不是我,你也不必这么客气。我姓杜,你叫我杜老头儿就好。”杜老先生笑道。
弘时尴尬的红了脸,索性笑道:“老头儿,我这么叫你,你不生气?”
杜老头儿一瞪眼,道:“当我是你那师父?那么多的麻烦规矩。”
弘时神色微微黯然,“季先生不是我师父。”
杜老头嗤笑,“他教你这一身本领,不是师父,又是什么?”
弘时听了心中一震。他一直耿耿于季先生不肯收他为徒,可着正如这杜老头儿所说,季先生不是师父,又是什么?
不过弘时到底不比杜老先生,终究不能释怀,只是淡淡一笑。
“你毒性未去,尚需修养,这几日,就呆在我这儿了。”杜老先生说着,端了粥碗出去。
弘时这才反应过来,想要问八叔如何了,那杜先生已经转进一间屋子不见了。
弘时呆怔了一会儿,这才想到什么,穿了衣服去推门。
一阵风迎面打来,弘时一个踉跄竟退后了几步。屋外下着雪,纷纷扬扬,白茫茫的一片。
弘时咬紧牙关想要迈步,却觉得双腿僵硬,气力全无。
“不自量力。”淡淡的冷哼声在雪中分外清晰。
树上有什么东西一闪,弘时的面前已经立了一个人。
一件雪白的长袍落满雪花,冷硬的面容,冰冷的眼神,全身没有一丝气息。
若不是睁着眼,弘时几近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他下意识的退后几步,全身肌肉紧绷。
“小子,他没告诉你,我是谁?”白衣人上下打量着弘时,问。
弘时要想一会儿,才缓缓的放松戒备。全身一瞬间酸疼无比。
“你是杜先生的朋友?”弘时问。
“朋友?”白衣人反问一句,声音冰冷。
“你现在最好坐回床上。”白衣人淡淡的道。
弘时也觉得头越来越晕,全身乏力。他依言坐回床上,却看到那白衣人也跟了进来。
冰冷的手搭上他的脉搏,弘时一颤。
丝丝暖气游走全身,弘时晕眩渐渐没了,他缓了口气试探的问,“与我一起的,还有两人,现在如何?”
白衣人看他一眼,道:“已无大碍。”
弘时至此,才彻底的松了口气。
“那老头儿告诉过你,要好生休养,不许乱动?”
冷淡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色彩。
“是。”弘时懊恼的点头,谁知道啊,杜老头儿不过轻飘飘一句要静养。他要知道出门的后果是这样,哪会出去。
几声闷响,弘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按趴在床上,身后火辣辣的疼痛。
弘时压抑着没有出声,好一会儿,他缓过劲,翻身看向床边,却是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晚上吃饭的时候,弘时问,“那个白衣人呢?就是救我的那个。”
杜老先生狡黠的笑了问,“你问他做什么?”
“还没谢过救命之恩呢。”弘时支吾着答。
“是吗?我瞧你坐着多有不便,还是趴着的好。”杜先生调笑道。
弘时红着脸低头吃饭。菜式清淡爽口,颇下饭。那个白衣人下手极重,不过数掌,却打得弘时连椅子也坐不住。
“想不想打回来,我帮你。”杜先生故意放低了声音对弘时说。
“想……”弘时接下来的话还没有出口,就看到白衣人出现在桌边,拿了两个馒头,看也不看两个人一眼,复又不见。
“喂喂,一个馒头十文钱,你吃白食呀!”杜老先生追上去叫道。
弘时这厢却是偷偷舒了口气。
“放心,他听到了也不会管你,只要你有本事打回来。”仿佛知道弘时想的什么,杜先生道。
弘时没好气的瞪了杜先生一眼,不说话。
清辉漫洒,雪共月明。如水的夜色中,一缕箫音凄清悠长。
弘时跪坐在炕上磨墨,一边时不时的看一眼站在窗前的杜先生。
良久,箫声渐渐沉了,杜先生回头笑道:“如何?今日的可是比昨日的好听些?”
箫声本便带了凄凉况味,寂静寒夜听来,更是如此。
弘时稳稳心神,笑道:“还不如昨日呢。”
杜先生一瞪眼,“你再说一遍?”
弘时连忙讨饶,“好听,好听。鸟儿听了都不愿走了。”
杜先生面色这才稍缓,就听到弘时继续道:“冻死了呀。”
弘时说完,一溜烟就跑了出去,杜先生作势要追,却在门口止步,摇头一笑。
精致的小院除了两三古树,一架枯藤,再无旁物。
空旷的院中央,一抹白影闪转腾挪,身形飘忽,举手投足间杀气凌厉,忽如静渊忽如飞瀑,疾若万马奔腾,飘萧如一叶知秋。
这也不知是第几夜了,弘时就这么托腮看着,还是觉得目驰神移,努力万分仍不可得其一二。
招式还在其次,这般气势却是怎么也学不来。
此人的武功与季先生的全然不同。若说季先生是龙起云升,灿若云霞,重如泰山。此人便是狼啸荒野,寂静狠绝。
弘时从来不知道,世上竟会有这样的功夫。
弘时自幼生长王府,自不知武林禁忌,似他这般看人习武,与偷师无异。奇怪的是,那杜先生和白衣人也恍若不知无觉,任他自由。
白衣人习武完毕,冷冷看了弘时一眼,转身不见,恰似轻烟。
弘时喃喃的小声道:“怪人。”
“来来,你今儿就学这幅画了。”里面是杜先生中气十足的声音。
“老头儿,我今儿不想学。”弘时没好气的进屋道。心思还在那武技上。
屋内点灯如豆,晕黄温暖。炕桌上是一幅水墨丹青,淡然醇厚。
“好好,臭小子,不学就不学,赶紧洗洗睡了。”杜先生也不生气,笑了收起画道。
“慢着。”弘时嬉笑了跳上炕,转头耍赖道:“你给我讲一个故事,我就学。”
杜先生瞪了弘时一眼,“爱学不学。”却还是笑着坐下,“来,给我老头儿点烟。”
弘时凑上去点了烟,静听杜先生讲故事,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位杜先生,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讲起故事来无论是武林逸事还是前朝旧闻,都是风趣的很,惹得人忍俊不禁。
夜色渐深,弘时打了个哈欠道:“困了。”
杜先生温和的道:“那就睡吧。”
“等等,老头儿,你把画留下来呀。”
杜先生笑笑走开,也没给弘时吹灯。
弘时展卷细看画卷,窗外风声呼啸,弘时神色渐渐安静,心思已沉浸在画中。
深夜,杜先生推门进屋,看着趴在炕桌上睡着的弘时轻轻摇了摇头,扶他躺下盖了被子。灯火被熄灭。
弘时伤势痊愈,是五日后的事情了。他不舍的拉了杜先生笑道“老头儿,以后我来你这儿喝酒,可要半价。”
杜先生一瞪眼,“半价小兔崽子,美得你!没钱你来喝什么酒?”
弘时撇嘴,“老头儿,抠门。”
“我抠门,你师父大方呀,他可在府前不远处的茶馆等着你呢。”
听到季朴言,弘时面色一白,傻傻的问,“什么时候?”
杜先生一翻白眼,“下午呀,你还可以在我这儿吃了饭走。”
杜先生没说具体时间,弘时也没问,看看窗外的晨光,窜出门去,“走了,走了,老头你别送我呀。”
“去,小兔崽子,少来我这儿蹭酒喝。”杜先生大咧咧的说。
“那总要蹭得到呀,你这么吝啬!”调笑声渐远,杜先生笑着摇摇头,躲进院子里喝酒了。
幽静的园子里只有一二下人扫雪,假山上的亭子里,胤禩抱着暖炉靠在椅上,透过琉璃窗看远处雪景。
“八叔。”小小的声音打断胤禩的沉思,他回头看到弘时,倒是一怔,皱眉问,“怎么进来的?”
弘时调皮的笑笑,不说话。
胤禩叹道:“你不该来。”
弘时伸手替八叔把脉,笑道:“只是不放心八叔。”
胤禩不比弘时,是精心调养缓缓去毒。他的毒性,来得快,去得快,免不了元气大伤,这一会儿功夫,就忍不住咳喘。
弘时皱眉道:“八叔,您不该在这儿,回屋里去吧。”
胤禩笑笑,“哪里不是一样?”
言下不尽凄清。
弘时早听恪忠说起八叔因为去给祭奠良妃娘娘,未赴热河请安,皇玛法怒责八叔为“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
据恪忠所传,皇玛法所言句句诛心,直说的八叔乃是乱臣贼子一般。弘时虽不知具体所言何物,却也不难想象八叔心中必然难受已极。
何况皇玛法最后甚至声称“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
弘时虽不知传言真假,看到八叔境况,却是明白几分,心下酸涩,轻声道:“八叔,娘娘瞧着您呢。若有个好歹,旺儿可怎么办呀。”
胤禩一震,深深的看了弘时一眼,轻叹道:“傻孩子。”
看着八叔掩面咳嗽,弘时犹疑着问,“八叔,为何不告诉皇玛法,您遇刺了呢?”
“皇阿玛眼里,我已不是他的儿子,我是生是死,与他又有何干系?何况,就是八叔说了,你皇玛法也要信呀。”胤禩艰难的苦笑着摇头。
“怎么不信?有时儿作证!”弘时脱口而出。
“傻小子,八叔祭母,与你何干?你又如何作证?”胤禩笑叹了抚着侄儿的头,“傻孩子。”
弘时至此,也沉默了。他不能给阿玛带来麻烦。
沉默良久,胤禩轻笑了道:“时儿,你的心意,八叔领了。你还只是个孩子,就算是肯作证,怕也……”一阵难耐的咳嗽,“君要臣死,父要子亡,既然恩义已绝,还有什么必要?”
“八叔!”弘时酸涩的道。
胤禩却转头看着窗外,半晌,道:“你要小心他。”
“谁?”
“救了你我之人。”
弘时还待再问,胤禩却已再无气力,轻轻的道:“时儿,快回去吧。记住,你从没去过娘娘陵墓,从没来过这儿。往后……往后也别再来了。”
声音虽轻,却很坚决。
弘时默默的呆怔一会儿,深深一躬,转身离开。
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弘时才觉出一丝暖意。
午饭时间尚没有到,他走进生烟茶楼,进了季先生预订的包厢,关上门,吩咐不准人进。
生烟茶楼闹中取静,弘时复又感到一丝凄凉酸涩,却不知是为什么。
他默默的跪下,静候季先生。